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神医
老巫医
田雨十四岁那年春天,一个老叫花子来到了空中城。他说他是从贺兰山匈奴人的地盘来的,他被关了十一年,现在自由了。但他的脸已经被匈奴人烫得稀烂,鼻孔是朝前开的红窟窿,半边嘴唇肿得像腊肠,那是以前十五次逃跑受到的惩罚。没用马拖死他就算便宜他了,因为他是个巫医。他的医术确实高明。一个半身不遂的老太太,被他用针顺着脊梁骨扎了一串眼,用火罐吸出脓血来,就能走路了。他说这罐血是淤在腰上的,那罐脓是碍着腿的……就连“不死草”也不明白,下身的脓血怎么能从颈椎上吸出来。田雨觉得母亲在世时要是遇到这样的医生就好了。
“不死草”拿出在心灵瘟疫中记录疫情的十几箱木片请教老巫医,他说:“谁说互相洞悉心灵是一种瘟疫呢?也许它恰恰是正常的。相反,光靠声音不靠心来交流才有可能是真正的瘟疫,由于它发作时间过长,我们错把它当成了健康。”“不死草”顿时瞧不起他了。“不死草”连世界上存在着不死草都不相信,岂能相信这种异端邪说。他把跑腿的事全都推给了老巫医。在进城买药、上山采药的路上,老巫医救死扶伤,不收一枚铜子。没多久,云中出了个丑八怪神医的事就传开了。
弄玉陷入了有生以来最漫长的失语期,早在一年前田雨问她国君们为什么那么傻的时候她就哑了。百里冬重金请来的名医在她身边转来转去,使她分不清哪些是药哪些是羹,自从去年冬天她按照九原郡守从咸阳的御医那儿求来的方子吃了一些无用、无害又无辜的药以后,连耳朵也聋了。她现在连自己的咀嚼声都听不见。看着竞技场,她只觉得是一些影子在互相碰撞。心灵瘟疫期间在别人心里看见的就是这样的无声皮影,那些遐想和回忆就是这样。
她心灰意冷地躺在被窝里,相信前十年的间歇性失语症其实是终生聋哑的前兆。看不下去的浪漫故事摊在枕头边,床头多了一个拉铃,用来叫仆人。田鸢一看见这冷冰冰的拉铃就心酸地想起母亲。他把饭放在案头,发现她手背上有几个黑斑,有的已经结成了痂,有的还是发红的,显然是用薰衣草烫的。田鸢捧着这只手想,要让她开心一点,只能祈祷心灵瘟疫再次来临。
田雨倒是给她发过心语,她听不见。这样也好,田雨这个心灵瘟疫的余孽可以继续潜伏在人群中。病急乱投医的百里冬打起了新来的老巫医的主意。容氏说:“一个治跌打的医生,治聋哑能行吗?”百里冬说:“他还能把孩子治得更聋更哑吗?”老巫医连听也没听说过什么间歇性失语症,但他说比他更神的医生在匈奴人那里,就是因为有了这个医生,匈奴人才把他放了。
“他叫卢敖,是燕国人……”
黑盒子
听到这个名字,百里冬的眼睛亮了。三十多年前,把剑从他胸口拔出来、把他从死神手里夺回来的医生,就是卢敖的父亲,那时候卢敖还是个顽童,沉到旋涡里都死不了。亡国后百里冬和他们失散了,近几年又听见了卢敖的消息,他应该有四十岁了,他不仅是神医,而且,有人看见他在水上走,又有一种说法:他并不是在水上走,而是站在一条黄河大鲤鱼的背上。百里冬找不到他,据说他睡在树上,又据说他住在东海的岛上,还有人说,天上有一条街,卢敖的家在那里……现在好了,知道他在哪儿,不管他治不治得好弄玉的病,百里冬都要把他赎出来。据说匈奴人买他花的金子和他本人一样重,百里冬准备拿双倍的金子去谈,大约四千两。可是派谁去呢?牛儿哥是出色的武士,却没见过世面,光头是老江湖,却动不动就拔刀子,不善言辞……想来想去,百里冬只能选择自己。
弄玉躺在黑暗中,心灵的死水中涌来一股冰凉的暗流,把她惊醒了,她来到阳光下,看见一堆系着红绸子的黑盒子摆在父母门前,那是一些散发着幽香、涂着黑漆的木盒,像祭祀的神器一般镂刻着精致的图案,红绸子上工工整整地写着字:“丹砂”“铜镜”“貂裘”……她想:“这是送给谁的呢?哥哥要娶媳妇了吗?”可是清点东西的人脸上没有丝毫喜色,她多么想问问他们在想什么,她感到自己与人们之间缺少的已经不止是声音,她已经变成了隐身人。她又看了看盒子,在她的奇异视野中,所有的盒子都放大、变形了,能把人装进去了,光溜溜的盖子鼓了起来,红绸子化成了血水,她看见一双双白皙的手在打理棺材。
