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投我以木桃
由于老幼妇孺顺利释放,而救援物资成功抵达,玉壶顶上人质与匪兵再次进入融洽相处蜜月期,彼此相安,其乐融融。
回到玉壶顶的第二天,匪首傅中宵带着四当家下了山,安裕容心底大松一口气。
联系仍在外围山脚驻守的师爷与二当家,傅司令这一趟下山,应是为最后谈判做准备。不论出于何种原因,既然此番没有抓上自己同行,那么所谓招揽投诚之事便还有回转余地。不出意外的话,用不了太久,所有被扣留的人质应当都会被转移到山下去。到时候,自己一定得紧紧扒住洋老板不放,随同其他人质一起脱身。
庆幸之余,安裕容也稍微有点儿遗憾:白跟韦伯医生打了招呼,预约给四当家看伤。
万没料到的是,三天后的大清早,安裕容竟然又见到了四当家。
四当家身边意外地跟着三个人:两个小孩和一名女子。三人俱是面色蜡黄,身材瘦削。两个小孩一男一女,男孩大些,七八岁模样,女孩小些,约摸五六岁。两个孩子比一个月吃不饱饭的明弟和小汉斯还要瘦弱得多,似是长期供养不足,导致发育不良,实际年岁很可能比看上去大。那名女子则头发灰白,满面沧桑,乍一眼只觉中年半老,然而两个孩子却唤之曰“娘”,据此推断,真实年龄应当比看起来小得多。安裕容仔细打量之下,察觉不单如此,这女子原本面貌应当还十分美丽。
安裕容出国留洋前,也曾是五陵年少风流公子,深谙美人在骨不在皮之道。细加留神,便看出更多东西来。两个孩子神色戒备,行止拘谨,紧贴在母亲身边。而那女子虽同样小心警惕,气质举动却仍透出一股端方仪态,绝非匪兵驻地缝衣煮饭的村妇可比。
四当家带着这三人,径直往后院走。除去两个小孩唤了一声“娘”,被那女子温言安抚几句,期间再没有说话。
此时已是三伏天气,纵然深山不比外间酷暑,亦十分炎热。加之救援物资抵达,人质释放已成定局,众匪兵遂不再紧迫看守,纷纷步出内室,于林间凉爽之地逗留,或歇息,或操练。
司令师爷均不在,四当家便是玉壶顶最高首领。他带人进来,制止了手下跟随,故而后院相当清静,一个闲杂人等也无。
安裕容见此,叫上韦伯医生便跟过去。
那四人进了先前安排给艾德丽小姐等人的房间,好一阵没出来。
安裕容一面好奇,一面也是当真怀着好意,才趁没有旁人在,叫韦伯医生来看伤。停下脚步,隔着几米远喊道:“当家的?四当家?”
门“吱呀”一声打开,四当家站在门口,问:“何事?”
安裕容发觉对方整个人都散发出一股疏冷之意,猜测多半因为另外那三人的缘故。不敢往门内窥探,只诚恳道:“韦伯医生愿意给当家的看看伤处,当家的若不介意……”
大概没想到安裕容是为这个找上来,四当家微不可察地愣了愣,随即神色松动,将门带上,走过来在石阶上坐下:“外头光线好,就在这看罢。”说着,非常干脆地脱了上衣,露出精瘦的上半身,右边上臂缠着白布。
韦伯医生伸手将白布解开,很快露出一道红肿的创伤,不长,裂口却颇深。虽无明显出血,但有黄白的脓水从棕褐色的药膏底下缓缓渗出。
韦伯医生观察片刻,道:“应该是子弹擦伤。从深度看,若是当时能够缝合,愈合会快很多。”
安裕容问:“眼下没有条件缝合,怎么办比较好?”
韦伯医生沉吟:“天气炎热,这位首领大概始终未能好好休息,伤口曾经反复发炎,拖延至今也没能痊愈。”说到这,想起什么,伸手覆在四当家额头上。
四当家一直任由他动作,这时身子一僵,欲要动弹,强行忍住。
安裕容注意到了,低声道:“医生是要看看发烧没有。你自己感觉如何?”
四当家尚未答话,韦伯医生已经放下手,道:“大约有些低烧,只怕是持续很长时间了。如果不加改善,可能会很危险。你问问他,是不是觉得头晕乏力,有多少天了?”
