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喜包扎了伤口，脸色苍白，走路慢吞吞。她看上去还是之前的模样，有些乖，对其他人又有点冷淡。见到姜姜的时候，微微行礼。

“我家小主人，有话想跟你说。不知姑娘可否借一步谈话？”

姜姜看向远处站着的单薄的身影，她想到在马车里的时候，身后传来的温热的灵气。

在小白冲上来的时候，四喜口中的小主人应是在结印。

姜姜轻轻点头，她看向墓渊：“墓先生，我过去一趟。”

原本，白日里应该赶行程的车队，这么久了也没有动静。

护卫们驻扎养伤，其中伤得最终的便是厉桓。他没有小婢女四喜那么好的根骨，那么高的天赋，被医治的时候疼得龇牙咧嘴，还不忘朝车队外火堆旁瞅。

厉桓很庆幸，自己十分听主人的话，没有去找那位道爷不痛快。

李玄胤的胳膊是怎么废的？

厉桓当时躺在地上，那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得什么样的道行，才能让一根树枝变得比利刃还锋利啊？

这会儿看到那小姑娘在四喜的带领下，走到一旁，立马来劲儿，直起上半身看了过去。只见平日里一直坐在马车中，性子十分阴郁古怪、极少见人的小主人，竟是在那边等候。

小主人这一反常态的举动，引起了车队所有人的注意。

他们都不禁看了过去。

可惜，隔得有点远，除了三阶以上的修道士，普通习武的护卫完全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一旁的马车里，老者手里把玩着两颗核桃，闭目养神。

顺便听一听，他的宝贝乖孙，想做什么。

官道，枯树下。

姜姜靠近后，安静的看着面前的人。对方戴着金色面具，像是有什么话要说，但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你是闻襄？”姜姜主动打破僵局。

对方颔首。

姜姜微微笑起：“闻襄姑娘，你找我来，是有什么话想说呢？”

“那只狐狸。”闻襄的声音微涩，像闷湿的阴天，“如果，它是妖物，你会如何？”

“你是说小白？”听到这个假设，姜姜十分认真的思考一番。

闻襄目不转睛的盯着她。

小姑娘年龄与自己相仿，个头比自己要矮上一点。雪白的披风沾了一些烧火灰烬，眼睛又黑又亮，氤氲着一点点湿气，像极了初生的小鹿。

她气质纯净，很难让人产生防备。

“就算小白是妖物，我也还是要带着它。”姜姜给出答案。

“妖物性子乖张，恐会伤害无辜。”

“那我便要更用心的教它，如何与人相处……同时，也更要好好的保护它。”

“……保护它？”

“小白是很好的狐狸，如果它是妖物，旁人在不了解它的情况下，一定会先入为主的认为，它会做坏事。所以，我更是要将它带在身边，寸步不离，免得它受到无缘无故的伤害。可如果我的实力不足以保护好它，那我就要将它藏在一个最安全的地方。”

闻襄戴着金色面具，坚硬如铁。但瞳孔深处，却露出一丝无法掩藏的惊愕。

马车中，老者双眸微阖，轻扣着手炉的食指僵住。

许久之后。

“你……叫什么？”

“姜姜。”

“姜姜。”轻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闻襄垂在身畔的指尖微动，“你捡到的那个香囊……”

“嗯？香囊怎么了？”

“还给我吧。”

闻襄撇过头，原来出尔反尔是这种感觉。不愿再看姜姜明亮的眼眸，伸出左手，只想要回那个被自己丢弃的金色香囊。

姜姜没有犹豫。

她将小心珍藏的金色香囊从怀中掏出，刚递出去，树枝上的落雪“啪嗒”一声坠落，将香囊染白。

姜姜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她轻轻将落雪拍去，郑重的放到对面之人的手上。

丢弃之物，重新回到手中。

闻襄慢慢紧握。

之前下定的决心，被全部推翻。仅仅因为姜姜的那几句话。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触景伤情，闻襄难得主动开口：“这香囊，是我母亲留给我的……”

“那你为何要丢掉？”姜姜困惑。

“我从未见过她。”闻襄只觉得眼眶发烫，“我以为，我的母亲一定是厌恶我了。”

这个秘密，埋葬在心底整整十六年。

闻襄拉开手臂上的衣袖，裸露在空气中的雪白手臂，渐渐浮现出一圈类似“黑色鳞片”的东西。

姜姜呆住。

这是……

闻襄很快放下衣袖。

“或许，和你说的一样，我的母亲只是将我藏在了一个世间最安全的地方。她并没有抛弃我。”

姜姜还是第一次看到活生生的，与人无异的……妖。

《风川正史》记载，大妖一族，三千年前便已全部祭天。最初的天灾，率先灭族的便是祂们。

姜姜沉默片刻，她忽然想起什么：“闻襄姑娘，其实，这香囊里面绣着的那朵雪青色小花，如果我没有记错，那应该是‘罗兰’。”