“这是怎么回事?”她用眼神问田雨。
“二百镒黄金求神医。”田雨在布上写道。
她立刻明白这是为了治她的病。她夺过那块布,唰唰唰画满棺材,又把一罐红颜料泼上去,抓起这张血淋淋的布往外冲。在没有心灵瘟疫的日子里,要让人看到她不祥的预感,只好这样。百里冬平静地说:“你别以为这仅仅是为了治你的病。那个人的父亲救过我的命。”弄玉举着那块布来到礼品盒旁边,让大家明白她画的棺材实际上是礼品盒。她的手上还沾着红颜料,容氏用湿手巾去擦,老也擦不掉,朱砂不断地从她的指甲缝间溢出来。
百里冬不得不重新考虑赎人的事。这事可能会变成抢人,去办这事就不能让匈奴人知道他们的来历,可他这张老脸在北方太有名了,万一匈奴人到空中城来寻仇,恐怕连清点棺材的人都不会剩下。
这段时间弄玉回到餐厅里,挤出笑容,要在父亲面前装成一个快乐的聋哑人,于是黑盒子被锁进了库房,铁箱子不知藏在哪儿了,事情好像就这样算了,她哪知道,田鸢正抢着干这桩事。
本来他不在百里冬的考虑范围之内,他才十七岁,和秦舞阳随荆轲去刺秦王时一样大。秦舞阳够狠的吧,十三岁就杀人,可见到秦王还是吓得尿了裤子。田鸢连人都没杀过。但他想办法证明了自己的胆量。当时阴山上有老虎,捕虎的方法是在陷阱边拴一只羊。他代替那只羊站在那里。这还没有完,他必须不迟不早地跳开,要是慌了神过早跳开,老虎就不会踏上陷阱,要是腿软了跑不动,老虎就追上他了。当时树上藏着一些人,用弩对着那片空地,随时准备在他逃跑时射击老虎。结果,他把老虎运了回来。跟着去的门客说,老虎吼起来时,把一片林子的树叶都震落了,田鸢愣是稳稳当当地站在陷阱边。
在一个莫名其妙的不眠之夜后,弄玉出门排遣无缘无故的揪心,发现一队车马正从东边的马厩开往南边的大门,这不是盐车,不是生铁车,它们太小,她忽然明白里面装着什么了:那淌血的黑盒子,那四千两黄金的铁箱子!她没有追上他们,还在大门口跌了一跤,田鸢在马背上回望时,她看见朝霞在那双鹿眼睛里凝成了金色的亮点。她爬起来,朝他留下的滚滚黄尘无声地喊道:为什么?为什么?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匈奴
鄂尔多斯高原的春风断断续续送来游牧者的笛声,田鸢在马上仰望那行踪不定的乌云,太阳雨打湿他的半个肩头,而另一半沐浴在阳光中。他们押着四千两黄金和几车礼品前往贺兰山。在青盐泽畔,他们被匈奴人的骑兵围住了。根本就没看清这些人是怎么出来的,要说是从草里钻出来的,还不如说是从乌云里冒出来的,因为乌云和草原在地平线上是分不开的。他们听不见同伴说话,也分不清扬尘和乌云,他们被持续不断的轰鸣和旋涡裹在中间,旋涡中闪动着马蹄、兵刃和蛮子雪亮的眼睛。这旋涡把他们越裹越紧,直到仅仅给他们留下迈步的空间。几乎不是他们在走,而是旋涡拖着他们动,似乎随时会崩溃,将他们碾为齑粉。当旋涡分开时,他们看到了匈奴人的单于。
单于躺在十六抬大轿上,枕头是一个女人的肚子,被子是另外两个女人的全身,还有两个女人跪在两边给他捶腿。胡人的翻译说,这买卖可以做,先把金子拿出来。田鸢要他们先把人交出来。单于把捶腿的女人推开,指着中国人大喊大叫。有的武士们按住了剑柄,但田鸢不动声色。过一会儿,翻译跑过来和颜悦色地说:“现在不能交货,他跑了怎么办?你们先把金子拿来,我们给你找一个笼子。”
“先验货。”田鸢说。
单于骂骂咧咧地系上裤带,带他们去验货了。货在贺兰山的岩洞里,有重兵把守。单于亲手打开铁门,在滑轮的隆隆声中,铁门缩进了岩壁。田鸢进了洞,铁门又轰然关闭了。田鸢把火把举到岩壁一角,照亮一个披头散发的小胡子。
“你就是卢敖?”田鸢盯着他的眼睛问。
“是。”
“你十岁那年到黄河里游泳,差点淹死,还记得吗?”
“黄河?我记得是雁门的一条小溪呀。”
“你父亲的痦子长在哪儿?”
“下巴上,在这儿。”
田鸢把百里冬教他的问题一一提出来,这个人对答如流。田鸢说:
“你自由了。”
“花了你们多少钱?”
“四千两黄金。”
“谁这么瞧得起我?”
“你父亲救过的人。”
“我父亲救过的人多了,是哪一个?”
