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龙卷风

门客

在丞相迎娶若姜的吉日里,小木匠烂醉如泥地被人抬回屋,大家议论说,桑姑娘跟小姐走了,他还没把她搞到手,他难受。回到屋里,小木匠偷偷地变成了许黻,他把泪水洒在散发着若姜香味的礼服上,哀悼她的青春,“牲口,牲口。谁娶你谁是牲口!”他把疼痛难忍的头顶在墙上,试图从想象中的裂口把水银般的毒汁倒出来。在黑暗中他看见一个五十岁的老头子骑在若姜身上颤抖。可怜的若姜,她的下肢连躲避都不会!“杀了他!杀了他!”他带着剑冲出去,相府门口威武的士兵和耀眼的灯火却使他清醒过来,“看看,看看,我连这个门都进不了!这就是权势,这就是若姜怨恨我没有的东西!”他想象不出这深宅大院的哪一个角落是若姜的牢房。经过许多个夜晚的折磨,他找到了聊以自慰的话:

“那是我的孩子,老畜生给她上多少刑,都改变不了这一点。”

为了让孩子长大后认他,他想干点什么有出息的事,他想起了童年时代闯荡大海、寻找乐土的愿望,又怕一去不能复返,他拿起生锈的工具,发现已经失去了意义,不仅国王不需要他做的小玩意儿,即使若姜留在这里,恐怕也不需要了。

百无聊赖之际,他更多地与门客们交往起来,这是一些靠思想混饭吃的人,言语间对他流露出不屑:他童年的憧憬仅仅属于远古的人类,种种奇技淫巧早已堕落为后院的把戏,一个男人应该更现实地关心他周围的环境。四公子也出现在聚会中,他已经三十多岁了,对奇技淫巧早已失去兴趣,现在他热衷于政治、法律。许黻在聚会上占一个位置喝闷酒,像一具蜡人。出于同情,四公子悄悄给他一个忠告:“与其在这儿发呆,倒不如回去读点书。”

于是他了解了孔氏的祖先,一个几乎可以说是私生子的人,一个连自己的父亲葬在哪儿都不知道的人,童年像他一样卑贱,在小木匠为小姐制作游船的年龄,人家却在发奋地阅读古今的书简;成年以后,在分裂成棋盘状的国土上跋涉,忙于教诲国君,上百里的奔波只为了只言片语,一句话就可以道破人性的真伪。一个漆园小吏,出生在盛产孔雀毛、娃娃鱼、大河蚌、光明砂、铜和铁的国度,耳濡目染的是东皇太一、云中君、湘君、湘夫人这些浪漫的形象,于是他写书,在漆树下、在陋室中、在一堆草鞋中写,瓦罐里熬的是借来的谷子,但是他让人和鱼对话,让河与海交谈,他的智慧令许黻惭愧,就是这样一个人,差点做了丞相,有人请他做,他只觉得丞相是国王养的祭牲,就没去做……当许黻仔细思量这些人时,发现他们属于两类人—一类深入尘世,一类远离尘世。他喜欢后者,但他还是硬着头皮把前者的故事读完,因为若姜激励他当国王。

信使

一个信使夤夜而来,打扰了许黻的苦修:“你是若姜的哥哥吗?”听到这个魂牵梦萦的名字,许黻心颤地回头,看见了一个黑衣人,他头上挂着露水,面孔年轻而忧郁。许黻稳住心神说:“找错门了。这是门客的院子。”对方已经从他的表情中认准了人,递过一只木鱼说:“找的就是你。”许黻拆开木鱼上的线,把它分成两片,看见中间夹着一束白缣,闻到了若姜的香味。信使说:“十天以后,来取回信的也是我。”然后离开了。他的眼神中,有一个信使不该有的东西,许黻再三琢磨,明白了:这是深深的羡慕。于是他知道这是世界上第三个为若姜而迷惘的男人。在后来的十二年中,该信使总是在约定的夜晚找到许黻。十二年后,许黻把信集中起来,装满了一个衣箱,里面原来装着二十多套衣服。

