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三人

姬云晏像是刚从冗长的梦境中醒来。黑暗里最后的余韵,似乎是一声少女温软糯音,含着委屈的低泣。

像是被扔下的稚雀,发出轻轻的娇啼。

让他忍不住伸手想去触碰,想安抚她,别哭。

可睁眼,梦散。

四周清光弥漫,安静得徒剩窗外鸟声。胸膛间似有什么空落落的,怅然若失。姬云晏的目光又虚无缥缈地落在白壁上。

他一言不发,只是在光影之间追觅着那沉梦里的零星轮廓。

直觉告诉他,那是非常重要的东西。

直到阿觉入殿,一如往常准备侍候太子。却看见那榻上如神人之相的男人,已睁开了那双俊美的凤眼。

“孤……睡了多久?”

阿觉的眼眶泛起了红,声音也颤抖道:“您终于醒了。如今是,是天授十六年。您已沉睡了三载有余。”

姬云晏的耳目间,很快又涌入许多陌生的人与事。他方知道,三年前他中箭后就昏了过去,如今身在法华寺中。

可姬云晏再没开口问什么。方才的最后余韵与悸动,也已被彻底冲淡。他一无所获。

阿觉止住泪意,静静立在一旁侍奉。只是奇怪,太子重伤醒来后,却并不见多少喜色,眼神淡漠如静水。

仿佛冰雪消融后,仍沉浸在茫茫空山,一场无言的失落中。

很快,圣驾亲至。

皇帝亲自出宫上山,用了些时间。虽身体疲惫,但是精神百倍。

姬崇入寺后,上上下下看着姬云晏。忍不住心里泛酸,泪水就这么淌了下来:“弘度,你终于醒了。”

姬云晏也隐隐动容:“父皇。”

“这三年来,父皇一直耿耿于怀,每日都在担忧,你还能不能醒来。当初若不是,若不是……就差一点,我们父子就要阴阳两隔了。”

“父皇切勿激动,那都是我该做的。如今也一切太平善终,儿臣不悔。”

姬穆被福安扶着坐下,长叹了一口气:“你是个纯孝至善的好孩子。但有的人,却是毒虫魑魅。”

“当年你中箭之后,朕总怀疑乃宫中有人窝藏祸心,却迟迟难寻证据。以防万一,只能命人先把你转移到了这里,又请高僧们为你诵经固魂。此地清静,也适合你养病。”

姬云晏眼若潭水深遂,犹如日月映在上面,随水流闪烁。他话音艰涩:“父皇用心良苦,乃弘度之幸。”

“如今你我父子得以平安团圆,确实是大幸。”

皇帝哭过了,渐渐又大悦浮上心头:“福安,传朕旨意,太子既醒,朕要赐酺三日,大赦天下。”

“此乃上苍所赐祥瑞,当与民同庆。”

雅阁清幽,三人成影。

虞缈支着颐,侧颜勾描着秾丽精致的轮廓。她望向窗外,因圣心大悦,街市上连日来百姓皆笑逐颜开。

整座洛阳城,都像陷入了一场庆典。

她却唯独难融其中氛围,郁郁寡欢道:“二哥就是这么说的。她如今无处可去,所以……”

对面的女郎闲倚竹榻,一副吊儿郎当模样。她五指纤巧,又如行云流水,正单手极顺畅地转着两只乌箸。

随着虞缈话音刚落,那乌箸却“啪”地一声坠了桌。

陆时微难以置信地掏掏耳朵,看她的表情,就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你未婚夫,当真抱了个女子回府?还把人留了下来?”

虞缈咬着唇,低落萎靡:“嗯。”

“既有恩,在洛阳赁个宅子给她住便是,行动不便也可寻个嬷嬷背着。凭他势力,什么权贵敢不给他面子?”