田鸢有点生气了,这人到现在说话还像是一个名医在摆架子。
“你别问那么多,”田鸢的口气更加傲慢,“跟着我们走就行了。”
“不行。你不说让我去治什么人,我就不走。”
“他娘的!”田鸢心里在骂,但他尽量和气地对这位坐堂名医说:“天底下最美的人。”
卢敖想了一会儿,说:“如果单于突然不想卖我了,你怎么办?”
“他会把你送给我。”
“哦?”
田鸢不想再说什么,往门口走,卢敖叫住了他。
“你是不是想劫持他?”
田鸢不说话。
“你想过在千军万马中劫持一位国王的下场吗?”
“……”
“就算我脱身了,你也会被他们剁成肉酱。”
“……”
“你就这么爱你主公的女儿?”
田鸢猛地回过头来,“你这个人总是这么爱管闲事吗?”
卢敖笑了,“不是管闲事。我告诉你,你要是蛮干,连我也救不了。匈奴人不像我们中国人,你劫了他们的父亲,他们正巴不得呢,他们等王位都等得不耐烦了。我还告诉你,他们继承王位以后连自己的妈都敢睡。”
“谢谢你提醒,”田鸢说,“我还有别的办法。”
单于款待了中国人两天,果然反悔了。一个叫冒顿的王子说:“卢敖卖四千两黄金,太便宜了,他才三十多岁,还可以用二三十年,你死以后,我还可以接着用。”单于说:“笨蛋,连账都不会算,还盼着我死。我四千两把他卖了,净赚二千两,再买一个治阳痿的医生难道还不够?”冒顿说:“他还会炼金呢,你能找到第二个炼金的人吗?你给他二千两石头,他回头就给你二千两黄金,顺便还治好你的阳痿,这不是很好吗?”
他们带着四千两黄金灰溜溜地往回走。到了黄河渡口,田鸢托同伴回去告诉田雨,如果他回不去,让田雨好好照顾桑夫人一辈子。然后他进了九原城。他没有找到迷药和熏香,就找锁匠作坊。当初单于开铁门时,他注意到单于是掀开外衣、把手伸到裤腰里面把钥匙掏出来的,估计钥匙拴在内裤上。他看清楚的只有两点:第一,拴钥匙的不是绳子也不是皮带,而是铜链;第二,钥匙头,有齿的地方,不到一寸长。在单于款待中国人的两天里,他看清了单于的生活规律。他还用羊腿跟奴隶换了一身衣服。
在九原城,他跟锁匠学会了取钥匙模子的方法,说起来很简单,就是用平常寄信用的泥在钥匙上按一下。写信都是写在木板上的,寄信前把另一块木板盖上去,用绳子扎好,糊上泥巴,盖上官印或私章,这样别人就不敢轻易偷看了。这泥,要数武都县出产的紫泥最好,盖上印以后不容易变形。田鸢在锁匠那里买到了这种泥。他还反复练习在一堆衣服里取钥匙模子的手法,练好了才去贺兰山办事。
他用混着草木灰的灯油把自己的脸涂黑,披头散发,换上奴隶的衣服,小腿上绑着短剑,怀里藏着紫泥,混进了匈奴王宫的膳食房。其实不是王宫,而是草原上的帐篷。他端着点心进单于的帐篷时,看见钥匙在床脚的一堆衣服里,他够不着。单于正和妃子躺在床上。他当时想把单于宰了,砍断钥匙上的铜链,即使门口的卫兵听见,他也拼了。他刚把手伸到裤腿里,单于指着尿壶嚷嚷起来。他大喜过望,因为尿壶挨着钥匙。他取尿壶的时候还没敢动手,因为单于尿正急,正盯着尿壶呢。等单于尿完,他把尿壶端回去,单于已经轻松地躺下了,那个妃子一直背着身,没看男人撒尿。他用手心里的紫泥飞快地按了按钥匙头。
他快马加鞭回九原,配了十把钥匙。又一个深夜,他来到关押卢敖的山洞,放倒了看门的胡兵。如果他们死了,那么为了卢敖所说的爱,他开始杀人了。事实证明他认识的是一个伟大的锁匠,第三把钥匙轻轻一转,锁就“咔嗒”开了。但是,那笨重的铁门被拉开时发出了巨响。其他胡兵惊醒了,与田鸢展开了一场赛马。在这方面田鸢的马很不争气,第一名眼看就要保不住了,而且听到了箭飞过耳际的风声。奇怪的是,箭的劲道越来越弱,有些箭竟然像树叶一样软绵绵地落下来了。他这才发现马儿已经不在胯下,卢敖提着他的腰带,正贴着灰白色的岩壁移动,风很猛很凉,空中的树枝拍疼了他的脸,胡人的号叫声越来越远,渐渐消失。一团团松树摇头摆尾,有的就在脚下,黑暗中还有种种魅影在远逝,他们正在空中飞。
“原来是个梦。”田鸢想。
卢敖回过头来,嘲讽地说:“没玩过吧,叔叔叫你开开眼!”