若姜向桑姑娘学会了民间的“喜帕骗术”,在新婚之夜用鸡心、丝帕蒙混过关,四十天以后再吃催吐药。但这瞒不了医生,他是扁鹊的徒孙的徒孙的徒孙,十七岁成名,为了飞黄腾达来到丞相府。当他为九夫人号脉的时候,那享誉千古的医术就注定要失传,他本人就再也休想在医学殿堂中留下英名了。九夫人过门仅仅四十天,脉相表明胎儿已经三个月大,医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他不忍心杀死自己做梦也想不到有多美的女人,于是他对丞相说:恭喜,九夫人有喜了。那些日子,九夫人非常想吃肉,总是忘了晨吐,医生低声提醒她:“你应该吃点梅子,你应该吐。”

对九夫人“早产”两个月的事,扁鹊的传人向丞相解释:是瘫痪和担忧引起了早产。九夫人险些因骨盆狭小送命,医生止住了她的大出血,但没能根治产后遗尿,在余生中,她每天十几次被抱到恭桶上,这些事许黻都不知道。医生在余生中的追求就是使九夫人肾有所主、水有所藏,他托了好多好多人找传说中一种红色的灵芝草,但始终没有消息。在十二年里,他以祖传的冷静、文雅、乖巧、克制、善解人意来爱九夫人,毫无希望,却掌握着心痛的自我疗法,还有意无意地向她传授。他从来没有把话挑明,他心平气和地与她讨论养生之道,让她把注意力转到自己的肾、脾、胃、肝、经络、气血……除了心和腿之外的一切生命结构上,聊以消磨时光。有时候聊完了,从她手里悄悄接过一封信。

回忆中的人

若姜在信中告诉许黻,这是个男孩,生下来有八斤重,她这么瘦的妈妈,好像麻雀生了一只小鸡。他叫“田鸢”,名是她取的,实际上在孩子出生前,她就取好了这个名。因为,他的孕育和一只木鸢多少有点瓜葛。信中通常是一个笑着的若姜,泪水也不会滴在缣帛上。但有一次她忍不住写道:

“忘掉你昨日在街头看见的那个人!那个人前呼后拥,坐在金鸾铃的马车里一动不动,身边有一个健壮的婢女抱着襁褓,前往别人的宗庙。你看见了她,但不能接近她,你想看一眼那孩子,马车却飞驰而过。知道吗,那个人也看见了你,担心你被马撞伤,或被卫兵的长戟碰伤!行了,行了,那个人是行尸走肉,你不要反复回想这一幕。永远、永远地和另一个人相守—活在你回忆中的那个人,真实的那个人!”

出嫁第二年的冬天,一个梦境促使若姜连夜冒雪找到了许黻当差的盐所,但她找到的是一把铁锁,许黻正好去四公子的学社喝酒了。等她再一次想他想得发狂的时候,许黻已成了把守狩猎场的小官。那又是一个冬天,桑姑娘驾着马车,若姜在车里缩成一团,头上戴着棉罩,只露出眼睛,那恰好是她身上永远不变的东西,它们也在静悄悄地辨认许黻,在记不清多少日子的离别后,他又成了需要重新熟悉的一个人,他的鹿眼睛有助于唤醒她的记忆。但当他们坐在同一张床上时,却无法产生激情,因为桑姑娘在北风中守着。过了半个时辰,若姜叫桑姑娘把她背到厕所去,又过了好半天,她们回来了,若姜也该回府了。

若姜也曾写信把许黻邀到丞相府,许黻不知道她尿频的事,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去了。他们俩规规矩矩地坐在堂屋,被婢女、公子、奶娘们打扰着。在许黻的记忆中,那一次,若姜的脸是最陌生的,少女时代蒙在脸上的美丽雾气消失殆尽了。他还不太明白,这是丞相的九夫人、医生的病人,一个每天喝三罐药汤、按时针灸、床底下摆着恭桶、床头案边都有拉铃的可怜生灵。他渐渐习惯于在深夜呼唤若姜,习惯于枕头下面压着鲁国礼服,习惯于怀抱虚无来挽留越来越久远的良辰美景,它在多年前的一个月中是真实的。尽管丞相府离狩猎场只有几里地,许黻想:“人与人隔着几里地,好像是几万里;日子与日子隔着几年,好像只有几天。”

