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浸寒漪
天上的乌云又聚拢在一处,许是又要下雪,寒意津津。
归林在针尖儿般扎脸的风里缓慢清醒,暗暗唾骂自己真是个没用的东西。合该是见真章的时候,竟然不成气候,出来后反而好了。
他站在窗边的黑暗处,有一瞬间想要立刻折返回去,思虑再三到底打消了念头,助跑两步斜着窜上了屋檐。
难不成日日练武,就是为了应对当下的情况吗?若能回到小时,归林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的童子功要在此等境况中发挥。
归林脑子里胡思乱想,步子却一丝不乱,他动作鬼魅一般,借着夜色的遮掩掠过两个宫女头顶时,连发丝都没带起一缕。
连翻墙再上房,归林好歹是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司礼监的地界,踩在了地面上。
情郎,好新鲜的称呼。
单这两个字就让归林心情微妙地好起来,他边回味,边背着手闲闲散步。他沿着咸安宫的侧墙绕到隆德殿边上,却发现了一个探头探脑抱着大氅的鬼祟背影。
归林一眼就认出来是王和那小子,他放轻了脚步,闪身到王和背后,用力地照着他屁股来了一脚:“猴崽子,干嘛呢!”
“干爹!”王和没想到归林从背后出现,扑在地上摔了个马趴,他扶着毡帽爬起来,“您果然在这儿,您晌午从御马监出去,就不知踪影,吓死儿子了。”
“少咒我几句吧。”归林搓着拇指上的扳指,不悦道,“王和,你长本事了,都开始猜起我的行踪了,给我解释解释,什么叫果然在这儿?”
“儿子把宫里兜了一大圈儿,您爱去的地方都没您的大驾,儿子猜您去了那儿。”王和赔着笑,“那儿的南头是司礼监,您必定向北走,儿子也只是运气好。”
“看来你肩膀上的那玩意儿不是摆设。”归林对王和似讽似夸,扫了他一眼,“有什么事情急着找我吗?”
“是万岁爷,小路子递口谕过来,叫您戌时去养心殿等着,快到时间他会再来请您走的。”
“找我?”归林知道与皇帝在上午商讨的事项有了结果,迈开步子道,“小路子什么时候来的?”
“也就一炷香之前。”王和抖开手里的大氅,想披到归林身上。
归林伸手拦了:“不必,我热得很。”
“干爹您又不舒服了?”王和将大氅收回臂弯里,垫了两步跟上归林,“陛下找您,是不是就算下定了?”
“急什么?”归林斜睨王和,“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没得吃相难看了。”
王和道是,但他到底不放心归林的身体状况,问道:“可要用一丸药么?您现在感觉怎么样?”
归林没好气道:“就那样。”
两人都是习武之人,步子迈得大,走得快,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御马监。
归林才回了掌印直房,就开始忙着做见皇帝的准备,看似距离戌时还有段空余,其实磨蹭磨蹭,时间就有些紧凑。
王和也忙前忙后,从箱笼里拿出三四件御赐的曳撒叫归林挑选,归林指了件绯红色窄袖织金的,他便去外面提了火斗回来熨衣服。
布料终于平平整整后,王和提着香球准备为曳撒熏香。
归林从镜子里注意到他,想起高风晚的话,问道:“换过熏香了?”
“是,内府供应库那一撮子吃干饭的,搬个家连香料都看顾不好,檀香都受潮了,故儿子领了瑞脑香回来。”王和小心道,“您不喜欢?”
“没什么差别,全是一股子神宫监的庙味。”归林这么评价完,又补充道,“不过你下次再去内府库那边,叫他们拉张清单,将都有什么香写清楚了,你带回来给我看。”
王和应是,熏到一半才觉出不对味,方才他干爹还说这些熏香都是庙味,那还有何可挑选的?对香有要求的多半是另有其人了。
斟酌再三,王和还是问道:“干爹,您今儿见着高大人了么?”
归林正认真地固定发冠,敷衍地嗯了一声:“轮得到你打听我的行踪?”
王和暗忖归林的神色,瞧着并不愉快,暗道肯定又在高风晚那里受了气了。他并不知道归林已经跟高风晚和好了,只当还在闹矛盾中。
高风晚到底哪点入了他干爹的眼?就因为那张脸?要他说,他干爹的外貌和能力都是一等一的,只可惜入了宫,不然哪儿轮得到她高风晚?
他其实打一开始就觉得高风晚是个蛇蝎心肠的女子,玩弄戏耍他干爹的一颗真心,他本着绝不能眼看着干爹上当受骗的态度,决定直言不讳。
王和打定主意道:“干爹,儿子想跟您聊聊高大人的事儿,您不生气行不行?”
