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的书房，字画书籍罗列，古玩文物陈设，紫檀木案桌上公文高高垒起，沉稳地坐在书案前的唐璋茂心无旁骛地看着群英宴寒门子弟的名册，视线停在最后一页久久未有动作。

被人叫来且被无视的阿惟剑眉凝住，他沉默着，等待着，心里更是揣摩着。

莫约过了一刻钟，唐璋茂不急不缓地抬头，他像是才注意到阿惟，语气温和地说：“你来了？底下的人是怎么回事，人到了，竟无一人出声提醒，一点礼节都没有，看来我该重新教训他们。”

唐璋茂是笑着说的，他的眼神却是冷的，阿惟知道这是指桑骂槐，看似指责下人，其实是在责备他不行礼，不提醒。

“大少爷误会他们了，我刚到而已。”阿惟睁着眼说瞎话，唐璋茂故意忽视他，他说刚到也挑不出什么问题来，就算追究，他也是为了被他“连累”的下人们好，不是吗？

短暂的交锋，渐起的敌意，双方都已经知道对方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了。

唐璋茂被阿惟无礼的态度冒犯了，明面上没有表现出生气，而是指着案桌上一个靠前的小木箱，客客气气地说道：“你前几日当街救了湘湘，作为长兄，我很是感激，薄礼一份，以表谢意。”

阿惟心里的警惕不由加强，斟酌着字句道：“小姐乃是我救命恩人，我所做的不过是分内之事，不敢当大少爷的谢。”

唐璋茂浅笑着打开了小木箱，那是一箱色泽光润、颗大粒圆的珍珠，“收下吧，湘湘是我唐府最珍视的明珠，你的报恩和一个兄长的感谢并不冲突。”

动之以情，晓之以利，阿惟一概不理会，他不需要金银财宝，他接触到唐府的名贵物品时，自然而又清楚，他想他以前是不缺钱的，虽比不上唐府，但至少能令他不为钱而委屈自己。

阿惟再次拒绝，“我不需要这种东西。”

他的态度称不上多好，唐璋茂嘴角下沉，微显不满，很快又重露笑容，以长者的口吻说道：“你不需要，你的妻妾应该需要，这是莱州上好的珍珠，很适合女子使用。”

阿惟下意识地急着回道：“我没有妻妾。”

唐璋茂靠上椅背，手搭上扶手，笑意加深，“你不是失忆了吗？你怎么知道没有？”

有种不太妙的预感在阿惟心中浮现，可这种情况，他必须解释：“我是失忆了，但我的直觉很准，至今未都出错，所以我知道我并没有什么妻妾。”

唐璋茂起身，压迫的气势随之而起，他缓步逼近阿惟，眼神犀利，笑容尽褪，言语更是不给阿惟留后路。

“我当然相信你的直觉，可直觉如何预见复杂的现实？我给你举几个简单的例子吧，比如你遵父母之命成亲却不喜欢你的夫人，比如你已定亲却还没有见过你未过门的妻子，比如你为人卖命，朝不保夕，无人愿嫁，比如你亡命天涯，漂泊无依，不愿耽误拖累佳人……如此种种，你认为你的直觉能准确无误地判断吗？”

毫不留情地追问，阿惟无法作答，直觉当然处理不了多变的现实，他想方设法地要找回记忆，找到认识他的人，就是担心实际的情况会远比他自己根据蛛丝马迹猜测到的要更加复杂。

阿惟拳头紧握，强劲的力道使得有一缕鲜血从掌中流出，拥有无数种不确定的过去固然令他彻夜难眠，而眼下他肉眼可见的慌乱，是源于唐璋茂对他的窥探以及这个人的目的。

莱州长史果然厉害，他那晦暗的，蠢蠢欲动的觊觎心，他藏得很好，小姐和小姐身边的人，谁都不知道，却被一个只见了两次的人看出来了。

而这个人还是小姐的长兄，有权有势有才的唐府大少爷。

唐璋茂的目的就很明确，他想把他从小姐身边驱离，他想要夺走他仅剩的光彩，这绝不能容许。

阿惟强行镇定下来，死死压住顿起的愤怒，咬牙回道：“那些不过是许多种可能中的几种，无论我的过去如何，珍珠我都不会收下的，大少爷更无需谢我。”

他已动摇，不似方才冷静，唐璋茂心里却是五味陈杂，既然失了镇静，就是乘胜追击的时候了，但同时也印证了他猜想。

此人所图的果然是他妹妹。

来历不明的危险人物，要在苗头刚起的时候，掐灭掉它。

唐璋茂没有继续紧逼他，放松了神情，缓和阿惟的情绪，说道：“湘湘一直在我耳边夸你有本事，今日一见，名不虚传，有你跟在湘湘身边，我就能少操心她的安危了，但有一事尚需确认，你可签了契约了？”

阿惟谨慎是不假，到底失忆了，很多寻常的规矩是不知道的，他如实答道：“没有。”

唐璋茂脸色不变，从案桌上的名册底下拿出一份契约，用商量的口吻说道：“没有契约，你便是以客人的身份留在唐府，你贴身跟着湘湘，此举极为不妥，于湘湘名声有碍，作为兄长不能容忍此等隐患，如果你因失忆不想被契约束缚，可以收下这些珍珠，在外头寻个住处，以后用朋友名义来唐府拜会，我们也欢迎，若要留下，就必须用正当的身份。”

