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017
官道边,积雪渐融。
蜷缩在毯子上的小狐狸伸了伸爪子,它换了个姿势,继续睡觉。
姜姜回来后,有些郁闷。她蹲在火堆旁剥橘子。
和之前比起来,现在已经没那么冷了。
吃了一瓣酸酸甜甜的橘子,姜姜的心情立马好了起来。
小姑娘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墓渊喝完最后一口酒,他用一旁的树枝,在雪地中划拉几下。一个简介的类似符文的印记,出现在积雪上。
“如果睡不着,可以看看这个。”
“唔?”姜姜抬眸看去,从她这个视角,符文是反的。
她手捧着橘子,慢慢挪步,坐到墨袍道士身旁。
寥寥几笔,便是一个深奥的符文。像是着魔一般,姜姜手中的橘子都忘记吃。她盯着雪地上的印记,太阳穴的位置逐渐感到一丝发烫。
晃了晃脑袋,想将这抹灼热甩去。
谁知,太阳穴处愈发焦热。
“屏气。”墓先生的声音从头顶上方飘来,如泉流淌,“天得一清,地得一宁,神得一以灵。”
“闭上眼,在心里默念十个数。告诉我,你能看到什么?”
在墓渊的引导下,姜姜的心绪归于天地。
数完十个数。
她呢喃:“我看到一团……淡金色的光芒,在跳跃,浮动。”
“记住它的样子。那便是你的道门。”
“道门?”
“闲暇时,可按照今日传授于你的方法,多次练习。”
“是为了熟悉它吗?”
“嗯。”
第六次天灾后,整个世间灵气低微。芸芸众生,能修道的少之又少。在以前,那个被称之为“修道盛世”的壹玄时年,曾传出过这么一句话——
七阶多如狗,十阶遍地走。
所有的皇权都建立在力量之上。
那时候的风川,八国争锋,修道天骄遍布山河。
数以千计的宗门,留下无数传闻。
姜姜闭上眼,雪地上的符文脉络依旧清晰的刻在心底。她一遍遍默念:“天得一清,地得一宁,神得一以灵。”
入道讲机缘。
道门不开,不可急也。
姜姜第一次接触到道法,心里只觉得无限平静。待她睁眼时,天色已晚。
面前的篝火静静燃烧。
不知何时醒来的小狐狸,蹲坐在火堆旁,嘴里叼着一串红色野果。它慢慢咀嚼,又歪头看向姜姜,发现她睁眼后,摇着尾巴绕着她走了两圈。
而驻扎的车队,倒是破天荒的在夜间准备前行。
所有人都在忙碌着,打水的打水,收拾东西的收拾东西。
姜姜看向墓渊:“墓先生,我们要启程吗?”
“嗯。”
二人行囊极少,挂在毛驴背上。姜姜喝了一口清水,她将竹篮子抱在怀中,里面还有四个橘子。
火堆还剩最后一点火花。
姜姜注视着看了一会儿,她发现,自己的视野好像变得比白天更好了,看得也更远。
休整了一天的车队缓缓启程。
姜姜拉着毛驴,跟在墨袍道士身后。远处的天,挂着零散几颗星,忽明忽暗。
乘阳官道一路向前,几日的脚程,便能抵达裕河城。
而在半道上,有一个拐弯处,绕过一片山,将通往另外一条官道。从那里向西北方向前行,是回北襄的路。
人数众多的车队,带队的马车已经调转车头,准备上山。
姜姜看到他们的动作,没有过多言语,只慢慢走着脚下的路。夜间的官道,比白日里要安静许多,她拿着火把的手微酸。
心里想到白天闻襄说的那些话——
当时两人不欢而散,现在要分别了,有一点点的后悔。
有些人,可能这一辈子都再也见不到了。
应该要好好告别的。
就像跟之前的程大叔那样。
车队中,一人骑马而来。坐在马背上的人,戴着金色面具,身板挺得笔直。
来到姜姜身前,拽住缰绳,让马停足。
闻襄将一个包裹丢到姜姜怀里,声音带着一丝倨傲:“给你的。这是中州最好的丝绸做出的衣衫,哪有小姑娘家家整日穿得脏兮兮的。”
“没有脏兮兮。”姜姜辩道:“每件衣服,我都洗得很干净。”
闻襄轻哼一声,掉转马头,朝着队伍赶去。
“闻襄。”姜姜忽然唤了一声。
棕红色宝马当即停下,闻襄转头,看向身后——
夜色漫漫,小姑娘举着火把,双眸如星。
“一路平安。”
闻襄从小生长在北襄王府,是北襄王的心尖尖,因性子孤僻又怪异,府中的人敬之,怕之,绝不敢忤逆。
第一次想要带回家的小姑娘,却是别人的小姑娘。
她不肯跟自己走。
闻襄被姜姜拒绝后,在马车里恼了一整天。
应该要一直气她才对,气她没眼光,选一个酒鬼也不选自己。但走到了分岔路口,闻襄还是没忍住,随便找了个由头策马奔来。
送她衣服是假,想在最后见她一面为真。
心里明明还有点恼她,可是,在姜姜说出“一路平安”之后,闻襄怎么都恼不起来了。
沉默片刻。
骑在骏马上的闻襄轻声询问:“姜姜,我们算朋友吗?”