其实他们还很年轻,还在同一个世界呼吸,还在诉说、梦想,而这些浮光掠影终将逝去。丞相府见面后,若姜再也没有主动约过许黻,许黻提出要求,到她那儿往往也不了了之。她不认为是桑姑娘妨碍了他们。她知道,见面要约时间,她无法预料那一天自己的心情,刮风、下雨、冷、困倦、反胃……都会影响她的心情。另外,她担心陌生的发型、松弛的皮肤、变老的嗓音在他记忆中牢牢地留下来。她最担心的还是尿频。对于浪漫的聚会来说,隔一会儿就忙着把她往恭桶上抬,太煞风景了。人生真是变幻莫测,年轻时,阻挠他们相爱的是对爱一无所知,现在却是尿频,这不足挂齿的东西。

田氏兄弟

她的主要精力都在儿子身上。儿子出生后不久,抓周抓了一只黛盒,她心里一惊:难道这孩子将来会成为情种吗?在她印象中,情种可不好,哄一个女人哄那么多年,结果怎么样呢。当时她就打定主意要把他培养成武士。对于婴儿吮手指头的嗜好,她比任何母亲都无法容忍,因为武士像战马一样,非得有一口好牙。她不厌其烦地、毫不留情地把孩子的手指头从嘴里拔出来,那号啕痛哭的婴儿又怎能知道:为了强大,一个男人,从小到大、从嘴唇到别的地方,要克制多少欲望。他五岁才断奶,十一岁还睡在母亲或婢女怀里,不揉她们的奶头就睡不着。这可不像吮手指头那么容易纠正。若姜狠狠心不让他揉,他就一直睁着眼睛,第二天起来又睁不开眼睛。若姜只得迁就他,也许他到了没有什么可以揉的时候,会自动戒掉这没出息的习惯。

三十七岁的桑儿没想到,小木匠那只不老实的手又长到他儿子身上了。这时候桑儿的水蜜桃脸已经缩成了灰褐色的坚果,胳膊腿被若姜练得像冬瓜一样粗壮,从肘下到胳肢窝,吊着一坨厚实的、没有光泽的、中年的肉,乳房又下垂又鼓胀,像常年在田间劳作的农妇的乳房一样。这样的身体,让小木匠的儿子迷上了。有一年他特别喜欢亲脸蛋,桑儿那张皱巴巴的脸让他咂咂地亲个没完,让桑儿产生了一分母爱,她三十五岁再次拒绝出嫁时,心里很清楚,最舍不得的已经不是若姜,而是这个孩子了。

这孩子五岁开始学拳术、剑术、马术和弓箭,九岁进入狩猎场。那时,他的眼睛已经完全像亲爸爸,一双鹿眼睛。由于若姜的眼睛也大,丞相误以为这是对的。他的身子骨还没长开,只是比同龄的孩子高、比他们灵巧。看起来,他就像一只大眼猴。在狩猎场,一个郎官摇旗指挥孩子们放箭,谁要是在野猪没走近时吓得放箭,就罚他给一百只弓缠牛皮,九岁的田鸢也不例外。有一门叫“弋射”的功课,是用带线的箭射飞禽,每次把线拉回来后,田鸢的箭上都是空的,郎官很奇怪这个射野猪都能射中眼睛的孩子怎么就射不中飞禽,其实,他知道母亲爱天上飞的东西,总是故意射偏。

他甚至怜悯市场上挤在笼子里的那些掉毛鸡,问母亲:“鸡有心情吗?”若姜说:“心情?这个东西,大概人和动物都有吧。”田鸢便把市场上的鸡都买下来,放养在花园里。它们一个个被黄鼠狼吃掉了,若姜教育他:弱小的动物只配关在笼子里。当她听说田鸢用羊皮鸢从山上飞下来时,吓坏了,又乐坏了,写信给许黻:

“上苍是在补偿我!我一个废人,竟生出这么个儿子!六夫人的公子说‘田鸢他妈是瘫子’,田鸢就跟他赌,背着羊皮鸢轮流从山顶往下跳,看谁变成瘫子,结果六夫人的公子在山顶吓得发抖,根本不敢跳,他再也不敢惹田鸢了。他比田鸢还大三岁呢!”