安裕容便问:“医生说你持续低烧很久了,是不是觉得头晕乏力?多少天了?”一边说,一边把自己的手也覆在对方额头上,浑然不觉逾越。
四当家身子又是一僵,过得片刻,方道:“还好,并未感觉有何不适。”
安裕容想起从送信到护送人质下山,然后押送物资上山,算起来前后二十余日,奔波劳碌最为辛苦的,除了眼前这位,再没有他人。期间伤口反复,持续低烧,表面几乎丝毫不显,足见此人极其善于忍耐。
不由得在心底轻叹一声,未加思索,顺口问道:“你多大了?”
四当家没想到会有此一问,似是不知如何拒绝,最终应道:“十八。”
安裕容暗中点头,原来是十八岁。这位四当家看身形,类似十五六,看行事,分明老江湖。裸露的上半身还有许多陈年旧疤,怕是小小年纪便在外闯荡,把伤痛当作家常便饭。向韦伯医生道:“我记得红十字救助会送来的药品里,有一盒配安多芬。”
送上玉壶顶的粮食全部由匪兵把控,而西药则都交到了韦伯医生的手里。
韦伯医生有些犹豫:“伊恩,你既然认识配安多芬,自然知道它的珍贵。红十字救助会只在药品中放了一小盒,是留给我们预防紧急情形的。况且配安多芬刚投入使用不久,虽然效果极好,性状却并不稳定……”
安裕容在回国前,恰好听人吹嘘过此种神奇新药的效果,当下道:“萨克森的最新产品不是已经可以将副作用控制在可接受范围内了么?我看红十字救助会送来的,正是萨克森生产的最新产品。”
见韦伯医生仍然不肯松口,安裕容又道:“尽管可以预见,我们很快便能脱困,然而您也知道,这位少年首领,是唯一真正对我等抱有善意,并值得信任的对象。有他在,当能保证后面发生的一切如我们所期待的那般顺利。我想您只需要分出一小部分剂量即可,剩下的仍然足以用来预防紧急情形——”安裕容笑笑,“如果事情能像此次释放老幼妇孺一般顺利,我个人并不认为还会发生什么危险的紧急情形。”
韦伯医生权衡一番,被安裕容说服了:“你问问他,愿不愿意尝试。还有请你告诉他,短暂的不良反应是无法避免的。”
安裕容向四当家道:“韦伯医生说,当家的这伤若能当时缝合,方为上策。如今已无他法,不过西洋人新出了一种药物,虽然有些短暂的不良反应,然而对于外伤感染发热症状颇有奇效。恰好咱们带上山的东西里头有一点,医生问当家的可愿试上一试?”
四当家一时没答话,过了片刻,才问:“若是用了洋人的药,几时能好?”
韦伯医生听了安裕容的转译,答道:“身体适应的话,一天内就能见效。持续用药三天,应当能彻底消炎退热。只是要小心,伤情不能再反复了。”
听说一天就能见效,四当家十分干脆:“好。有劳大夫。”
韦伯医生去住处取药,安裕容稍加思量,挨着四当家坐到石阶上:“当家的适才也瞧见了,这西洋人的新药十分稀有,韦伯医生感念当家的仁义,才愿意拿出来使用,也有把后续事宜拜托给当家的之意。”
四当家点头:“我尽力。”
安裕容看他比平时更好说话,忍不住又道:“韦伯医生叮嘱,伤情千万不能再有反复。当家的年少有为,本领高强,自己的身体却还须自己看顾,该休养便得休养,不可勉强。”
四当家不置可否。见韦伯医生回转,递过来一个小玻璃瓶,伸手接住。
等听明白服用注意事项,起身整理好衣裳,冲韦伯医生行了个拱手礼:“多谢二位。”重新回到屋里,把门直接关上了。
当科斯塔先生的小助理留在中殿那扇残缺的木板门背面的刻痕又增加五道的时候,第二批救援物资如约而至。随之而来的,还有正式谈判即将启动的消息。一时间,不论人质还是匪兵,无不喜气洋洋,恍如过节。
而四当家右上臂的伤,据安裕容观察,已然彻底痊愈。
在这五天里,被四当家安置在后院的女人孩子极其低调,如非必要,根本不出门,连吃食都是四当家亲自送进去的。因伙食得到改善,两个小孩倒是恢复得很快。尽管依旧瘦得可怜,脸上多少有了些血色。与此同时,留守玉壶顶的匪兵们,包括负责后勤的两名村妇,都在陆陆续续归拢收拾东西。安裕容推测,应当是在准备全体转移。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心里琢磨,越想越觉得野心勃勃的傅中宵司令与他的师爷不简单。趁此南北对峙之时,劫持西人人质胁迫当权者,欲图割据一方占地为王。乍看仿佛痴心妄想,然而事实偏偏证明,他们抓住了难得的良机。回溯过往,前朝未亡,皇帝在位,如此图谋等同造反。而彼时洋人初来乍到,正耀武扬威,哪里寻得这许多良民当人质?展望今后,不论南北哪一方获取优势,抑或是双方势均力敌,和谈共治,华夏必将进入相对稳定时期,山匪之流连容身之地都未必能有,何况封疆裂土独霸一方?无异于痴人说梦罢了。