姜姜点头:“算。”
“那我行冠礼时,你记得来。”闻襄指了指自己脸上的金色面具,“等到那日,我会把它摘下来。”
金鳞一族,行冠礼时,才会选择转化为男,或是女。
在那之前他们没有性别之分。
闻襄以前从不期待冠礼之日,是男是女都无所谓。但现在不一样了,与姜姜做出了约定,一个普通的日子也变得鲜活起来。
“如果我有空的话……”姜姜不敢把话说得太满。
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她或许,已经被教坊的人抓回去。不会像现在这般自在,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就这么约好了!”闻襄不给她犹豫的机会,直接驾马离去,只留下一道声音,“我会在北襄等你的!”
再最后,姜姜还是抬起右臂用力地挥了挥。
墓渊在前方不远处,一直抬头看灰蒙蒙的夜空。姜姜牵着驴朝他走去,来到他身畔后,没有说话,而是跟他一起仰起头看天上的星星。
闻襄回归车队,回头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身影修长的酒鬼道士,和只到他胸口的小姑娘,一起抬头看星星。长长的官道上,他们是唯一的景色。毛驴在他们身后,慢悠悠的甩尾。
雪狐安静的蹲在姜姜脚边,轻轻舔舐爪子。
闻襄骑马跟在车队最后,频频回头。直到拐入深山之中,直到小姑娘的身影消失不见。
“一路平安。”闻襄声音落寞,“……你也是。”
“墓先生,你在看什么呢?”看了许久夜空的姜姜,只觉得脖子僵硬,她忍不住询问。
“在看老朋友。”
“他们在天上吗?”
“嗯。”
“怎么会在天上呢,难道是神仙?”
墓渊缓声道:“人死之后,会变成星星,挂在天上。”
“咦,当真?”姜姜揉了揉脖子,再一次仰头。
最后的冬日,朦朦胧胧的夜空,那几颗星星都像是被灰尘遮盖,只有一点点微弱的亮光。
姜姜呢喃:“墓先生,如果有一天姜姜死了,一定要成为最亮的那颗星。”
“……为何?”
“这样,你一抬头,就能第一时间看到我。”
“……”
“墓先生,你怎么不说话了?”
……
初春渐至,积雪融化。
快到裕河城的时候,官道上的商贩也变得多了起来。
姜姜感受到气温一点点变暖,她甚至看到河边发芽的柳条儿,郊外的枯树逢春,半青未青。
路过茶摊,要了两碗赶路的热茶。
一方小茶摊,各色各样的人聚集,口中说着不同的方言。
“祭神之日,又快到咯,裕河城这次也在皇朝的名单上,知府大人有的忙咯。”
“听说请来了三大宗门,也不晓得是哪三家。”
“我上次还见到了云梦宗的道爷,会不会有他们?”
“我还看到了北斗宗咧——”
“北斗宗也要来?”几个商贩正聊着,旁边响起一道清澈的嗓音。
他们看过去,是一个明眸皓齿的小姑娘,身后站着一位修道士。二人也在此处稍作歇脚,顺便喝一碗热茶。
“那还不一定,谁晓得咩,但我瞅他们那架势,还是个高人咧。”
“这北斗宗,自从他们祖师爷闭关后,低调得不得了。再这么销声匿迹下去,我看要不得几年,就得把天下第一大宗的名号交出来咯!”
“听你们的口音,是蜀郡那一片的吧?”茶摊老板也加入聊天。
“是哩是哩,我们就是从蜀郡来滴。拔山涉水,想来中州经商,这裕河城蒸蒸日上,铺子都提前租好了咧。”
“来得时机很不错啊,裕河城百姓们的日子现在是一天比一天好了。客官,面条要吃吗?”