田鸢特别喜欢飞,喜欢初春的大风像水一样托着他,绿浪在脚下翻滚,喜欢山路上一个养蜂女呆呆地看着他,也喜欢在空中看着侍从的马队朝他下落的方向跑。当时许黻已经是狩猎场的看门人,田鸢飞下来崴了脚会让许黻给揉,他的脚特别肿时,许黻会用针在上面扎很多小眼,用嘴把淤血吸出来。也就在这里,许黻给他看了“黄汤里泡着饼”的世界地图,他说世界不该只有这么大,“从东海往东走,一直走到我的马桶那儿,就有一块新大陆,在实际的旅行中,那地方有三万里远,那是太阳住的地方,我早晚也会去的。”田鸢怕他被烧焦,他说:“不可能,你早晨没看到吗,太阳在东边的时候一点儿也不热。”田鸢问他干吗要去那么老远的地方,他说:“那儿还没有人,谁去了谁就是国王。”

田鸢四岁时有了个弟弟叫田雨。若姜刚把田雨生下来时,他只有四斤重,后来老是比同龄的孩子矮小,学女孩子蹲着撒尿时会被草丛淹没。若姜不指望他习武,却发现他是文曲星下凡。他三岁就认字,四岁就读完了《山海经》,有时还无师自通—若姜的手刚指到生字,他就念了出来。如果他学过“士”字、念出“仕”字,倒也好理解,可他无缘无故地念出一个“稷”字,若姜就纳闷了。她问桑姑娘,问府里的其他人,他们都说没教过田雨,她只好把这当成田雨的夙慧—前世带来的知识。田雨的后脑勺比常人鼓起一大块,若姜觉得这就是夙慧之所在,但兄弟姐妹们把这叫“梆子头”,他们说,打更的人找不着梆子,可以把田雨的脑袋卸下来,握着他的细脖子打更。田鸢还带头叫他“松鼠”,因为他吃东西时喜欢团起细细的胳膊抱着吃,就连吃一块饼也是这样。

可他的聪明是大家不得不服的,他六岁时帮工匠测出了藏书楼的高度。本来工匠要从楼顶吊一根绳子下来,但有一层层屋檐碍着,绳子拉不直,测不准,田雨解下了自己的腰带,说用这就可以测。他量出楼的影子有五十三根腰带长,自己的影子有两根腰带长,差二十六倍半,再乘以自己的身高,就知道楼有多高了。工匠们尤为惊讶的是,这六岁的孩子还想到影子会跟着太阳变,先让人在两个影子的端点用石头做了标记,再量。他说他早就用这种办法测过府里所有的高楼了。

“藏书楼是咱们家最高的,”他说,“比宗庙还高一尺。”

让若姜不解的还有田雨的棋艺。这孩子刚开始学棋时连死活都看不清楚,有时却能走出一连串正确的应手。若姜觉得这可能又是夙慧,殊不知这孩子有一种神秘能力—对他所爱的人,他有时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若姜指着生字,田雨念了出来,这是听到了若姜心里念那个字的声音,现在下棋,田雨偶尔能看到若姜心里想的下一步。到六岁时,田雨已经能听到若姜心里的整句话。那时若姜经常和孩子们一起看戏,她的眼睛和孩子们的眼睛都盯着戏台,但她不跟着孩子们一起笑,田鸢兴高采烈地把脸转向她时,她的眼神冷冷地表示:别打搅我,人的眼睛盯着一个地方,不等于她的心在那里。田鸢不知道养尊处优的母亲有什么可以发愁的,田雨说:“母亲心里想的是你的事。”

多年以后,田鸢才知道弟弟那透视人心的可怕巫术,这给弟弟带来的是负罪感,是一辈子的不开心—他根本就不想知道别人的秘密,是那些声音非要跑到他心里去,他不敢声张,更不会用来伤人,所以不管田鸢怎么叫他“松鼠”,他都不会说出田鸢是个私生子。等田鸢知道这一点时,才开始尊重弟弟,而弟弟已经在另一个世界里了。

田鸢也有自己神神道道的地方。田氏家族有一条通神的长廊,左边是深沟,流着祭牲的血,右边是宗庙外墙,石缝没有用泥糊上,每次祭祀之前,大家要把许愿的香插在上面,他们相信神闻到血腥味飞过来时会看一看墙上的香,而且知道哪根香是谁插上的。正因为如此,田鸢十二岁时发明了自己的通神法—把他暗恋的姑娘扔掉的花插在自己门上。他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神,他的神管他的愿望,别人的神管别人的愿望,那姑娘之所以从来没看过他一眼是因为那姑娘的神听不见他的祈祷,但她摸过的花和她的神有联系,田鸢可以把愿望告诉这朵花,由这朵花转告她的神。