岩石顿时化作一道模糊不清的白光,冷风劈面而来,使他睁不开眼、喘不上气,小时候玩滑翔可比这好受得多,忽然间风又停了。他睁开眼,发现这是在草原的上空,他们飘得很高很高,星星仿佛一伸手就能摘到。卢敖大喝一声:“转!”星空、大地便翻滚起来,成了无边无际的旋涡,卢敖的笑声狂放不羁、响彻夜空,伴着遥远的狼嚎和猫头鹰的哀鸣,惊扰了胡人的睡梦,打断了奴隶的哭泣。
“怎么样,不相信是不是?不相信你下去!”卢敖一撒手,田鸢就看不见他了,同时,弧形的地平线开始上升,寂寞的草原向他怀里撞来,在落地前,卢敖又像鹰一样俯冲下来,将他提入云霄。卢敖纵声大笑,拖着他向东飞去。
阴山
阴山上春光乍现,沟涧里散布着稀疏的绿叶,山坡上飘着一片片粉红的云,那是刚刚绽放的桃花和杏花。卢敖说:“不错嘛,刚出来就春游。”就落下来赏花了。田鸢心想:“弄玉,弄玉,耐心等等啊,我找来的医生有点淘气。”卢敖指着空中的一只鹰对他说:“看,对它来说,空气像水一样稠。”
这句话使他暂时抛开了城堡里那些翘首以待的人。他按卢敖的指点闭上眼,仔细听风声,在一团茫然的白光中他失去了依托,北方春天的狂风,把他刮得摇摇摆摆。睁开眼时他的双脚已经离开地面。他在参差不齐的岩石上跳着,非常轻盈,山风把他往前送、往上托,他像游泳一样划着手、蹬着腿,空气像水一样流过他的肢体,这时他已完全在空中。
“换个地方吧。”卢敖把他揪到悬崖上,让他的脚钩住石头,身体来回荡。松枝荡到他脸上,黄绿色的穗子被深绿色的叶子托着,那么长,那么洁净,那么可爱,他摘它们,可它们跟他一样是活的,还很不老实地晃着脑袋,他笑着把嫩嫩的松果摘下来,挤出它的汁液来闻。风很大,他有点控制不住自己,有时他快要撞到岩壁上了,就张开双臂撑住。
“往—远—处—跳—”卢敖的声音随风飘来。
遥远的山谷里有一片嫩绿色,吸引了田鸢。他把松子吞下去,朝石壁一蹬,身体便弹射了出去,他感觉背上有一对看不见的、巨大的翅膀。他像老鹰一样滑下去,胸腹部感到了空气的阻力。他还难以上升,体重还在作祟,他尽量地延长在空中的时间—在水一样稠的空气中挥舞双臂。但他仍然无可奈何地下落着,那嫩绿色的树梢离他越来越近了,能看见黝黑的枝条了。飞翔是一种脆弱的潜能,在刚刚发现这种潜能时过早落地,会在一瞬间恢复日常经验,以后除了做梦再也别想飞起来。还好,风把他托起来了,这只风筝晃晃悠悠到了树梢。
“这是一棵什么树?”他想,“为什么别的树还是灰色的,它的叶子就这么绿了。”它的绿,与松树的绿不同,它是很嫩、很亮的绿色,还有点透明,透过枝叶他看见老树皮,经过一个冬天的消沉,树皮黝黑、开裂,与嫩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心形的叶子,薄得像纱,柔得像水。绿色的花序上点缀着白色的小花瓣。田鸢绕着它们转,抓它们,它们挣扎得挺有劲。忽然一阵狂风袭来,所有的枝条、叶片、小白花纷纷狂舞,叶片像蝴蝶似的翻飞,十分鲜活,几乎会说话。谁有过这种经历,一定会相信万物有灵。田鸢任风把自己从一棵树捎到另一棵树,在树和岩壁之间钻来钻去,在树冠上趴着,拨弄绿叶—啊,好一床凉爽、蓬松的席子。当他忘记划手蹬腿时身体也留在空中,现在他已经不依赖气流了。他惊喜地发现,一个意念就能让自己飞出去,树影、岩壁、灌木、天空……这一切飞快地掠过视野,幻化成斑斓的旋涡,扑面而来的是不同的清香。他轻灵得像风、自在得像鱼、高兴得发狂、感动得想哭。
他和卢敖用脚钩着峭壁上的青松,身体横在空中聊天,时不时俯身摘一颗嫩松子吃。卢敖说自己不仅是医生而且是方士,但不是守着炼丹炉、摇着芭蕉扇研究长生不老术的那种。他说炼丹有两种,一种是用炉子炼,一种是用心炼,他用心炼。他说连想都不要去想长生不老,欲求长生,反致速死,龟鹤、松柏不追求长生,只是按照自然的法则生存而已,人们不明白这个道理时,就从丹砂提炼水银,再把水银还原成丹砂,尽管九转还丹,寿命却不见长,因为丹砂本来就不是自然赋予人体的营养。他说没有点石成金术,方士炼出的黄灿灿的东西不是真正的黄金而是毒药。他说他那些与生俱来的特殊能力是偶然露出的,比如小时候沉到溪流里,发现自己呼吸自如。依他看飞行是田鸢与生俱来的能力,只不过以前不知道。他谈到季节对潜能的干扰,他说春天唤醒潜能而冬天抑制它。这时候田鸢想到了田雨:“田雨几年前丢魂也是在春天,山上的桃花也刚开。”