如此想来,倘若傅中宵这一票当真干成了,仙台山下奚邑城势必成为未来主要根据地。而玉壶顶这等未发迹时托身之处,过于险要荒僻,除了用作囚禁人质的牢狱,或是以防万一,留作将来退路,作为陷入绝境时的藏匿之所,用处已然不大了。
那匪首傅中宵纵然厉害,在安裕容看来,却未必有如此深远的城府谋算,只怕多半还是师爷的主意。安裕容又想起匪徒们手里的枪支,比之兖州本地最高军事长官张定斋麾下,甚至跟随在总长大人身边的官兵队伍,丝毫不见逊色。这一点明显与粮饷服饰不相匹配。要说偌大野心背后没有其他势力插手,便是如安裕容这般对时局所知浅薄者,也是不敢相信的。
琢磨归琢磨,安裕容倒也没有太过担忧。局面越复杂,双方谈判成功,人质安全获救的可能性反而越大。问题在于,山匪想要变诸侯,他这个人质之一,可不想糊里糊涂,投身入了匪帮。
第二批救援物资送上玉壶顶当晚,深夜熟睡时分,安裕容被人拍醒。刚要出声,嘴上被一只手捂住。他乖觉地坐起来,微微点头,表示服从,对方的手也顺势松开。一个朦胧黑影往门外走去。安裕容认出是四当家,无声跟上。
因谈判在即,人质根本没有闹事的必要,看守匪兵放心地在走廊下睡着了。安裕容不知四当家有何机密找自己商量,好奇里夹着几分兴奋,小心翼翼迈开步子,没有惊动任何人,一直跟到后院安置女人孩子的房间里。
昏黄的烛光中,三人姿势端正,坐在铺着草席的木板床上。见两人进来,皆起身站立。那女子双手交叠,躬身行礼,是一副十分恭敬的迎客姿态。
安裕容默然回了个拱手礼。
四当家回身将门关好,面向他。
“安……”似是一时不知如何称呼,顿了顿,才道:“安先生。”
安裕容心头发痒,只想知道对方有何意图,却忍住了没有开口,静静看着他。
四当家抿抿嘴唇,仿佛下定了决心:“安先生,颜四有一事相求。”
安裕容心里各种念头打转,面上不动声色:“当家的请说。”
四当家停了一会儿,大约在斟酌措辞。又看了站着的母子三人一眼,终于道:“他们……是我故人,因种种缘由,滞留此处。近日得司令与师爷首肯,他三人可随我下山离去。然而……我今夜便须下山,陪同司令与师爷办事,实在不甚方便。不知可否拜托先生,容许他们暂且跟随先生及诸位洋大人。各位下山之日,他三人随同一道下山。事毕之后,我自会寻机将他们接走。先生援手之恩,颜四必有重报。”
四当家说完,定定望着安裕容,眼中充满企盼之色。
安裕容听罢,略作沉吟,问:“若只是随同我等一道下山,有何不可?当家的自可交代下属关照故人,哪里有用得着安某之处?”
四当家听他这么说,便明白对方听不到诚心诚意的实话,定然不肯松口。忽然单膝跪地,沉声道:“颜四冒昧,恳求先生将他三人当作夏人人质一般对待,容许他们随同诸位同行下山。进入奚邑城后,与其他夏人人质一处安置。之后我自会设法与先生会面,将他们带走。”
安裕容这下搞清楚了,四当家竟是想将这三人混在夏人人质中,不但要一并弄下山去,还要和人质一块儿,弄到奚邑城里。伸手将人扶起来:“当家的万不可如此多礼!”心中疑惑,嘴里问道,“不是说已经得了司令与师爷首肯,又何必费此周折?”
四当家为难片刻,才道:“话虽如此,只是他孤儿寡母,我无暇分身,难免照应不周,生出意外……若能跟随先生等人下山进城,与其他人质一并得以安置,乃是最为妥善之法。”
听这意思,竟是怕司令与师爷反悔,或是背地里下黑手,也不知是结了什么恩怨。原来这匪帮上下,他连一个真正信得过的人都没有,迫不得已找到自己头上。
想到这,不知为何,安裕容心里居然隐约带出几分舒坦。
“同行下山,自然无碍。只是进城之后,要与夏人人质一并安置,这……”
“只要先生肯从中斡旋,颜四感恩不尽!”