在通神方面,他弟弟田雨走得更远—不是把愿望丢给神就算了,还要神给他一个答复,这或许是一种尊重吧,托人办事总要问问人家办不办得到。当他想知道一个姑娘会不会看他一眼时,说不定会绕全城转一圈,告诉自己:“回到那棵树的时候如果脚步是单数,神就答应我办这件事,如果是双数就死了这条心吧。”如果他发现最后一步是第五万三千零二十步,会把最后一步迈小点,使结果成为五万三千零二十步半,这样就既不是单数也不是双数,他就有理由推翻这次环城旅行,再设计别的规则来折磨自己,或许是环球旅行吧。反正他不能让答案来得太容易,也不会用掷铜钱之类的小把戏把未来变得太明确。他小时候最大的愿望是不要和兄弟姐妹们一起吃饭,因为一看他吃饭的样子,大家就要叫他“松鼠”。大家吃饭时,他躲在阴暗角落里敲打火石,想:“要是下一次打出火星,我就得去跟他们一起吃米饼蘸蜂蜜。”打出火星他又想,“不对,刚才那是瞎想,不是神的意思。神说要连续三次打出火星,我才得去吃米饼蘸蜂蜜。”他认认真真地敲了三次,每一次都是虔诚的、用力的,因为神警告过他,只要有一次作弊,以后的问卜就统统无效。三次都打出了火星,他又想,“神刚才说的是米饼蘸蜂蜜,可现在,他们正在吃梅子和螃蟹酱卤过的野猪肝。”于是神告诉他要连续打十次火,才能决定梅子和螃蟹酱卤过的野猪肝的事。他就这样不断找到理由把打火石敲无穷次,让自己留在黑暗中。

实际上没有人吃得下梅子和螃蟹酱卤过的野猪肝。那是七月间,祠堂里热得像蒸笼,还要点那么多火炬,在大厅里堆一座冰山也不管用。那些冰是冬天从河里采来,存在地窖里的。冰的后面是火,火的后面是舞台,在黑暗的祠堂中组成一片光明得不真实的空间。此刻,田鸢被舞台上一个唱神曲的女巫深深吸引了,她的圆脸被青铜的多枝灯照得如同明月,田鸢的目光越过冰与火,拥抱她,亲吻她,含住她肉嘟嘟的嘴唇,饱尝那歌颂祖先和神的歌声的甜味。祭祀持续了十五天,每天唱两场神曲,田鸢连听了三十场。他愿意变成舞台上的白鹤被她骑在胯下,也愿意变成虚拟的日月挂在幕布上,让她对着他歌唱。他把这样的愿望告诉了许愿墙上的香:在梦里能够亲一亲她。最后一天,他正在出神,有人攥住了他的手。他抬头一看,是个陌生的瞎子。

“这个叫‘鸢’的孩子,应该把鸢放在床底下。”瞎子说。

谁也不知道这瞎子是怎么躲开卫兵溜进宗庙,又是怎么辨别方向的,他又从供案底下揪出了田雨。田雨正在找打火石,那打火石被他玩着玩着就丢了,他有这毛病,玩小东西略一走神,那东西可能会消失,比如跟若姜学写字,写着写着笔没了,在书简下面、书案下面都找不着,连珍藏着木鸢的小盒子也是这样没了的。若姜曾请方士为他画符,挂在他胸前,但是就连这也消失了。瞎子叹息道:“倒霉孩子啊,早晚会把自己弄丢。”仿佛是为了证明这预言,他把田雨推到一面镜子前,大家看到镜子里没有人。尤为奇怪的是他知道这孩子的名字,他念叨着“田雨,田雨”,突然嘶声喊叫:“申时的雨落到丙寅的土里,无声无息,这孩子将死无葬身之地!”

