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雪来时，过往一切尽数擦尽，丝丝缕缕的白色飞到屋檐下，沾染了女子的长睫。

沈嘉瑜藏在兔毛捂子里的手蜷着，眼前是谢瑾的脸。

她从未见过气势这么冷、这么强硬的男人，只那一眼，她便如坠寒窑，更胜此数九寒天。

不多时，屋内传来谢老夫人低低的哭声，还有男子的宽慰声，沈嘉瑜细细听着谢瑾的声音，如金石相击，山泉泠泠。

她听说过谢瑾，那么强那么勇猛的一个男人，十四岁那年便顶上两个哥哥的位置，上战场击蛮夷，成了整个王朝建立以来，最年轻且最负盛名的战神。

就连如今的皇帝，也是在谢瑾的扶持下登基。

拿伞的嬷嬷已经来了，她撑起白色的伞走到沈嘉瑜身旁，“姑娘，老奴送您出府吧。”

沈嘉瑜微微颔首，“多谢。”

路两旁有正在铲雪的下人，铁锹在雪里发出有些锋利的声音。

沈嘉瑜尝试着开口，“我方才在门口，似乎看见了王爷？”

谢瑾是本朝唯一一位异姓王，也是唯一一位以地名为号的王爷，陇西王。

老嬷嬷笑笑，这笑里似乎有些心酸，“王爷孝顺，这么冷的天也要来陪伴老夫人，也不知道他的腿疼不疼，风吹了以后受不受得了。”

沈嘉瑜眸子微转了一下，“嬷嬷放心，我见王爷腿上盖着厚厚的毯子，风吹不到的。”

老嬷嬷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什么，“吹不到就好。”

回到沈家，沈中实和曹氏正在等她，见她回来，沈中实连忙走上前来，“谢家有没有为难你？他们怎么说？”

沈嘉瑜的脸色不算好看，若不是谢明州喜欢她，她今日在谢家所苦苦经营的一切便全都要毁了。

她的眸子冷冷瞥向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声音里带上了些嘲讽，“父亲以为呢？”

沈中实握了握拳，“他们谢家权势滔天，这点小忙而已，不至于不帮。”

曹氏也点头，“对啊，嘉瑜，我和你父亲都是为了你好。”

沈嘉瑜又是一声冷笑，懒得再和他们装什么，直接道：“你们也知道谢家权势大，我能有机会嫁进去都不知是捡了多大的便宜，你们倒好，舔着脸过去要官职，你们这是怕我嫁进去，还是想要谢家给谢二郎换个儿媳？”

沈中实不满，“你不要太过分，我与你母亲难道会害你？”

沈嘉瑜反问，“不会吗？”

沈中实重重一拍桌子，“沈嘉瑜，你不要以为攀上了谢家的高枝我就不敢拿你怎么样！”

他作势要来打人，曹氏假惺惺地拉他的手，心里其实巴不得他往沈嘉瑜的脸上扇两下，“大人，使不得啊，嘉瑜还小，嘉瑜，你快和你父亲认错啊！”

沈嘉瑜站起身来，看着演戏的两个人，“我今日的话已经说的够明白了，在我和谢明州成亲之前，你们不要期待朝谢家伸手要什么，等我坐稳了谢家二少奶奶的位置，该帮衬你们的，我自然会帮衬。”

纵使再厌恶自己这个虚情假意的父亲，沈嘉瑜暂时也需要一个娘家，若非如此，她真想杀了这对夫妇。

听见她这句话，沈中实也不闹了，狐疑看她，“当真？”

沈嘉瑜拢了拢袖子，眼里没有一丝感情，“信不信随你。”

这下，沈中实才面上又重新扬起笑意，“嘉瑜，方才是父亲有些激动，没有吓到你吧？你也不要怪我，我一时心急，才会这样的。”

沈嘉瑜早就习惯了他的虚伪，此时淡淡“嗯”了一声，转身就走了出去。

曹氏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嘉瑜是个好孩子，她发达了一定不会忘了我们的……”