陆时微困惑得不行,思忖道:“燕王他莫不是……还真把脑子摔坏了。”

以她昔日观察,姬策对阿鸾占有欲深重,但实则同样反之,也会如此规束着自己。身边除却一心一意养这朵娇花,从不沾染任何声色。

哪怕任何红粉靠近,都会第一时间抽身撇清,和未婚妻解释清楚。

如此作风,又怎会突然作出这种离谱行径?除此之外,她还真想不到什么可能。

虞缈有些疲惫,尖尖的下颔枕在拢起的手臂上,长睫落寞低垂。眸中略微失神,低声道:

“我也不知二哥是如何想。我提过别的意思,但他拒绝了。”

陆时微这时面色才真凝重起来。

姬策为人端穆,重德行,心中仿佛有一道准绳。哪怕不爱,也必定会予妻子尊重,秉持自己的戒律。更从来不会这样不清不楚,和别的女子有任何暧昧之举。

所以陆时微也才会放心,将闺中密友托付给这样一个男人。可如今,姬策又怎舍得让阿鸾黯然伤心呢?

“莫非,还真是劳什子白月光……”

雅阁中,与陆时微的位置成遥遥斜相对立的角落,忽传来一声冷笑:“呵。”

谢青钺抱臂斜倚在窗边。半靠着墙,方才还在赏窗外盛京景致。

此时刚扭了头,不屑一笑。

少年面白唇红,眼珠漆黑如墨,干净如碧空新雨。刻意压沉的眉,才消减了几分面庞的青涩。

与之不符的,他的声色更是冷清:“我早说过,姬策心思重,不适合阿鸾。以前就总觉得他有些神秘,像是藏着些什么。”

“果然,还真藏了个大活人。”

往日,他就对姬策有些挑剔。总觉得表妹该配更好的男子。陆时微这人,却说什么人家郎才女貌两情相悦,让他别来打扰作乱。

谢青钺讥诮地看向陆时微,像是也无声挑剔她的眼光和失算。

陆时微在这目光下,不由捏紧了拳头。

她本因今日之事对姬策也产生了质疑。但谢青钺的话,她还是忍不住要反驳回去的。

陆时微忽也笑了,斜斜打量一睨:“难不成要像你一样,眼中闪烁着清澈。什么心思都一览无余,人家一看就知,这就好了吗?”

谢青钺直起身:“你——”

“你什么你。莫不是你看不得人家比你强,上次比骑术输了燕王,才一直看人家不满。”

虞缈闻声回头,看到势头不对,眉梢一皱,柔弱出声道:

“时微,表哥,你们别吵架。”

每次这对冤家五句有三句就要掐起来,针尖对麦芒似的。

虽则吵完,或者打一架,也会重归于好。但是下次见了面,又照样乐此不疲。

虞缈感到一种熟悉又头疼的前奏。

果然,谢青钺已眼底一沉,露出几分不甘,声音微冷:

“你记性不好,我可以提醒你。陆时微,上次明明是因为我——身体不好。才落后于他三尺,就三尺。”

“是啊,谁让某人前夜里吃那么多酒,腹泻了呗。你倒不如直接承认技不如人,大可不必用提前喝酒来遮掩。”

谢青钺面色白皙,这下都彻底绯红,仍咬牙道:“但我枪法,肯定比你更胜一筹。”

“别得意,我弓术你再过十年也拍马不及。小子,不如姐姐教你几招。”

谢青钺被一激:“陆时微,子时演武场,来过几招。或者干脆就等下吃完——”

眼看又要起风云,虞缈更加忧愁。少女蔫然,黛眉如簇,不禁长叹了一口气。

“拜托,我才是受害者……谁能理我一下么。”

有谁还记得她吗?

陆时微先停了势头,换了副神色,风轻云淡地敲定:“不打了。”反正不打,也知道谁是赢家。

“如今最为要紧,是阿鸾的事情。”

陆时微偃旗息鼓,没了人还嘴掐架,谢青钺也自然也可以勉强配合停战。他动了动唇,没再说什么。

“这件事可大可小,仍需再多观察。或许燕王,也有他自己的理由。”

不过……“她叫陆南筝么?”