药方
他们知道大大咧咧地从人家头顶飞过去不是有教养的人干的事,就走进了城堡。百里冬一见到卢敖,就把胸口的伤疤亮出来:“小家伙,还记得我吗?”卢敖想不起这个老猢狲是谁,他爹救过的人太多了。“咳,矮脚鸡!”百里冬恨不得把打过补丁的肺亮出来,“脚板比锄头还大的矮脚鸡!”这下卢敖想起来了,他小时候对矮脚鸡的脚丫子有点佩服,说把他草鞋磨烂的实际上是两把锄头。回头他笑嘻嘻地点着田鸢的心口说:“你忘了说天底下最美的人的爹是谁,你心里只装着天底下最美的人。”
随后他给天底下最美的人看病。他号了脉,瞧了她的喉咙,用笔墨问了诊。他问诊的记录上有弄玉对每次发病过程的回忆,还有七岁那年得这病的详细过程。要说他用过什么药,那就是使人沉浸在回忆中的熏香。人们期待着价值四千两黄金的神医挖出失语症的病根,开出咒语般的方子,亮出灵芝天蚕之类的瑰宝来,但是卢敖什么方子也没开,他说不能再开方子了,越这样越没救,现在能救她的,只有她自己。他的结论是那么简单—小姐的病源于对疾病的深信不疑甚至期待,吃药加剧了她对痼疾的笃信,今年变本加厉地吃药,反而让她连自己的耳朵也信不过了。这就是说,从满门抄斩那一年起,每年秋天她对自己说:是时候了,该哑巴了!于是她就哑巴了。去年冬天她对自己说:咸阳来的医生开的死虫子吃了不会聋吧?于是一觉醒来她就聋了。
这简直是一个庸医在给自己找台阶下。人们庆幸四千两黄金没花出去,田鸢对卢敖也冷淡起来,百里冬则怀疑老神医的儿子,那个捣蛋鬼,成了一个招摇撞骗的家伙。只有田雨信他那一套,他从自己魂游、用冥想改变历史的经历中产生了对心灵力量的深信不疑。他写条子告诉弄玉:你根本没病,相信自己没病,你就会好!弄玉比谁都愿意相信这点,只是说服不了自己的喉咙和耳朵。在这种形势下,卢敖又想出个歪点子:她睡着以后,没准会忘记聋哑。如意搬到了弄玉屋里,白天睡觉,晚上一边看书一边监视姐姐的动静,一大块屏风竖在她们之间,免得灯光影响弄玉睡眠。一天半夜,她光着脚丫子扑出来,向全世界宣布:“姐姐说梦话了!”
大家冲进去时,弄玉还在熟睡中,再也没听见她说梦话。人们怀疑如意的耳朵出了与弄玉相反的毛病—听见并不存在的声音。七嘴八舌中弄玉翻了个身,睁开了眼睛,如意抱怨大家把她吵醒了,容氏激动地问:“是吵醒的吗?”
弄玉指指耳朵,点点头,表示她听见这句话了。
求婚
第二天大家围着弄玉大喊大叫,弄玉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卢敖劝大家:“别这样,显得咱们不相信她能听见。留下来个人跟她慢慢聊就行了,就像平时说话那样。”于是大家轮流陪她说话。田鸢说:“桃花开了,你妈妈又叫人上山去采花瓣了,她要把你打扮得更好看,嫁出去。”弄玉笑了。田鸢怀着小小的居功自傲,心安理得地赏析她的安宁和美丽,那张不需要脂粉的面庞,比漫山遍野的桃花更赏心悦目,那双半月形的眼睛会说心语,那细腻圆润的下巴使时间忘记流逝。最后,田鸢的目光停留在她的嘴唇上,它们不需要胭脂来染红,在沉默的日子里它们卸下了声音的重负,反而容纳了整个春天。十七岁的田鸢面对它们,忽然产生了以前在梦中也没有的冲动,这使他后半生不得安宁。
“嫁给我。”他说。
他的声音非常小,弄玉根本就没听见。即使他有勇气大声说,现在的弄玉也未必能听见。这句话只是提醒了他自己,他爱着弄玉。他回到屋里拷问自己:“跑什么跑什么我跑什么?有什么好怕的?我快十八了,不可以向一个人求婚吗?不向她求婚,我向谁求婚呢?难道我爱的不是她吗?谢谢卢敖提醒了我。”开始使用“爱”这个字,把他搞得热血沸腾,“我也是公侯之子!难道配不上她?我心虚什么?求个婚何必贼眉鼠眼的?”如果心灵瘟疫还在的话,旁边的桑夫人肯定会提醒他:有话该跟人家父母讲。
他继续骂自己:“蠢货,胆小鬼,有话不敢大声说!她十九了!等她爹把她嫁给郡守的儿子你就死心了。我们是青梅竹马!从十二岁开始,也算!是摊牌的时候了。可她喜欢我吗?不知道。她能喜欢谁?牛儿哥?牛儿哥不是她亲哥,牛儿哥长得比我白……他们俩还在梦里干过好事呢!那到底是不是牛儿哥?不!那个人眼睛大!牛儿哥是个老鼠眼!弄不好那个人就是我呢。她夸过我的眼睛:‘你不知道它们多么好看。’哼,只要她有一点点喜欢我,我就要娶她,让她一天比一天更喜欢我,连我的黑也喜欢!”
