第17章 西坞门(一)

狭暗的夹道内,此时分散却也有序地站着些士兵,他们穿着寻常禁军的服饰,可一旦细细地瞧那面容,却也不是中原人的寻常模样。

他们在等渊亲王的马车,还要守着一个咿咿呀呀唱曲儿的疯子,这疯子唱得还不是一般的难听。

渊亲王来时,比他们约好的时间晚了不止一点,模样也匆忙急了。

他是策马来的,没坐轿子,马还没挺稳就翻身下马,三步并两步地赶过来,“人呢?还活着吗?”

“还活着。”随从点头应道,随即就引着他去了墙根处,咿咿呀呀地噪音也越来越近。

正窝在那儿唱曲儿的是喻恒,他平日里就爱听,府里养的那些个侍女也是特意学过的,但他自己没拿天分。此时他一手拿着自个儿的发钗,一手拿着柄短刀在钗子上划着什么,模样看上去倒是悠然自在,可当渊亲王蹲到他面前,捏了捏他两个脚踝,就什么悠然什么自在就都装不出来了。

“不合规矩吧。”他有气无力地仰起头看他,挪蹭着把身子向后移了移,短刀随即插回到后腰,“带这么多兵进关内,没少打点?”

“我还以为你早跑了。”王爷说着,把他束在靴里的长裤拎出来掀开,看到他腿上的夹板和白纱布都被新鲜的血液染得通红,脸色不禁暗了暗。

“我不能跑啊,我这要一跑,明天一早牢里认了罪,坐实了你企图谋杀大将军的罪名,你还有命回边塞吗?”

寒天里,他不过是装腔作势地说了几句话,额头上就起了一层冷汗。

“敢情是特意在等我呢?你就真不怕后来被那小畜生爆出来的人也是我找的?”

“不怕,”喻恒笑起来,却猝不及防咳出一口血出来,四处寻了一圈没找着合适的,才用自个儿袖子擦了擦,继续道:“你没有杀我的动机,而且你老娘还在我阿姐手里。不过你的人出手也真够晚的,真不怕我死了,你一点好处捞不着还得一口气背了所有的锅”

渊亲王顿时眸色一沉。

喻恒这话是说到他心里去了,他没那个储君命,却倒了储君的霉,自打先帝立储的时候,他就被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他是长子,还是个文成武也就的长子,臣子之中拥护他的不在少数,但架不住先帝力排众议,执意立了最幼的五皇子为储君,并且为了堵上外界的嘴还废了他阿娘的皇后之位,令立了新后。

虽说他自己本身和喻恒是一路货色,生在皇家却没理想也没抱负,立志做个闲散王爷,只是没想过这王爷也是个随时准备着掉脑袋的活,还掉的不明不白的,若不是他当年主动请命去驻守边关,此时恐怕也和他从前那些手足兄弟一个下场。

但是离京这么多年,他也很想念从小长大的地方,想念他在宫里整日以泪洗面的阿娘。

一番思考后,他直言道:“帮我作证。”

“可以,而且我还有办法把你调回来,让你把阿娘接到自己身边养着,”他随和地一摊手,身子微微向前倾过去,劝诱道:“守城大将军的位置也给你,我明天还会在朝堂上作证,说我昨日晚在回府的路上遇刺,承蒙王爷出手相助,得以保全性命,今双腿皆废,恐胜不了将军之位,还望皇上另觅忠良。”

王爷的眼里闪过一丝迟疑,他承认喻恒这一提议确实让他心动不已,但这么大的好处背后肯定也要他付出相应的代价,喻恒这人他也打过几回交道,深知他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怕代价够他赔上半辈子的。

“你有什么条件?”他谨慎地问道。

喻恒支着身子让自己坐正一些,凑得也离那王爷更近了一些,道:“我要出去几日,我不在的这些天里你要想办法保我喻府上下平安,连池子里的鱼都不能断一根儿须子。”

这条件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他停顿了一下,换了个问法:“我答应你,不过你都这样了,还去哪啊?”

“问什么问?该你管吗?”没想到喻恒一脸混账地说,还朝着王爷伸了伸手,“既然交易达成,劳驾,送我回个府吧。”

“你手下没人了你找我送?”王爷一把将他的手挥到一边去,反手就揪起来他的领子,压着嗓音喝道:“我这些兵都是偷摸带进来了,单是街边救你这件事我就得灭多少张嘴,你还要我大张旗鼓地给你送回府里,你是嫌我今晚还不够倒霉是吧?”