卫兵们扑过去抓他,他们的手毫无阻力地穿过了这瞎子的身体,而他的真身出现在镜子里,眼睛睁开了,还在嘲讽地闪着。若姜自己推着轮椅轱辘冲过去,问镜子里的人:“什么叫‘申时的雨落到丙寅的土里’?我孩子的名字不吉利吗?请先生给他起个新的名字!”他说:“没有用,决定命运的是出生时起的名字。”若姜哭了,瞎子开始往外走,在镜子里往祠堂门口走,若姜扑到了镜子上,那人已经走到镜子里的院子里,与此同时,在真实的院子里根本没有他的踪影。他就要消失在铜镜中时,突然回了一下头,话音像从水底传来一样:“把这孩子寄养在屋顶没有瓦、屋里没有铜的人家,或许能消灾。”

戎族

之后,田雨被送到了桑姑娘家,在西郊的十里堡,十多年前公鸡乱叫的晚上,小木匠就为这个请她喝“云谁之思,西方美人”的酒。丞相给这家人钱,但叮嘱他们千万不要把屋顶的茅草换成瓦片,千万不要买铜器。

若姜看着小儿子刚刚读完的《山海经》,心里一度空荡荡的,这种心情久违了十二年,她曾经在不搭理小木匠的日子里体会到,这是不得不中断某种深深迷恋的习惯时特有的空虚,她忽然觉得爱就是一种习惯。大儿子的依偎又将她带回了遥远的、她的心灵完整地属于许黻的年月里。许黻曾经在信中说:“我们可能在十年中真正地见一次面,但是我们的情意不会变。”若姜抚摸着田鸢的头发,想:“如果没有这个孩子,我们还能把通信的习惯维持到今天吗?”她知道许黻在另一个黑暗的空间说:“十二年前,我们见一面是多么容易!信上有你的香味,但是没有你的体温!”于是她对虚拟的许黻说:“小木匠,这已经不是你曾经拥有的身体了,它已经破碎。”

午睡后,医生照例来到,谈到一支黑色的大军正在消灭一切国家,他们打胜仗后不留活口,因为评军功时要把头颅铺在一个广场上点数。他们是荒漠上戎族的后裔,腰间没有玉,就连当官的也只是挂一个布袋子,装着改错别字的小刀和磨刀石,他们下葬时整个身子团在棺材里,还喜欢拿活人殉葬,至少有两位国王让妃子陪过葬,据说不是先杀再埋,而是活埋,这样妃子在阴间服侍他时可以更鲜活。若姜问亡国是什么滋味,是不是孩子都要说外国话,是不是以前的钱都变成了废铜,是不是我们这样的人家要流落街头……医生说这可能不是一般的亡国,戎族会把中国人的祖宗留下的九鼎投入熔炉重新铸造,铸出团着身子进棺材的规矩、拿活人殉葬的规矩,说不定一年不再是十二个月,新年不再是一月,要是连四季的顺序、星辰的数量都改变了,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呢。但丞相告诉若姜:“不用担心,就算国王被杀掉,我们这家人也没事。”接着朝廷下令,年俸三百石以下的男人都要上战场。若姜比任何时候都迫切地想见许黻一面,许黻只留下了一封信:

“战争会改变一些人的命运,富贵和贫贱将来都没有定数。你们好好保重。”

黑甲军

许黻所在的队伍开到了西部边境,他是个管辖五十人的小官,他们在黄河边安营扎寨、设置荆棘路障、把大捆的刺槐扔在冰冻的河面上,敌军要进入齐国,必须渡过这段河。守了两个月,都没有动静,许多士兵长了冻疮,粮草、肉和盐的供应出现了短缺,流言在军队中传开了:丞相是个里通外国的奸细,他正在克扣军队的粮饷,以便敌人顺利地打进来。一天半夜,熊熊大火照亮了半个天空,树枝的脆裂声惊醒了士兵,热风鼓荡着营帐,几千里的路障同时变成了火龙,后面传来敌人的狂笑声。雪化成了河流,浸湿了齐国士兵冻裂的脚,黄河也开始流淌,面上浮着一条条熟鱼。这火燃烧了七天七夜。敌人从烽烟中涌出来,战车、战马、步兵横冲直撞,都是黑色的,他们属于一个崇尚黑色的国家。齐国将士纷纷倒在污水里。许黻看到晨雾中驶来的轮椅、随风奏乐的假人、木兰花长廊、青黑交织的饕餮纹……他的记忆被一声尖啸带入无边无际的虚空。