他忽略了一件事,假如这些疯念头真的能成,他只能算个上门女婿。“不行,今天说的不算数,就当她没听见,我还要正式地跟她说一次,嫁给我,对,就是嫁给我,嫁给我,嫁给我!”他看到了无限光明的前景—弄玉就在这间屋里出来进去,跟桑夫人抢笤帚,跟他打打闹闹,晚上细心地挂上大床小床之间的布帘子。“但是田雨怎么办?”在虚妄的未来中,他开始为一些具体的事操心了,“他得睡别的屋,这儿挤不下了。我得提醒他别再叫‘姐姐’了,得叫‘嫂子’。”然后他在没人的地方,把“嫁给我”这三个字练了一遍又一遍,要说得轻,免得把弄玉吓着,但又要显得很有决心,很光明磊落,不能显得是在求她,因此这三个字的语气要尽量平静,克服上次说的时候发抖的毛病,要让弄玉觉得这事本来就应该办,只差一个人说出来而已。“嫁给我,嫁给我……嗯,太霸道了,这样也不好,好像我在逼她似的。嫁给我……不对,凑得太近了,我应该还是比较有尊严地说这句话,因为本来我的身份就不比她低嘛。嫁给我,嫁给我,嫁嫁嫁……不行,重来……”
他盼到了弄玉病好的那一天,穿着眼下最体面的衣服,挂着想象中的玉佩,戴着想象中的鹿皮礼帽,提着想象中的大雁,来到了弄玉的闺房。弄玉在逗一只跟屁鸭,它出生在心灵瘟疫时期,是孔雀和鹅夫人生的六个孩子之一。田鸢跟在弄玉身后跑,不知道说点什么才能把她的注意力从跟屁鸭身上转移到他身上,结果他成了第二只跟屁鸭。这就是田鸢的第一次求婚。最后,他用尽捕老虎、偷钥匙攒起来的勇气,说出了那三个字:“嫁给我。”
远远没有达到平时练习的水平,不过弄玉还是听见了。她不敢看田鸢,只是低声问:“你说什么?”
“我要你嫁给我。”
顶住最初的冲击以后,弄玉勇敢地抬起了头,“为什么?”
“我想不出你还能嫁给谁。”
弄玉抓起跟屁鸭往外走。走到门口,她又不放心地回过头来,看见田鸢可怜巴巴的样子,她又说:“我哥哥还没成亲呢,说这些多不合适呀。”
田鸢还是一动不动,弄玉觉得他快要哭了,就亲切地说:“我们都还是小孩子,你不是连冠礼都没行过吗?”
田鸢突然站起来拉住弄玉的胳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当然知道你可以嫁给很多人,不不,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弄玉,等一等,听我把话说完,要行冠礼可以马上行的,不一定非要等到二十岁行冠礼……”弄玉用手堵住了他的嘴。
“这些事,我真的没有想过,让我一个人好好想想,行吗?”