“玉壶顶上这些人还好说,毕竟都熟得很,又信得过你。但是留在半山腰的那些夏人……”
“安先生,你我都知道,洋人认了的事,哪里怕夏人不认?只要安先生肯帮忙说服洋人,会有哪个夏人敢多事?”大约太过急切,四当家语气陡然变得锐利,话锋一转,“安先生大约不知道,司令与师爷曾经吩咐,只要第二批救援物资抵达,着我当日下山,下山时务必携安兄弟同行。”
嗯?!安裕容不由得一愣。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四当家已经继续道:“安先生既无心援手,颜四不敢强求。如此便请先生即刻随我下山,听候司令与师爷差遣罢。”
咦?!安裕容惊诧之余,总算反应过来:“且慢。当家的意思,我若不肯答应你,想办法让你这三位故人与人质一起安排,便须今日下山,听候司令与师爷差遣?”
“是。”四当家看着安裕容,下巴微扬,“此事并无阁下置喙余地,我颜四要带个人下山,易如反掌。当然,若阁下心中实则早欲投效司令与师爷,便当我今日什么也没说。”
安裕容一时默然。四当家意料之外地去而复返,显然是为了安顿眼前三人。而司令与师爷也早有命令,只待第二批救援物资上山,便叫他把自己这个投诚翻译顺便捎过去。
先前还以为能侥幸逃脱,却原来不是。安裕容并不认为四当家会说假话,却也不排除他谋划已久,借了什么理由让傅中宵同意自己暂时留在玉壶顶,只等今日以形势相胁,达成目的。只不过,话说回来,对方倒是很清楚自己不愿被裹挟的心思。
互惠互利,有何不可。遂道:“我若答应了你,当家的岂不是要违抗司令与师爷命令?”
这句话当即叫四当家安了心,神情态度却更为急切,立刻道:“谈不上违抗。洋人们不肯放你,我亦无法可施,司令和师爷想必能够体谅。”
哦?安裕容看他那副咄咄逼人的样子,心说可一点儿也不像“无法可施”。
只听对方接着道:“若无变故,半月之内,张定斋将率部撤回泺安。届时奚邑城里便只剩下丘百战的警备队留守,另有两位总长从京师带出来的卫队,领事馆洋人代表身边的洋护卫。待张定斋的人完全撤走,司令与师爷预备携精锐先行进城,眼下正在整合队伍,我须尽快赶去与之会合。我会把曹耀宗带走,张串儿与刘大等人留在玉壶顶上。一旦他们得到准信,便将人质全部带至山脚。等到协议签订,举行过任职仪式,才会把人质送进城,交由对方安置。人质安全释放后,丘百战再与司令交接奚邑城内外防务……”
四当家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最后概括道:“司令与师爷进城之后,举动尽皆暴露人前。他们自有所图,必不会轻举妄动。只要你始终和洋人待在一处,便不能拿你如何。”
听到这,安裕容明白了,四当家为了这一刻,大约谋划许久,堪称孤注一掷。心底不由愈发好奇此三人与他究竟有何关系。
轻叹道:“当家的聪明果决,安某佩服。便如你所言,我尽力维护你的故人,司令与师爷处,也请你多多担待。只是当家的既早知我不愿被胁迫,何不起始便直言……”
四当家稍有迟疑,才略微生硬道:“抱歉,是我冒失。我以为……不必提及。先生大恩大德,颜四日后必有所报。”
安裕容心里顿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简直好似辜负了对方一般。尴尬一会儿,才没话找话:“当家的留下张串儿与刘大两位,下山时必然方便许多。”
四当家点点头:“他二人当不至为难你们。”
说罢,示意那名女子带着孩子正式向安裕容行礼道谢,却没让他们自报家门。又从怀里掏出一兜银元,与那本洋文书一起递过来:“先生的行李财物,已无法归还,惟余此书尚在。微薄行资,以备不时之需,请先生妥善收好。”
安裕容没拒绝,都接了过来。
四当家行事利落,简单交代那母子三人几句,将安裕容悄悄送回中殿大通铺,转身便隐没在夜色之中。
阿堵的话:
故事中类似阿司匹林、青霉素(盘尼西林)之类的药物问世时间稍有提前。事实上,因为故事背景进行了压缩,很多东西的现世时间比之史实都稍有提前,比如豪华专列。或者可以这么理解,大约相差10-30年间的事物,可能同时出现在故事里。情节所需,经不得推敲,大家看个乐呵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