归林不想听:“怕我生气,你就别说了。”
“干爹,良药苦口,忠言逆耳,您不乐意听,儿子也要说。”王和道,“儿子想问问您,您是真心对她,还是仅仅出于贪图?”
“贪图?”归林盯着镜子里自己的脸,他从没想过这个词汇,似乎在否定王和,又似乎在质疑自己,“我贪图?”
“也许高风晚能补上您迫切所需的,也可能您贪图的不是她,而是她所能带给您的。”王和严肃道,“可是您有没有想过,她从一开始接近您,全是因为她有所求,她在利用您,您玩一玩可以,真心实意怎么成?”
“怎么…就不能真心实意?”归林眼睛里渐渐升起愁云,他垂下眼睛,不愿意面对镜中自己似的,“说她利用我,可她怎么偏偏利用我,不用别人呢?”
“干爹呀!”王和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感,“您才认识她几天,她就把您的魂儿勾去了,这不是妖女是什么?您醒醒吧,儿子实在不忍心看她把您的真心当泡儿踩!”
归林不允许别人说高风晚,即便是最信任的王和也不行,他听得眉头紧锁:“王和,够了,我心里有数。再说了,谁叫你直呼她的名字的?”
“有数?”王和一时语塞,顿了下才改口道,“干爹,现在儿子不说也不行了。您不觉得自从认识了高大人,您发病太过频繁了吗?到北京五天,犯病三次,算上今天未来得及发作的半次,平均一天一次,您身体怎么受得住?”
“那与她有什么干系?没有她,我就不发病了?”归林太阳穴直跳,“你个小猴崽子别总是说坏的,好的你怎么不说?昨日里我犯病没吃药不也醒过来了?那还不是高风晚的功劳?”
不提昨天还好,现下提起来,王和仍对归林的梦游心有余悸。他背着归林偷偷去问了陈太医,陈太医说不必告诉归林,反倒叫他紧张。
王和本来想遵从医嘱的,可现在没法子劝住归林,只好一股脑儿全说了:“您别提昨儿,昨儿您都睡着了,高大人多半是给您下了咒法,让您睡梦里也要跟着她。您硬朝着她的方向走,把儿子吓死了,高大人不但不关心您,儿子想扶您躺下,她倒好,助跑给您撞倒在床上,您说她这是关心的行为吗?”
归林反倒笑了:“怎么不是?她想方设法让我躺下好好休息,还不叫关心吗?原来她真心实意地在意我,你不说我还不知道。”
王和懵了,合着自己刚才那一长串都白说了,他干爹不仅没往心里去,反倒更觉得高风晚是真心人了。王和欲哭无泪,抱住归林的小腿:“干爹,您醒一醒吧,您原来雷厉风行,佛挡杀佛魔挡杀魔,现在再怎么叫个女人糊住眼睛了?”
归林呼出口浊气,他难得没踢开王和,而是耐心解释道:“王和,我喜爱她,你是我的干儿子,我自然希望你能接纳她。日子是我和她过的,咱们是阉人,肯拿咱们当男人看的女人不好找,你在我身边也七年了,我病症的原因你再清楚不过了。我这五天犯病的次数是频繁了,可我也真开心,你难道希望我像活死人似的过一辈子吗?”
王和摇头:“儿子希望您好。”
“有她,我迟早会好的。”归林的笑里有希冀,“人生在世,难保没有谁利用过谁,你说的对,我是贪图,贪图她肯拿我当男人看,就这一点,就够我咂摸半辈子了。而且你别拿你干爹当善男信女,难保有朝一日,她厌弃了我,要转投进他人怀抱。但我明明白白告诉你,那是绝不能够发生的,我不动她,另外的人则得被我千刀万剐。”
归林站起来,他意气风发地笑道:“过了今夜,紫禁城就要变天。只要我能保住我的价值,她追名逐利又怎样?我总是她的最佳选择,就不怕她能逃出我的掌心。”
王和总觉得归林的话荒唐,好在归林话语间的野心没少,到底还是他熟悉的那个鬼见愁干爹:“儿子只怕您伤心。”
归林拍拍自己的左胸膛:“心在我身子里,谁能伤到它?”