敌军兵临城下,城里只有留守的少量军队和老弱病残。侵略者面对紧闭的城门安营扎寨,养精蓄锐,攻下这座城,整个中国就是他们的了。丞相给国王上了一道奏章:陛下事实上已经成了一城之主,而不是一国之王,相持下去,敌人势必攻城,敌我力量悬殊,城池势必失守,以敌人在赵国的所作所为推测,接下来势必屠城,倒不如向他们投降,让他们统一天下,那时一定封陛下为诸侯,这个国家还不是陛下的吗?国王觉得言之有理,便派使者出城议和,又诏告全城:投降是保全我黎民百姓的唯一策略,民间不得抵抗。数日后的傍晚城门打开,老百姓都紧闭门窗。这些军人进城时看见的街道与当年小木匠看见的一样空寂,夜风把树枝上的残雪刮落,在他们头顶闪烁飞扬,地面也时而扬起一团团灰白色的旋涡。军队以黑蚂蚁的阵容,庄严地开进城,有些士兵好奇地向九重台的魅影张望,被骑在马上的军官抽了鞭子,但他们引以为荣的军纪在今天是无人观赏的。他们不动一草一木,不砸那些看来好像是关着火牛的门窗,谨慎得近乎尊敬,每个人都跟着前一个人的步点向未知的目标探索。他们被这城市的羞涩弄糊涂了,他们早就不习惯不遇到反抗了,倒宁愿陷进一个暴烈的阴谋,让一场突如其来的动荡使自己清醒呢,或者在这片白色的假象后面,竟然有一座隐藏的城以火红的壮烈在期待着他们?

傍晚,征服者的使节率领三千名黑衣黑甲的士兵进入王宫,他们连头盔都不戴,他们就这样藐视敌人,旁边那些身披褐色皮甲、戴头盔的侍卫,在他们看来都是木偶。使者登上玉阶,齐王脱去冠冕下跪,群臣也轰然下跪,一位老臣抑制不住哭声。使者朗声宣布君临天下的伟大帝王的诏命:命你交出传国玉玺、兵符及佩剑,免你死罪,贬为庶民,向南放逐三千里,在十五日之内动身,你本人及子子孙孙永生永世不得返回中国;命将军交出兵符,向西放逐两千里;武官皆贬为庶民,文官解职待诏;丞相原有官职罢免,赐关内侯爵位,任命为监御史,年俸二千石。

满朝文武怨毒地瞪着丞相,原来,投降以后被封侯的不是国王,而是他。国王死志已决:“寡人是世代的王者,到那蛮夷之地,哪怕开出一座金矿,也是耻辱!”他将传国玉玺和兵符摆在面前,将佩剑解下,手按剑柄,说:“这些东西交出去之前,寡人还是国王,这个国家尚未灭亡。寡人的最后一道诏命是:将这奸贼灭九族,杀尽门客奴婢,一个不留。”

说完,引剑自裁,血溅玉阶。一位将军突然站起来怒吼:“我们还没有亡国!”然后丞相的脑袋不知被谁砍了下来。几千具木偶复活了,他们杀退黑甲军,冲出王宫,涌进丞相府,执行国王的遗诏。医生从门客们住的前院跑到家眷们住的后院,卫兵拦住他,他说:“满门抄斩……”突然一口血喷在卫兵身上,他软绵绵地倒下来,背上插着一把刀。他的灵魂飞过血腥的侯门,掠过祥和的大街,飘过开裂的大地,沿着冰封的黄河西去,攀升到太阳休息的昆仑山上,找到了使肾有所主、水有所藏的灵芝。

国王的遗诏

后院的两道门立刻被卫兵闩上、用木杠顶住了。若姜拉铃叫来桑姑娘:“听见什么了吗?”桑姑娘眯着眼睛说:“好像在刮大风。”若姜说:“不对!”桑姑娘说:“有狗叫。”若姜急道:“别发蒙了,是人在叫!”桑姑娘抬头听了听,说:“是人。哎呀!”她瞪圆了眼睛:“好像是杀人的声音。”