的确不会忘，沈嘉瑜永远记得两人在母亲死后，面对留给她的嫁妆那贪婪、可耻的模样。

回到独属于自己的院子，沈嘉瑜才像是卸下了一身负担，她坐在榻上，秋浓为她倒上一杯香气洋溢的牛乳茶。

喝了一口茶后，沈嘉瑜将袖袋里的小荷包拿出来，里面只有一张纸，她本以为是银票，拿出来后才发现是一张地契。

她细细看上面的字，这是京城东街的一家茶楼的地契，她也路过过，这家茶楼生意并不算好，也不算差，看起来平平无奇，但就算如此，在寸金寸土的京城里，这家铺子也价值不菲。

沈嘉瑜想了想，将地契收好，谢明州给她这张地契是示好，她若是收了……

沈嘉瑜摇了摇头，不能收，这张地契很有可能是郭氏名下的，她收了便会被坐实贪心的罪名，她得找机会将地契还回去。

屋内很静，秋浓出去了，只有她一人。

沈嘉瑜靠在软垫上，闭着眸子假寐，心里却在飞快盘算着。

她当时接近谢明州，是因为谢家在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中能排上第一，就连同辈的郡王都不敢得罪谢明州这个谢家二房唯一的嫡子。

但是……谢瑾呢，谢家满门的荣耀是他维持的，谢家如今的功勋是他与三位战死的将军们一起挣来的，谢瑾才是谢家这颗大树所依靠的巨石。

同样是男人，同样都会花心，与其攀附会随风而动的树枝，倒不如躲在巨石的阴影之下。

这一瞬，沈嘉瑜有些被自己的想法吓到，她实在是野心太大了一些，谁都敢招惹。

但是嫁高门是她一直以来的目的，这世道女子艰难，她没有母家的支撑，唯一能做的，便是寻一个强大的夫婿，再然后，才能将自己扶持起来。

正巧，当日傍晚，谢婉衣的帖子来了，请沈嘉瑜明日去谢家喝茶。

次日午饭后，沈嘉瑜换上了一身柳绿色衣裙，然后登上了谢家来接的马车。

刚到三房的院子，谢婉衣就在廊上招手，“沈姐姐！”

谢婉衣是谢家三房的姑娘，三房的男人在战场上丧命了，三房只有她一位女儿，这才是真正被如珠玉般捧着长大的小娘子。

沈嘉瑜也喜欢谢婉衣活泼天真的性子，此时步子快了些走过去，“天这么冷，你出来接我做什么？也不怕冻着。”

谢婉衣亲亲热热挽住她的手臂，“冻就冻了，我最喜欢沈姐姐，为了沈姐姐，我多冻一会儿也愿意！”

沈嘉瑜被她逗笑，两人并肩进了屋子，在见到屋里坐着的人时，沈嘉瑜面上的笑容淡了下来。

谢婉衣悄悄道：“沈姐姐，不是我请二哥来的。”

谢二郎看过来，以为沈嘉瑜是害羞，于是笑了笑，“这里只有我们三人，无妨的。”

虽不大想看见他，沈嘉瑜还是坐到了他的对面，让谢婉衣隔在两人的中间。

谢婉衣说了会儿话，便去隔壁房间拿自己新得的小玩意过来，屋里只剩下沈嘉瑜与谢二郎两人。

炉子上煮着茶，屋内没有熏香也有一股香味。

沈嘉瑜将那荷包还给谢二郎，“二郎，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谢二郎看了眼，没有接，“这是我名下的，我母亲并不知道，你拿着吧，也不值什么钱。”

他名下有很多商铺，茶楼是营生最差的，地段也不算好，拿来送人最合适。

沈嘉瑜故作为难，“二郎，我知你想对我好，但我到底没进门，不能收你送的铺子，不然若是叫旁人知晓了，怕是会以为我贪慕谢家的荣华，这罪名，我怎么担得起……”