正说着,门外吴有唤道:“掌印,万岁爷身边的小路子公公来了。”
“就来了。”王和应着,抖开曳撒给归林穿上,迅速收拾停当后,推开了门。
到养心殿的路程按下不表,卡着点儿到了养心殿外,司礼监曹留也才到。
曹留瞧着一副病容,朝归林点点头:“归掌印,忒巧。”
归林弧度极小地抬了抬嘴角:“厂公,您脸色不佳,可是不适应北京的气候感染风寒了么?身体不舒服就不要强撑了,严重了可怎么是好。”
曹留眯起眼睛:“我本来也说怕将病气过给陛下,可陛下说有龙气护体,并不惧怕。”
归林点头,不怎么真诚地道:“如此便好,咱们进去吧,总不能让陛下等着,厂公先请吧。”
曹留没谦让,提着蟒袍的下摆踩上台阶的同时,门口的小太监就唱道:“司礼监曹厂公到,御马监归掌印到。”
进了养心殿,才发现好大的排场,正一品的三公太师太傅太保立在左侧,从一品的三孤少师少傅少保立在右侧,督察院左右都御史、大理寺卿和锦衣卫指挥使也在。
曹留和归林立在中心,朝皇帝一齐稽首顿首五拜道:“臣等拜见陛下。”
皇帝端坐在龙椅上,笑道:“曹厂公和归掌印起来吧,这么晚了,还召了诸位进宫,实在是对不住各位爱卿,爱卿们不会怪罪朕吧?”
众人忙作揖道不敢。
皇帝本就是客套,大臣们的反应他很满意,佯装体恤道:“好了,诸位爱卿请起。朕找你们进来,是想聊聊最近北京城里闹妖精的事情,不知诸位爱卿可有耳闻呐?”
大家互相对视,一通眼神交流后,最终少师站出来拱手道:“陛下,臣曾听家中妻小提起过,北京城早有狐妖传闻,午夜时分便有狐妖出没,男女老少皆有可能成为目标,被狐妖盯上的人活不过五日,死状十分凄惨。”
皇帝托腮,赞道:“不愧是少师,消息果然灵通,那东厂呢?曹厂臣有没有什么想同朕禀报的消息呢?”
“陛下。”曹留绷着面皮,他出列抱手道,“臣以为,狐妖之事应是有心人在幕后操纵,盛世清明,不会有妖精祸乱人间。”
“哦,厂臣的意思是人祸喽?”皇帝笑眯眯的,活生生的一个笑面虎,“朕倒很好奇,东厂上下一千余号人,比朕早来北京整整半个月,朕未到北京,就已经听闻了妖狐传言。怎么十五天,还不够你们查出点准确的消息,居然还要用应当来回答朕?”
曹留来之前就隐隐有预感今日不会有什么好事,果然才过了多一会儿,皇帝就忍不住对他发难了,他跪在地上:“请陛下再给臣一些时间,臣一定查个水落石出。此事确实是臣勘查不力,请陛下治臣的罪。”
“你确实有罪!”皇帝冷肃着声音道,“如果不是大理寺的折子递到朕这里,朕还不知道狐妖案已经有这么严重了!整整十八起,个个都被开膛破肚,腊八一夜就犯下了四起,朕问你,东厂和锦衣卫都是干什么吃的?光扒在人家床根下面打听朝廷大员狎了几次妓吗?”
大理寺卿第五阁道:“陛下,此事非同小可,还请陛下调整办案的优先级,还有十余天即是除夕,总要在除夕前给百姓一个交代,不然人心惶惶,怕有众口铄金的风险。”
“曹厂臣,你怎么看?”皇帝的手指敲着龙椅的扶手,“报给我一个期限,什么时候能给我个结果?”
曹留颔首道:“陛下,请给臣十日时间。”
“十日?”第五阁是个直愣愣的性子,他否道,“现在已经是腊月十二的夜里,再过三个时辰多就是腊月十三,叠加上十日就是腊月二十三,那不就是小年了?”
皇帝又看向曹留:“你以为呢?”
曹留被架在了火上,他低头压抑住对多管闲事的第五阁的憎恶,咬牙道:“五日,臣五日内必给陛下一个结果。”
第五阁不阴不阳道:“厂公,您在陛下来之前都没查出个结果,现在怎么这么有信心了?莫非狐妖之事您心中早有答案了?不然第一次报出十天,第二次就是五天,时间缩短了整整一半,可见水分多大了。”
“第五卿,你这话也有些偏颇了,北京初作京城,百业待兴。东厂和司礼监肩上扛着多重的担子,朕很清楚。朝廷少不了东厂,曹厂臣是朕的得力臂膀。”皇帝充当起和事佬,他灵机一动似的,挑起眉毛道,“朕总得替厂臣分忧,东厂既然忙不过来,那就设立个西厂,曹厂公意下如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