“要得要得!再加两个蛋!”
姜姜双手捧着土陶碗,喝了几口热茶。小小的茶摊,消息流通很快,这才一碗茶的功夫,就听到了许多跟裕河城有关的事迹。
“墓先生,你听到了吗?北斗宗的道爷好像也来裕河城了诶!”
一提到北斗宗,姜姜就格外来劲儿。
墓渊单手端着茶碗,靠着木头柱子,不动声色的瞥了她一眼。
“小姑娘,你也喜欢北斗宗啊?”
茶摊老板往锅里下了一大把面条,热情的询问。
“对呀!我从小就是听着皓阳仙人的事迹长大,也不知道有生之年,有没有机会见他一面。”姜姜笑吟吟的回道。
“那可是风川唯一真仙,想见他的人,恐怕要从南排到北,排一百年都排不完。”
“可不是嘛,听说就连北斗宗这一代的弟子,都没见过皓阳仙人本尊。”商贩也插话进来,“毕竟是仙人,他一闭关,那就是凡人的一生。”
“仙人证道长生,普通人死得可太快咯。”
姜姜小口小口喝茶,她余光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忍不住多看两眼。
牵马的道士,穿着灰色道袍,面色平静。路过茶摊时扫了一眼,视线从姜姜身上掠过,未作停留。
姜姜刚想打招呼,抬起的手僵在半空,就这么看着眼熟的道士从面前走过。
她侧过身,小声道:“墓先生,刚才走过去的那个,好像是长生先生啊。”
“嗯。”墓渊早就注意到了。
“可长生先生,好像不认识我了?”姜姜眸色之中闪过一丝疑惑。
在鹧鸪山外,长生先生把那么重要的东西,都送给了自己。经此一别,也不过才半个月,长生先生便似乎一点都不认识她了。
墓渊喝了口茶,郊外一阵风刮过,他伸手挡在姜姜身前。
灰尘翻飞,姜姜咕噜咕噜喝掉最后的茶水。
放下碗,牵起驴,哼着小曲和墓渊一起远行。
茶摊的棚子刮得乌拉作响,等这阵风过去,老板还想将多下的面免费送给小姑娘的时候,抬眼便看到二人远去的背影。
不出半日,便看到裕河城门。
守卫例行检查。
城门口排起长队,又过了一炷香的时辰,姜姜才进到城里。
和锁灵镇不同,裕河城是一座城池,城墙高大,城内人群集聚,商铺、摊贩络绎不绝,到处都是一片生机勃勃景象。
街边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进城后,白色幼狐跳到姜姜肩头,瞪着狐瞳,警惕每一位从姜姜身边路过的人。
裕河城内,什么人都有。穿着各色道袍的修道士,也层出不穷。
现在的风川,绝大多数修道士都在五阶以下。
但哪怕只有一阶,哪怕刚入门,都有接不完的委托。各户人家,琐事一堆。
姜姜停在一个公告面板前,仔细看着上面的信息。
除了委托,便是房屋租赁。
再高一点的,字迹看不太清楚。姜姜垫起脚尖,身体微晃,却还是看不清楚。她身旁的墨袍道士,索性伸出手,将那一页纸撕了下来,递到她眼前。
一旁卖山竹的小贩,歪头瞅了这二人许久,主动上前客套。
“外地来的?”
姜姜听到声音后,看了过去。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小贩,穿着青灰色的衣服,头戴一顶布帽,眼神真诚。
“是的。”姜姜轻轻点头。
小贩立马笑了起来:“姑娘,道爷,想租房,找我呀!只要是裕河城外租的房子,我这脑子都记得清清楚楚。不知道二位是想租个什么价位的房子,有什么要求?”
“便宜的!越便宜越好!”姜姜毫不犹豫的回道。
“便宜的倒是有,但是那居住环境……”
小贩看面前的小姑娘细皮嫩肉,怎么看都不像是能住那种破烂房屋的人,更不用说她身后的道爷,虽酒不离手,但玉树临风。
“有了!”小贩眼神一亮,“有一处住宅,位置极好,布置的又漂亮,价格是所有房子里最便宜的。就是……”
“就是?”姜姜看着他。
小贩压低声音:“之前住进去的三个住户,都死了。其中还有一个是修道士,死得悄无声息,那房子有点邪乎。算了,我还是带你们去看城南的房子吧,偏僻一点,但住起来还算舒服。”
“怕吗?”墓渊忽然问道。
姜姜摇了摇头。
墓渊看向小贩:“最便宜的那户,带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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