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岛屿

沈一行重新坐回到驾驶座,已经过了整整十秒,还处在深深的震惊错愕之中。

未婚夫……谁?他齐哥吗?

视线试探地落在车内后视镜上,不止往后瞟,后座处坐着的两人,离得很远,中间甚至还能塞下一个人。

乍一眼看去,样貌是相当配的,至于旁的……

男人懒懒靠着座背,上半身微陷,修长手指随意搭在腿侧,漠然从容,跟身边坐着团空气似的,倒是老一副随性模样。

而身旁坐姿端正的姑娘,只坐了小半边的座垫,后背挺直,双手交叠,安静地放在身前腿上。

嘴上说是未婚夫妻,反倒更像是两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

而且明明,一开始还在车上随性冷言的人,不发一声,就自顾自下车,结果到了车上,又是这样一副冷淡、无关紧要的模样。

有时候真搞不懂他齐哥的想法,沈一行忍不住腹诽着。

又想到,虽说是他缠着周齐斯来接自己的机,可这也不是把他明晃晃当司机的理由。

视线猝不及防对上,沈一行完全没有暴露偷看的尴尬,脸上堆满笑容:“小姐姐,啊不对,嫂子,第一次见哈,我叫沈一行,一二三的一,远行的行,跟齐哥一样,叫我一行就行。”

“温年。”温年想起他刚刚的那番解释话语,脑袋有些发空,也跟着说,“温度的温,过年的年。”

“嫂子这名取得好,过年就是其乐融融的嘛——”

“去哪?”

身旁传来道懒怠泛冷的嗓音。

“哎,绿灯终于来了。”沈一行倒是习惯他这副冷性子,利落转向主道,“嫂子别急,去哪啊?我和齐哥送你。”

温年敛了敛眉目,抬眼,瞥着车前窗外,天际铺满的滚滚浓云,路上拥堵的车辆,仍旧发出交错的刺耳鸣笛声。

心里那股惴惴不安愈浓,仿佛拖着她不住下坠。

她仿佛听到浮在耳膜外的磨砂嗓音:“市人民医院。”

“市人民医院……”沈一行下意识重复了遍,突然大惊道,“嫂子,你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是我妈妈,她出了车祸。”

轻声细语的一句,轻轻裹进温柔的尾调里。

沈一行足足花了好几秒,才消化这短短的一句话,脸色一变,稳稳转进主道,踩着油门朝前方行驶。

驶离这段拥挤道路后,沈一行全程压着超速驾驶的线,终于到了市人民医院。

找了最靠近急诊楼的停车处,落定开锁后,温年急匆匆拉开车门,下车回头,朝着车内两人看去。

“一行……”温年瞥向后座坐着的男人,微顿,“周先生,多谢你们了。”

说完便急步朝着前面走去。

市人民医院区域大,对于私家车管控着严,不允许在急诊楼附近随意停车,虽说停车处已经就近停了,步行还是有一小段距离。

温年今天代表学校参加讲座,穿的是较日常款的职业套装,配上米白色细跟皮鞋,平日里稳重轻盈的步伐,到了此时,却完全乱了分寸。

在快到楼下时,温年感觉脚步一重,在还没有反应过来时,顿时有种踩空的感觉。

一种异样的感觉袭来,温年垂眼,看到小腿折成狰狞扭曲的弧度。

是脚踝重重扭了下。

甚至一时没能感觉到疼痛。

几乎是反应过来的瞬间,温年下意识抬腿,反倒更倒霉地,朝着反方向扭去。

趔趄时,却被扶住手臂。

视线恍惚间,鼻尖掠过清冽的木质气息,小臂被宽大手掌握住,传来灼热有力的触感。

温年扭头,模糊视线转为清晰,眼里难得流露出孩子般的迷懵。

竟然是周齐斯。

男人过长的浓睫垂下,扫下刀锋般的阴影,轻皱眉头,眉心浮现依稀川形。

但也是那么一瞬,眉间那点皱意,就像是被磨平的白纸,没了丝毫踪迹。

仿佛只是她视线模糊间,生出的那么几秒错觉。

周齐斯微掀眼眸,目光直直落在她的脚踝:“还能走么?”