说着，她别过头，泫然欲泣的模样。

谢二郎果然心软了，将荷包接过来，“一件小事而已，你莫要想多。”

他看沈嘉瑜纤细的手指，又看她的起伏处，伸手握住她的手，“你我早晚要成亲，我送你一个铺子而已，不会有人说什么的。”

他的目光扫视着，如狼似虎，沈嘉瑜有些嫌恶，不动声色抽出自己的手，在桌下擦了擦，“话虽如此，但我还是怕。”

她胆小，谢二郎又劝了几句，便不再说什么，又想哄她来自己身边。

沈嘉瑜都给推拒了，谢二郎面色不虞，两人都已经定亲快一年，他什么便宜都没有占到，这女人实在是太保守了一些。

谢婉衣回来时，见谢二郎表情不太好看，而沈嘉瑜一副担惊受怕的模样，心底大惊，以为是谢二郎欺负了她，暗暗瞪了他一眼。

她将手里的小盒子打开，里面是两条蓝宝石项链，“沈姐姐，这是叔父前几日送我的项链，我送你一条。”

沈嘉瑜道：“这会不会不大好？”

谢婉衣摇头，将宝石大些的那条戴到沈嘉瑜的脖子上，“叔父送我了，就是我的东西，我想送给谁就送给谁，再说了，这宝石项链太过浮夸，我又没有沈姐姐那般艳绝的姿容，宝石给我还算是浪费了。”

谢二郎看过去，蓝宝石项链在沈嘉瑜的脖子上都只起到了一个绿叶的作用，衬的美人越发肤白如玉，眉眼生辉。

谢婉衣又是瞪了他一眼，然后转头认真欣赏沈嘉瑜的容貌，痴痴道：“沈姐姐，我要是个男人就好了，我一定娶你。”

沈嘉瑜笑笑，若谢婉衣是个男人，这么天真赤诚，哪怕三房没有二房显赫，她也是愿意嫁的。

说说笑笑间，谢婉衣身边的大丫环白鹭过来了，看了眼谢明州，脸色不大好看，“二少爷，您院里的小厮来报，说是白姑娘肚子不舒服，请您回去看看。”

这一句话将屋里的气氛推向了冰点，沈嘉瑜倒是没说什么，喝了口茶，谢婉衣却是撇嘴，“你快去看你的白姑娘吧。”

谢明州皱眉，“我又不是大夫，去了难道能起什么作用？”

闻言，饶沈嘉瑜对他无心，也觉得可怕，这样的一个男人，连怀了自己血脉的人都不在乎，心究竟是有多硬。

她启唇劝道：“二郎，你去看看吧，白姑娘肚里是你的孩子，你去了，她也好安心。”

谢二郎有些烦躁，现在白素莲肚子大了又不能碰，他去做什么？

于是对谢婉衣道：“你替我去看看。”

谢婉衣拒绝，“她又不是怀了我的孩子，我才不去。”

谢二郎看沈嘉瑜，还是不想走，转着手里的茶杯。

白鹭有些着急，“二少爷，王爷马上就要来了，您院里的小厮候在四姑娘院门口，王爷肯定要问的。”

这边话落，屋外就传来了动静，谢婉衣第一个跑出去，大声道：“叔父！”

沈嘉瑜心间一动，踱步到了门后，谢瑾还是如昨日所见时一样，静静坐在轮椅上。

与昨日的仓促不同，她今日借着站的远的便利，细细打量着他。

与侄儿的清俊文雅不同，谢瑾不愧是从戎的武将，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淡淡的肃杀与疏离，看着不好接近，但偏偏生的俊美，糅合了威严后，竟然让人的心中生出一种，想要他俯首称臣的欲、望。

俯首称臣……沈嘉瑜眨了眨眸子，唇边勾起一丝笑意，在谢瑾看过来时，慢慢走出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