听到姜姜的话，闻襄第一时间低头查看。

果然在香囊最里侧，看到了一朵雪青色小花。因为时间久远，粗糙的针法少了寥寥几笔，小花看着快要凋谢了，却又那么的生机勃勃。

闻襄怔怔看着，一滴泪滑落，砸在苍白的手指上。

很快，便是一滴又一滴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姜姜默默递上手帕。

闻襄接过，声音微颤：“……你，闭上眼。”

“又要我闭眼？”姜姜话虽这么说，也还是闭上了眼。

在温泉中，闻襄就要自己闭眼。这会儿又“重蹈覆辙”。泡温泉不能看，哭也不能看。

闻襄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哭。

手帕被泪水浸透，从小养尊处优，锦衣玉食，这会儿哭得抽抽噎噎，一会儿一个泪嗝。

幸好车队离得远。

闻襄背过身，装作欣赏风景的模样。

哭了很久，忽然问道：“你，要不要跟我去北襄？”

闻襄背脊笔直，如风中的小松树。

“北襄王府会以最高规格的待客方式，来迎接你。”

闻襄抛出了橄榄枝。

在姜姜怔忪的间隙，不忘引诱：“在北襄，无人敢欺负你。不管你想要什么，就算是天上的月亮，我也能想办法给你摘下来。”

李玄胤早就透露过车队主人的身份，姜姜身在教坊，也听说过北襄王的赫赫大名。

如今的风川，有八大修道者，世人尊称他们为“八方道圣”——

北襄王便是其中之一。

姜姜想了想，她轻轻摇头。

闻襄蹙眉：“你若同意跟我走，我保你一世荣华富贵，应有尽有。”

姜姜还是摇头。

“你为何不同意，难道是为了那个天天喝酒的臭道士？”闻襄抬头看向远处的火堆，墨袍道士的身影落魄又寂寥，“他连自己都照顾不了，怎么照顾你？”

“姜姜不需要人照顾，姜姜可以自己照顾自己。”小姑娘认真道，“我真的不能跟你回北襄王府，否则就是从一个牢笼，到另一个牢笼。”

闻襄愣住：“怎么会是牢笼呢？我又不是要把你关起来，你是自由的，每天都过得衣食无忧不好吗，你要是想游历四方，我可以陪你一起。你跟我走，不比现在过得潇洒快活？这几日，你睡过几次好觉，又吃过几次热饭？跟我走，顿顿有肉。”

普通的习武者，听不到这一番话。

而品阶较高的修道者们，却听得一清二楚。

一位看上去大约五十岁左右的马夫，一边给马喂草，一边说道：“王爷，要不要小的去做说客？”

北襄王忽然笑了，他沧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宠溺：“孩子长大了，也知道诱拐小姑娘了。罢了，随他去。吃点苦头也好。”

“我每天都睡得很好，也吃的很好。”姜姜说道。

“就他？”闻襄嗤之以鼻，“你那冷得发硬的馒头也叫好？被雨打湿毯子的深夜也叫好？那个酒鬼肯定是给你灌了迷魂汤。他呀，就是专门骗你这种小孩子的。”

姜姜微恼：“总之就是好！墓先生哪都好！闻襄姑娘，你要是再说墓先生的坏话，我就生气了！”

“别一口一个姑娘，谁告诉你我是姑娘了？”闻襄也急了，刻意将语气变得凶巴巴。

“你是……小公子？”姜姜微怔。

温泉旁，初次见面，她至今都记得那双漂亮到充满蛊惑的杏眼。

——竟然不是姑娘？

“……也不是。”闻襄语气阴郁。

从来没有人敢拒绝自己，眼前的小姑娘是头一个。

“啊？”姜姜呆滞。

不是小姑娘，也不是小公子？那是什么？

瞅她这傻样，闻襄破天荒的解释：“金鳞一族，行冠礼时，才会转化性别。在此之前，无雌雄之分。”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无知就多看书，少跟酒鬼厮混。”

“都说了！不许讲墓先生坏话！”

“这是坏话吗？这明明是真话！像他那样酒不离手，迟早溺死在酒池子里！”

“你！——”姜姜说不过他，气得跺了下脚，她直接转身离去：“我不跟你说了，哼！”

“谁稀罕跟你说呀，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闻襄也转身快步走开，“哼！”

二人背道而驰。

偷听的众人：“……”

这画面，像极了两个糖果没分配均匀的小孩子，赌气散伙。

姜姜还因为走得太快，摔了一跤。

雪很厚，摔得也不疼。她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雪，继续往火堆旁走。

只是整个人还气呼呼的。

墓渊看着姜姜的身影由远而近。

两人之间的那场对话，他即便不是有心要听，也还是全都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