温年垂头扭动脚踝,并没有传来意想的惨烈疼痛,微点了下头:“能走。”

扶住她的手掌松劲,也就是在松手的瞬间,那股相贴的温热退离。

随着一声闷雷声响,雨落下来,天际完全暗下来,将周遭笼入阴沉的昏暗。

温年眼睫砸落一颗豆大雨滴,顺着眼睑流下,裹着伴着凉意的冷风,传来湿淋淋的触感,她才发现她整个人半靠进男人怀里,才得以稳住摇晃的身形。

再一次礼貌道谢:“谢谢。”

周齐斯只是稍稍颔首。

突发的小插曲,很快被甩到脑后,迎着逆风的凉风雨滴,赶往一楼急症室。

刚进去,嘈杂混乱的声响顿时袭上耳畔。

“请让让……请让让!”

身后传来急促不连续的滚轮声和脚步声,护士推着平车,家属跟在后面跑,满脸是掩饰不住的焦急。

温年目光匆匆扫过平车上的病人,迈步去找导医护士时,脑海里浮现刚刚瞥到的场景,左腿处血肉模糊,更为恐慌的情绪,像断了线的骤风雨线,散乱到遍地。

导医护士问过病人名字,温年被带路走到急救室外。

房外侧边是一排蓝色坐椅,温年站在门前,看着禁闭的房门。

她紧抿嘴唇,目光一瞬不瞬,就这样静静看着。

连眨眼都是奢侈。

直到病房的门被打开,医生从里面走出来,温年立刻朝前走去。

“病人没有大碍,不过受到了一些惊吓,暂时还没醒来,手臂和大腿有轻微擦伤,轻微脑震荡,会有头晕恶心之类的后遗症,最好留院观察一天。”

温年听到没有大碍,语露感激:“谢谢医生,麻烦您了。”

“不客气,转病房后,家属记得小声些,尽量不要吵到病人。”

温年立刻点了点头。

办理住院手续,缴费……温年一切都处理得有条不紊。

周齐斯也不开口,就在一旁陪着她,只在安排病房时,选择了VIP单人间。

温年本不愿多麻烦周齐斯,虽说他们表面上是未婚夫妻,可说白了,他们只不过是托着虞家夫妇的关系,也就是她的亲生父母,才有这样一段似有若无的联系。

可当周齐斯淡声提及,君姨和遥叔若是在场,也会这般做时,温年就难以说出拒绝的话语。

等一切安排妥当,温如华也被转入病房,温年轻推开门,一眼就看到病床上安睡的妈妈。

手指扶着半掩的房门,温年松气时,才感觉心上悬着沉甸甸的石头总算落下。

可随之而来的,却不是该有的安心。

脑海瞬间发空,泛起大片的浮白,耳畔那股嗡嗡的电流耳鸣声,潮水般再次朝她袭来。

一路上,她表面上伪装的镇定,在这一刻变得崩塌殆尽。

到了此时,她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她的四肢在发软,就连扶在门侧的手指,都在不自觉颤抖。

浓重的后怕感随之而来,背脊连着肩膀,卷起纤细单薄的劫后余震。

白色的病床,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是她最不愿意见到的场景。

“温年。”

随着传来的低沉嗓音,肩膀处落下宽大手掌,那股温热带了些许力度,轻握住她的肩膀。

脑海里交错变化的场景,像是瞬间按下了休止键,温年一时得以从混杂难捱的记忆里脱离。

垂下目光间,视线落入极具男性特征的一只手。

指骨修长,骨节却粗大有力,手背覆着薄薄一层皮肤,冷白,却不显病态,蛰伏着漫延的青色脉络。

呈现出成年男性的力量感。

很快,那只手从视线内掠过,替她轻掩住半开房门。

那股袭来的后怕窒息感,掩耳盗铃地消解,温年朝后退了半步,像是跌坐般,瘫坐在病房外的座椅上。

温年微敛眉目,任凭呼吸在胸口不断起伏。

他们一坐一站,谁都没有开口。

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温年总算从那股失魂落魄中回神。

目光落在垂在腿边的斜长影子,这才意识到她刚刚狼狈的一面,全都落入眼前男人的眼里。

他默不作声,她也就下意识使然,将他当做一时的避风港。

消化着满覆的负面情绪。

温年神情恢复如常,起身,微微张了张唇:“周先生,我失态了。”

“还有,谢谢你……”