若姜让桑姑娘把这屋的两道门闩紧。田鸢也醒来了,他们三个抱成一团,听着狂风中的兵刃声,那竟然像是洗碗。“戎族来抢东西了,”若姜抱紧田鸢,“让他们抢,他们进来了千万别反抗。”有人在砸第一道门,没砸开,行凶的声音又从隔壁传来。他们越听越不对劲,如果是抢东西,为什么还一个劲地喊“别让他们跑了”?哎,不对,这是本国人的声音啊,是咱们的兵啊,难道亡国后有人趁火打劫?可是他们渐渐听出来了,这不是打劫,人被抢的时候发出的惊叫,和要被杀死时是不一样的!而且,挨刀子,和挨刀后没死又被追着补刀,是不一样的!若姜开始把田鸢往床底下推,桑姑娘也使劲把他往里塞,还得腾出一只手来捂他的嘴免得他哭着叫“妈”,可是他突然不叫了,哗啦一声,他从床底下拖出了一样东西,那羊皮鸢,从冰山祭祀后就一直放在床底下的鸢。若姜终于明白了,算命瞎子为什么要他们把鸢放在那儿,还想起了田雨的话—藏书楼是最高的。

这屋有个后门通向花园,过了花园就是藏书楼,若姜喊道:“从藏书楼飞出去!”田鸢要大家一起走,若姜说这鸢带不动三个人。第一道门被砸开了,刽子手正在砸第二道门。若姜抄起烛台将田鸢砸昏,让桑姑娘带他走,“去找田雨!”一阵狂风把门窗刮得嘭嘭响,“我反正是废人,死就死了,你们有腿,快走!”桑姑娘犹豫着,若姜一下砸出自己的脑浆,再也没出声。实际上她还说了一句话,要过几年才能被别人听到。桑姑娘抱着田鸢出了门,顶着狂风冲上了藏书楼,到了最高一层的露台。她绝望了—院墙离得那么远,靠一张羊皮怎么飞得出去!女眷的哀求和刀剑扎进肉的噗噗声不断传来,往下看却只有随风乱舞的松柏,人的肉身都不知在哪些黑影中挣扎,倒是有一些稍微有点好心的刺客在让这些人死得明白:“这是国王的遗诏!满门抄斩!你是奴才也不例外!”

这句话牢牢地印在了桑姑娘脑海中,成了她后半生一睡着就会听见的声音。

她想躲在这儿,却找不到藏身之处,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她豁出去了。她冲到露台上,套上羊皮翅膀,抱着昏迷的田鸢往栏杆上爬,不管能不能飞出院墙,她翻过了栏杆,万劫不复地滚向死尸横陈的庭院。就在这时,一股摧城拔寨的飓风席卷而来,激得她睁不开眼,树梢刮疼了她的手,瓦片砸在脸上,残雪飞尘裹住了她,她卷入了一个旋转而上升的旋涡。当她落地时已在郊外,夜空中只见三条灰白色的长龙远远地扭动着,龙头舔食着大地,龙尾直入星汉。这场千年未遇的龙卷风,大口吞噬着临淄城,把征服者和亡国奴统统埋葬,但它让一个孩子飞翔,让一个母亲开怀大笑,让束缚已久的灵魂摆脱僵死的腿,穿透冷酷的墙,飘到星汉云霄,看不清这是世界的末日还是刚刚诞生,命运就要终结还是重新开始,大朵的荷花和荡漾的美酒,在冬天里是否真实。这是她的最后一个冬天,在弧形的地平线上悄悄飞散。她的心里流过一汪清泉,耳朵里听到琵琶的乐曲,身子翩翩飞舞,越飞越远,连少女时代放得最高的木鸢也追不上。她穿行在金黄色的雾霭中,像一只迷失方向的蝴蝶。情不自禁的喜悦伴着往事纷至沓来。那陈年木轮载着花样年华溅起雨水,一位羞涩的少年在荷塘上营造乐园,他身上还带着海风的咸味;英俊的医生长出了络腮胡子,语调一如多年前的安宁;还有许多亲切的面孔穿梭来往。她把眼睛睁得更大,想认得更清些,但弥漫的浓雾挡住了一切。她想知道,这流光溢彩就要把她带向何方,这浓雾深处的红晕,是小木匠的微笑还是医生的灵芝,这漫天的彩霞照耀着多少生灵,以及黎明的芳草地上那些耀眼的光斑,它们掩盖着怎样的露水和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