他说的有理有据，进退都是道理，没给人留反驳的余地。

阿惟只好顺着他的话，仔细看了契约文书，唐府的护卫签的是武师契约，待遇和责任注明得很清楚，而且签了契约，护卫也是来去自由的，不想做了，可以跟府里解除契约。

要留下就得签下契约，阿惟也知道自己以如今的身份跟在小姐身边是很尴尬的，既不是客人，也不是正式的护卫。

早已备好的笔墨摆在他的跟前，签下去，他就有了归属，没有过往和人际来往的他，有了明确的身份，万一找不回记忆了，他还能有别的牵挂。

阿惟犹豫了，他缓缓伸出手去拿那支笔，名正言顺地留在她身边，或许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

就在他即将触及笔杆时，阿惟猛然停住了，悬空着的手急速收回，又匆匆退了两步，跟笔墨纸砚拉开了距离。

“怎么，你想好了拿珍珠到外头安家了吗？”

阿惟阖眼吸了一口气，然后直接对上唐璋茂深沉的眼神，毫不示弱地答道：“不是，我留在这是为了报答小姐的救命恩情，要当护卫，也是只听命于小姐一人的护卫，小姐不在场，我不能签，忠于一人才叫忠心。”

此话一出，唐璋茂拉下来脸，对他的敌意都不隐瞒，阿惟也顾不上，直接跟他告辞了。

出了书房，阿惟的心情相当不好，这种被人压制，处于下风的境地令他烦躁不爽。

尤其是他差点就中了唐璋茂的算计了，契约是没有任何问题，可他签下去就任人宰割了。

武师契约是以唐府的名义签订的，而唐璋茂是唐府的实际掌权人，他签了，就相当于他被唐璋茂雇佣，今后要以他的命令为优先。

这还不算什么，若是唐璋茂调他到别的地方去，亦或是解雇掉他，他除了听命外基本是无能为力的，他的小姐根本不可能是唐璋茂的对手，甚至于在他的小姐的心里，他可能都没有能跟唐璋茂放在一处相比较的资格。

一盆临面而来的冷水将他那颗开始升温的心，瞬间浇了个透心凉。

地位的尊卑，门第的差距，权势的多寡，头一次让目空一切的阿惟撞到了高墙。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跟在小姐身边的下人们一个个地斥责他无礼大胆了，这就是受制于人的感觉吗？

是走是留，都是别人一句话的事。

不光地位，连手段都被人压制，堵得他心里难受。

否定他的过去，截住他的将来，没有记忆的他一不小心就会着了唐璋茂的算计。

这一瞬间，阿惟深刻地认识到了，他对自己能力和手段过于自负了。

＊

唐湘绮一上午跟先生学了一个多时辰的作画，学画是少数能让她静下心来跟先生学的东西了。

琴棋书画，她最拿得出手的就是她的画了，连先生都说过，她的画很有灵气。

回到星宸院，阿惟在她特意空出来的一片空地上种兰花，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种花也好似是种的得心应手。

唐湘绮停下来看了一会，好奇地问碧霜道：“院里发生什么事情了吗？阿惟又给谁脸色看，闹得吵起来了？”

碧霜一脸不解，“没有啊，这两天他在忙着种兰花，连赵护卫偶尔刺他两句，他都没反应。”

唐湘绮小声地嘀咕了两句，“那就奇怪了，阿惟为什么心情不好？”

碧霜听在耳里，又多端详了阿惟几眼，心情不好？小姐是怎么看出来的，他不是一直都这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吗？

唐湘绮走了过去，阿惟和往常一样，嘴上说着恭敬的话，腰杆还是笔直的，但似乎又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她盯着他，上下审视了一番，才察觉出不对劲来，阿惟垂着眼，他眼里那股桀骜不驯的神采被遮盖住了。

她是喜欢阿惟听话些，顺从些没错，但是那些都是对着她的，被别人打压了算怎么回事，这可是她的人。

“谁欺负你了？你只管说，我给你报仇。”

唐湘绮信心满满地想要安慰他。

阿惟黑眸暗沉，不答话反而问她：“小姐为什么对我的过去丝毫不感兴趣？”

好端端的他怎么问这个，唐湘绮甚为不解，也还是说道：“本小姐不认识过去的你，你自己也忘了，问你也没什么用吧。”

阿惟看起来更加心情不好了，他继续追问着：“是没什么用还是不感兴趣？小姐不探究我的过去，那我的将来呢，你在乎吗？”

他很奇怪，问的话也很奇怪，唐湘绮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他的过去里又没有她，她为什么要感兴趣？至于他的将来，她是真的没有想过。

活得轻松，过得高兴，待得安全，就是她全部的追求了，她根本不愿意从自己安乐窝里挪出去，只想一辈子待在唐府，这样的她有资格为别人规划将来吗？

唐湘绮被“将来”二字扰乱了思绪，她好像真的没有认真想过将来，只想维持现状，希望将来也和眼下一样轻松，毫无改变的将来能算得上将来吗？

一个无法作答，一个不再多问，沉寂在两人之间蔓延。

而阿惟眸中的坚毅更甚之前，过往他必须有，将来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