……一直陪着我。

剩下的半句话,温年说不清为什么,她没能说出口,又突然想到,关于向他道谢这件事,已经算不清是今天第几次了。

一时没有得到回应。

温年只能感觉到,那道泛冷的目光,再次落在了自己脸上。

他们相识算不上久,出生就被父母辈定下娃娃亲,空有未婚夫妇名头,对于周齐斯,她单知道他大她五岁,年少丧父,由虞氏夫妇抚养长大,年纪轻轻就执掌周氏集团,他们之间算不上熟悉,说上的话更是寥寥无几。

周齐斯对于自己,始终也是不冷不热的态度,订婚乃至结婚的事情,他没有拒绝,多余的事情,他也从来不做。

如非必要,谁也不去打扰谁。

始终维持着泾渭分明的一条线。

温年大致了解他的性子,也不多说。

却在稍稍错身时,听到道懒怠淡声:“用不着这么客气。”

温年微微点头,知道这大概是他的回应。

晚些时候,温如华醒来了,做了大致检查,身体确实没有大碍,只是有着轻微恶心头晕的脑震荡后遗症。

温如华看到她,开口的第一句,就是柔和的唤声:“小年。”

“嗯。”温年很轻地握住她的手,厚重掌心茧传来粗糙触感,“妈,我在。”

温如华目光落在她脸上,安抚般地笑了笑,过了会,又后移到她身后:“是妈不好,让你和齐斯担心了。”

温年轻轻摇了摇头:“没有。”

“妈,你不要乱想。”

之后温年一直守在床边,直到周齐斯安排的外卖来了,才堪堪瞥见窗外阴沉的夜色,大雨已然到临,裹着斜风雨线,晃得浓重树影纷乱。

原来已经这样晚了。

送来的是云记的粥,素来以不破坏食物本味著称,不提供任何外带渠道,此时却罕见开了特例,保温箱里放着三个云纹图样的粥盅,配好消毒妥当的白瓷餐勺,明明是外卖,却显得格外精致用心。

喝完粥,温如华跟他们说了会话。

温年察觉她的嗓子有些干,起身,拿过一次性纸杯,接了杯温水,回身递给温如华。

温如华刚抿了口,门外传来敲门声,温年朝着门口走去,打开门,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

“姑娘,能不能到我那,帮我看看空调?”

温年轻笑了笑,说行。

老奶奶带她去了隔壁病房,病床上睡着个面容青涩的男生,看起来十五六岁,打了石膏的右腿高高悬起。

只不过睡相不太安稳,张着嘴,睡得香甜,大概在跟周公相会。

温年礼貌地收回目光,偏头,看到老奶奶递来的手机。

老奶奶说:“姑娘,晚上转凉了,我担心孙子睡不安稳,想把空调的温度调高两度,今天护士教我用了什么小程序,可我这会又记不清了。

“姑娘,你帮我看看怎么弄。”

温年点开历史小程序,操作了两下,也不忘一边讲解:“奶奶,你下次点开这里,往下滑,点这里就好。”

病房内的温度被提高了两度,他们顿时被舒适的暖意包围。

温年又点开录屏功能,开了录音,重新给老奶奶演示了一遍,语调不急不缓,录完后,存到相册里,温声道:“奶奶,您下次要是又忘了,就点开相册,看一遍录屏。”

老奶奶听着她的话,点开相册里的录屏,连连笑道:“我要是下次忘了,看一遍,就知道了,姑娘,谢谢你啊。”

温年笑道:“奶奶,没关系。”

跟老奶奶告别,温年把门关严,迈出两步,摸到口袋里装的两颗大白兔奶糖,是刚刚老奶奶送给她的感谢礼物,说是她孙子最爱的糖果。

眼里露出几抹清浅笑意。

没几步走到门前,隐约传来交谈声,温年伸手拧开把手,却听到意料之外的一句话。

“伯母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

隔着半开的门缝,病床前的男人,被温如华松松握着手掌,深邃优越的侧脸,映着浅色灯光,眉目泛着的冷意消融,裹着往日难以窥见的几分柔和。

明明他的语调如常,没有多余起伏,听起来,却像是再认真不过的承诺。

说得就好像,她是他珍贵的责任。

也甘愿成为那个,为她停泊的岛屿。

尽管知道这只不过男人在长辈面前,说的一句客套话,温年还是在那瞬间,感觉心脏骤然颤了那么一下。

一刹那微红眼眶。

而此时,听到细微声响的男人,漆黑眼眸微掀,直直朝她瞥来。

恰好捕捉到她瞬间的异样。

温年眼睫微颤。

只得垂下眼睫,从这道对视的目光抽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