穿山甲的肉
回家以后,田鸢惊奇地发现,弄玉是什么模样,他想不起来了,弄玉的脸在他脑海里是一团粉红的雾气,与年深日久的母亲的幽灵难以区分。谈话没有任何结果,她不给他鼓励也不让他绝望,既不喜欢他也不讨厌他。现在她听不见他心里流畅的表白,他也不能再辨认她梦中的人是谁。心灵瘟疫啊心灵瘟疫,他又一次怀念起那段日子,哪怕在一场触目惊心的梦之后和她用心语吵一架也比现在强啊。他只能胡思乱想:一个美丽如她的女孩,到底在想些什么呢?她浸泡在春天的气息里,喜滋滋地戴上杏花,她抚摸白杨树的眼睛,与妈妈的灵魂对话,她捧着一本旧书,为别人的爱情流泪,她被善良的人们关注,报以同样迷人的微笑,一生中有无数幸福的瞬间,心田里流淌着静谧的清泉。
田鸢匍匐在阴山之巅,把头埋在翠雀花丛中,捕捉她的芳香,同时为自己灼热的呼吸而惭愧。他幻想弄玉趴在身边,与他共享世外美景,背她飞上来的念头一度使他激动万分,转而又担心鸟类的习性加大了他们的差异。这时田鸢仍然无法想象弄玉的面孔。那些焦虑无助的梦境就在这期间产生了。有一团深不可测的雾需要他穿越,不知是谁的意志强迫他这么做,梦里只觉得别无选择,但又怀着凝固在苍白之中的恐惧。一团铺天盖地的丝线需要解开,为找到线头不得不耗尽毕生的精力……
白天他要强打精神去餐厅吃饭,面对所有人装得像小时候一样没心没肺。弄玉好像忘了这件事,对田鸢还是那么亲近随和,跟对别人没什么两样,趁着大家还没动筷子,她把自己不喜欢吃的地瓜扔到田鸢碗里,把田鸢不想吃的苦瓜抢到自己碗里。在好不容易吃上肉的那天,她说:“穿山甲肉真硬!跟木头似的。”在她就要把肉扔给猫时,田鸢居然跟猫抢这块肉,她说:“别啊!我尝过一口。”
田鸢没有勇气追问那件事。他已经意识到自己不是什么公子,而是奴仆。他现在巴不得有人来百里家提亲,那样他就有勇气求百里冬:“收我当上门女婿吧。”做上门女婿,官府给的口粮会少三分之一,要征集苦力上长城搬石头,先考虑他,打起仗来让他和商人、罪犯一起在前面挡箭。但是比起眼看着弄玉被别人抢走来说,这又算什么呢?
盐的路线
他又押上了盐车。云中,雁门,九原,云中,这就是盐的路线。他记不得这是第几趟,可能他的坐骑知道。反正这一趟是最最疲倦的。
早晨踏入草原,放眼皆是黄色的胡枝子花,好像成千上万只蝴蝶在风中飞舞,中间夹杂着黄、白、蓝、紫色的洋蔷薇,星星点点的太阳花,同伴们在马背上有说有笑,他也捏出一副快乐的躯壳来参与,这时候他感到孤独是一种奢侈品。
临近中午他们进入了山路,有一处山腰上至今有一间破房子,好好修修可以养几头牛,武士们每次经过,都像瞻仰纪念碑一样仰望它,这就是百里冬小时候的草棚。
在狭窄的山路上,车马排成一条线,大家不再说话,田鸢这才听见心里的声音,“你没有行过冠礼,没有行过冠礼,没有行过冠礼……”它响了一百次,田鸢就琢磨一百次,这到底是推脱还是鼓励。
面对蔓延的葛藤,他看见心中的一团乱麻,弄玉的微笑像一朵芍药花隐藏在后面。“等我们再次见面,她可能已经许配给别人,甚至她那没有血缘的哥……”他额头上的汗珠在八月的阳光下变得冰凉,“她没有订婚又如何?每一次押车我都要担心在十天内她已经名花有主。”
他不知道在遥远的空中城,弄玉也是心烦意乱,也是一百次揣测三个字—“嫁给我”,她根本不像平时装的那么坦然,连他想吃她咬过一口的穿山甲肉这点事,她都放在心上。可怜的田鸢,只能在潺潺溪流中听见弄玉没心没肺的笑声,从不知名的花香中辨认她的气息,透过摇动的枝叶捕捉她的幻影,那不过是一片流淌的夕阳。
鸟头文
回到城堡后,他被周而复始的怪梦纠缠不休,卢敖的灯光还亮着,想起这是唯一一个可以倾诉的人,就来到卢敖屋里,掏出心里那团解不开的丝线,其中只有一个念头比较清晰:
“我必须娶她。”
“你‘必须’娶她?”卢敖说,“有些事情,一旦‘必须’去做,就难以把握了。本来有两种结果,你却只接受一种结果。”
“当然。”
“在结果产生之前,你祈祷、等待、夜不能寐。结果出来了,要是如愿以偿,你会觉得前些日子的煎熬是值得的,反之你会觉得受到了愚弄。”
“当然。”
“你娶不了她,就会忘记她。”
“我不会忘记她。”
“你不会忘记你自己。你所说的‘她’,并不是她本人,而是她带给你的回忆,这是你自己的一部分。当她成为别人的妻子、生下别人的孩子、为别人的家庭操劳而衰老时,你还能爱她吗?”
“我不能想象这一天。”
“你拒绝这种结果,连想都不去想。那么,一旦结果不如愿,你会干什么?”尽管田鸢目光坚定,卢敖却洞悉那一片蒙蔽他心智的黏乎乎的污泥,“你不仅会把坚守多年的爱一股脑儿砸烂,还会把你爱的人从心里杀死以便让自己活下去。”
沉默了一会儿,卢敖又说:“应该相信每种结果都是好的。她嫁给了你,固然不错,嫁给了别人,你心中的那个人并没有出嫁啊,有什么可遗憾的呢。”他似乎要把田鸢从泥潭里拔出来,送进天堂,结果把他投进了虚无,“面对任何事情,都想想:这样,是挺好的,要是那样,也不错。这就获得了安宁。比如我去见皇帝,游说他发兵打匈奴,我想:打起来挺好,我过把将军瘾,不打也好,我接着逍遥自在。打赢了好,反正大家都盼着匈奴人滚蛋,打不赢也好,六国趁机复兴,改朝换代后没准更好……”
“你……你在说什么,打仗吗?”