“我的人里有内鬼。”喻恒眨眨眼,正经道:“还有你唾沫喷我脸上了,脏。”

王爷气得吹了吹胡子,到底还是给他松开了,“那……我的人你就信得过?”

“我们利益关系一致,”他辛苦支起来的身子这下又瘫了回去,没束上的长发胡乱散着,看上去比先前更像个地道的流氓混混,“你送我回去你可能倒霉,但只要我活着我就能给你圆回来,你要是不送我我就只能自个儿爬回去,半道没准就被人截杀了,而且我刚才托孤的时候还特意交代过,渊亲王把带来的兵分三路藏在了……”

“行行行,”王爷有几分几分气急败坏地道,挥挥袖子让人给他抬进了轿子去。

*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有边塞卫兵的加持,这一路还算风调雨顺,喻恒还把帘子掀开,大大方方地给人看,渊亲王就挨着他坐,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他计划让那狐狸打乱的一团糟,本想着借那姑娘之手把喻恒伤重的消息爆出来,好让他成为那些异心者的众矢之的,再遣自己带进来的重兵将其压制,从而卖个喻恒一个人情,劝诱他加入自己的麾下。这下倒好,自己还没来得及造反呢,就先让人给栽赃了,而且能不能洗脱造反的嫌疑还要靠这大爷明儿个帮他圆话。

那大爷此时正不慌不忙地品鉴他的马车坐垫,左戳一下右戳一下,饶有兴致地问道:“你这垫子用什么做的?坐着还挺舒服,我打算给自己弄个轮椅,你抽空送两块来我府上呗。”

他却一点兴致都没有,他千里迢迢过来这趟是为了说服喻恒倒戈,和他一块造反拯救自己老娘出来的,年前就听姆妈说他阿娘病重,但是小皇帝不让下人声张,恐怕他在这个关头知道后贸然回国,但他也不是傻子,他阿娘病重那皇帝都能瞒,说句不好听的,他阿娘要是没了,那皇帝也得想法骗他,让他在边关待一辈子。

他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脑子里想着,手上的动作也不慢,在喻恒专心研究垫子的时候忽然拔刀出鞘。

喻恒歇过气来,反应也没慢太多,箍在后腰上的短刀也随即被抽出来,“咣”地一声挡住了朝他砍下来的大刀背上。

“你这是做什么?”他问。

车厢内窄小,他的短刀很显然更占优势,不过单手力气比不过双手的,直接被那王爷抵到了角落里,前面驾车的心理素质也不赖,车里发出这么大动静,也安然驾着车,没好奇往里看。

“我想通了,不用费那么多事,反正你现在也是个废人了,构不成什么威胁,我直接杀了你,起兵造反来得更快一些。”

“你不是当皇上的料,你也不想当。”喻恒漫不经心地说,“你要真想要那皇位,在立储之前就动手了,毕竟当时民心都在你这儿。”

王爷显然听不进,大刀有朝他压近了几分,却没想到他那把小短刀还挺锋利,刀背一侧已经开始出现了豁口。

到底还是执念害的,喻恒摇了摇头,猛地吸了一大口气,语速极快地说道:“你现在造反名不正言不顺,而且不管你带了多少兵力过来,皇宫里有禁军,皇宫外有我的兵,你能不能在这场战役中保证你和你老娘都活着暂且不说,就算你赢了皇位,北边有射燕,南边有万娄那帮朝廷管不着的侠客,你这位子又能坐几天?再假设一下,你仅凭一人之力挡地住两边,这城里可还有早就想造反的内鬼,你几场硬仗打下来国力必定空虚,他们会趁这个机会做什么?而且你杀了我,我们喻家的主家死绝了,喻家的旁支会放过你吗?他们虽然不会为我报仇,只是你说他们会觉得破佛在谁手里啊?”

提到破佛,他才忽然意识到喻恒身边少了点什么,自打他从宫里脱身赶来到把喻恒捡走,就只见过他手里耍那柄玩具似的小短刀,向来不离身的长刀破佛却见不到踪影。

“而且刀背杀不了人。”喻恒先一步撤了刀,让那刀背近距离的在自个儿脖子上待一会,“知道你来气,差不多得了。”

话已至此,王爷也自觉没趣儿,但气非但一点没消反而略有见长。

他没把刀插回去,而是气哼哼地朝着车地板上一摔,抱个膀往边上挪了挪,不愿意搭理他。

“我渴了,我要喝酒,马奶酒。”

“没有!”

“骗人,我上车就闻着味了。”

“不给,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