陆时微若有所思,刚好同姓,不免多留意了些。也不知是不是陆家的分支。

她看得出来,虞缈的态度并非决绝。而他们毕竟也都是局外人,也未见过那名陆娘子和姬策之间相处的情态。

不知具体细节如何,此事仍需商榷。

陆时微抬眼,无声对视。

谢青钺读懂了几分她的意思,也一抿唇。

这件事,得查。

“嗯。”虞缈想起微妙之处,话到嘴边,又噎了下去。“罢了,二哥也说很快就会解决。”

谢青钺皱眉:“也是,不想那么多了。他若解决不了,就再解决掉他,再换一个未婚夫就是。”

恰好此时,伙计也托着铜鼎上来了,截住了几人话头。

天气渐转凉,正好可以吃些暖身子的东西。

“暂先不提此事了,我们先用膳吧。”虞缈朝两人柔柔一笑。

到底二哥也未做什么,或许她也不该敏感多想。不值得让时微和阿猊表哥,为她大动干戈。

陆时微也笑:“好,再大的事,也得先吃饱。”

三人遂围鼎而坐。虞缈正中,陆时微和谢青钺一左一右,相对而坐,距离最远。

此时外头恰好飘起了靡靡细雨,吹来一阵轻寒。铜鼎三足下添了炭火,又煨得人暖洋洋的。

陆时微先给自己和阿鸾盛了碗琥珀清汤。又夹了几片新涮好的牛肉进去。

谢青钺虽是世家子弟,手脚却不俗。剥虾利落,在瓷碗剥好了一圈后,习惯性就将碗推给小表妹。

而虞缈端坐正中,左侧一碗汤,右侧一碗虾。

两人不约而同,早已习惯照顾着最弱小的那个。就像约定俗成,甚至虞缈也习以为常,三人都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

虞缈用膳速度最慢,一左一右足够她好好品尝许久。

她心怀感激地喝了口琥珀饧,只觉满口清甜。又夹着表哥剥的虾肉,蘸了豉汁,细细嚼起来。

女郎姿态淑婉,好如一幅画卷雅致。

而另一边,陆时微和谢青钺已在争夺炉中新烫的肉片,筷子舞得飞起,互不相让不可开交。

但两人皆快人快语,一边手下不停,还有功夫口上闲聊几句。

“嘿,没想到,太子竟然真醒了。”

“陆时微,你才知道?你们陆家消息好慢。”

虞缈慢条斯理地吃着,闻言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但她对此却心不在焉,也没有多余功夫开口。

谢青钺夹了一筷:“我阿耶的意思,是让我阿兄准备回来,大概也是因为此事。”

谢青钺的胞兄谢璋,字长瑜,也正是虞缈的大表哥。谢璋七岁能诵,生得光风霁月,芝兰玉树。是堪称谢家‘麒麟子’那般的存在。

虞缈上次收到大表哥的信,还是在春日。许久未见,她也一直满心盼望。

世家子弟之间,消息动向最是敏感。陆时微也从其中觉察出一些信号。但她开口却是:

“长瑜哥要回来了?好事,那某个混不吝的终于有人管教了。”

谢青钺眯起眼:“陆时微,你说话最好收敛点。”

陆时微嘴上过了瘾,笑笑也见好就收,只道:“看来太子是什么样的人,你们也有所信心。”

谢家沉寂已久,嫡长子也在外游历求学,终于才有所动静。不过也是,昔日太傅谢麟还曾亲自教导过太子呢。

她又顺道问了句:“阿鸾,你也见过太子么?”

虞缈一顿,微微迟疑又摇头。若是见过也是儿时,但她随长公主回淮南前,往事皆记不太清了。

陆谢两人又絮絮争论了些话题,一边轮流给虞缈夹菜剥壳。

都知她习惯细嚼慢咽,也怕她说话呛着,话题都是二人掰扯最多,虞缈听得多。

虞缈也乖巧端坐,接受投喂,闲听几分,但听得心不在焉。

对她而言,此时坐在好友亲人身侧,雨日静谧,围炉温暖,方是此时天底下第一重要事。

酒酣饭饱,又听着时微和表哥逐渐演变斗嘴,妙趣横生。虞缈也不禁展颜生笑,渐渐淡忘许多不快。更是将开头提及的太子诸事,早已抛之脑后。

毕竟太子在她眼中,最大意义,也不过是下一任皇帝。

但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