“是啊,匈奴在边疆闹得这么凶,早晚要打起来。现在朝中已经有人主战了,皇帝还在犹豫,我们只需要给他找一个开战的理由。”
卢敖取出一片龟甲给他看,他看不懂那些鸟头文,卢敖解释:“这是三千年前先知的预言,我们生活在最后两句话之中—‘六马之乘,水德之始,缁衣封禅,维始皇帝;七月沙丘,鲍鱼之臭,三月大火,亡秦者胡也。’有些话不知是什么意思,但是,‘亡秦者胡也’连桑夫人都听得懂,就是说胡人要灭秦朝,皇帝看到了一定坐不住……”
田鸢什么也听不下去了,他现在只知道一件事:打仗可以砍敌人的脑袋,敌人的脑袋可以换来爵位,有了爵位就可以娶弄玉。他要卢敖带他一起去,卢敖让他再忍一忍,现在有一个现成的功名等着卢敖去摘,皇帝正在东海边招募炼丹、求仙的方士。
千年预言
一个月后,卢敖回来了,成了咸阳宫的博士。对这个头衔,他的解释是:多说好话、少操闲心、隔三岔五上殿拍拍马屁、没事到海边遛达遛达。他没有游说皇帝发动战争,也没有引荐田鸢当官。田鸢忍不住了,要自己拿着龟甲去干。
“皇帝在哪儿?”他问卢生。
“别着急,”卢生说,“皇帝正往这里走。”
桑夫人只担心皇帝的出现,会把他们的生活搞乱。晚上,满门抄斩的吼声惊得她掉下了床,她钻到床底下找羊皮翅膀,发现地面铺的是凉快的芦席而不是冬天的毛毡,窗外是蟋蟀的叫声而不是北风的怒号,身边的小床上也见不到若姜,昏暗中只见两个大小伙子横在对面的大床上,屋里热得透不过气来。第二天她悄悄对田鸢说:“离他远远的!这些做国王的,一不痛快就会杀一家人,死在他手里都不知道为什么!”
田鸢不听,她就对田雨念叨:“国王这种人,你离他越远,越觉得他像神仙,离他越近,越看他像一头熊。”实际上她没有见过任何国王,她说的是自己梦见的国王。田雨纠正道:“现在叫皇帝,不叫国王。”
田雨曾经求卢生带他一起去,但卢生用哄小孩子的口气推托了,他很郁闷。他本来挺喜欢卢生的,此人留着一撇狡猾的小胡子,一心要到皇帝面前摇唇鼓舌,看起来既非医生也非方士,而是战国时代遗留下来的说客,但现在,他觉得卢生找田鸢这个粗人当助手是瞎了眼。
弄玉是田鸢最后一个告别的人。她正在给毛茛浇水,田鸢走过来,凝视着她的侧面说:“我要离开这里了。”弄玉眼光没离开毛茛,但壶里的水不流了,她问:“为什么?”田鸢说:“为了戴着贵族的冠弁,回到这里。”
“你去告诉我父亲吧。”弄玉抬起头来,直视着他。
田鸢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意思。那双眼睛离他那么近,能从里面找到他的影子。他明白了,这些日子她已经悄悄解答了他留下的难题,而且在观望他为她产生的狂想和付出的行动。但他以目前的身份,不愿向百里冬提亲。要说辞行,他已经辞过了。他对弄玉说:“等我有了确切的去向,再找他谈。”
他们散步到山坡上,弄玉问他具体打算怎么办,田鸢提到那块龟甲,弄玉认真听他背诵完卜辞,说:“我记得这东西是‘面条’从齐鲁带来的吧?带回来好几年了,说不定,这首歌早就在全国流传了,说不定皇帝听说过,知道这是老百姓编排秦国的顺口溜。一个统一天下的帝王,能让这种东西牵着鼻子走吗?就算他一时糊涂,被千年预言的鬼话蒙住,等他醒悟过来,知道你们要他做的原来是改变一种据说是预言的东西,他就会想:如果预言是真的,它就不能改变,它要是能变,就是骗人的乌龟壳。你们俩怎么自圆其说?”田鸢初次领教到弄玉身上除美丽之外的一样东西—智慧,在这方面,他弟弟比他了解得多。田鸢说:“龟甲要说服的不是皇帝本人,而是朝中的反战派。我们在为皇帝补充一个开战的理由。说到底,皇帝将心甘情愿跟我们共同上演双簧戏。”弄玉惊讶地瞧着他,笑了:“咦,这不像你说的话呀。”田鸢承认是卢生说的。弄玉握住他的手说:“不要在皇帝面前惹祸,不要勉强自己,如果不能成功的话,好好地回到这个大家庭里来吧,这里有你最要好的朋友们。”她莞尔一笑,“你会看到,你的弄玉还是漂漂亮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