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隐身糖浆

隐身作坊

心灵瘟疫过后,田雨一直在自责。他在这场瘟疫中麻木不仁,看到小木匠和他母亲乱搞一点也不吃惊,弄玉“尿裤子”时他也没想想办法,显得很不仗义,但实际上,他早就习惯在别人的秘密中生活了。不是他想偷看,是这些秘密非要跑到他心里来。这种感应并不仅仅针对人,他也能听到神的心音。他讨饭时,神告诉他,只要叫花子们打他一百次,他哥哥就会出现,于是他挨一次打就在胳膊上割一根血道,这血道攒到一百根时,他哥哥真的驾着马车来接他了。在心灵瘟疫中,人们以为弄玉是传染源,其实他才是,第一句心音正是他发出的—“除了母亲,她是天底下最美的人。”现在心灵瘟疫过去了,人们又过上了幸福生活,嘴巴可以用来吃饭也可以用来讲话,心里慢慢又开始胡思乱想了,没人防着他。他想:“他们要是知道我身上还带着毒素,会把我烧死的。”

他的病时轻时重,轻的时候,只知道谁在讨厌他,重的时候,可以看到别人的心灵图像。他尽量约束自己,可有时候这是控制不住的。比如下围棋,他怎么可能不想想对手会怎么走呢?下棋的人考虑对策,通常都会盯着棋盘,对手盯着棋盘时,在棋盘上想象出各种变化,而这些棋子马上就出现在他看到的棋盘上,一闪一闪的。百里桑是城堡里的第一高手,看过很多棋谱,也总是输给他,百里桑恼羞成怒地说:“你骗人!明明看过很多棋谱,却说自己没看过!”

什么叫棋谱?田雨一直想搞清楚这个问题。他已经迷上了围棋,因为玩这种游戏时不用说话,还有,一个人也可以玩。百里桑不来找他的时候,他就让左手和右手玩。可是没有百里桑在,他就不知道正规的玩法是什么。有了棋谱,就不需要百里桑了。

弄玉带田雨去找棋谱,引发了又一场风波。

她带田雨去的是场院南边的一间屋,田雨从来没见那间屋的门开过,弄玉说那是书库。她用长长的钥匙捅那生锈的铁锁时,告诉田雨:“里面住着个人,你看到他别害怕。”

田雨一听这话就起了鸡皮疙瘩。

“锁着门,怎么能住人?”

“他从来不出来。”

“他是囚犯吗?”

“不是。”

“他吃什么?”

“有人从天窗给他送吃的。”

门开时,一股霉味和木头味扑面而来,冷冷的天光投射在一排排木架上,架上堆满书卷。这屋很大,黑暗中还有很多书架。他们走到里面去找的时候,已经看不见书上的字。棋谱还没找到。

“没办法,只好问问他了。”弄玉说。

在最黑暗的角落,有一扇小门。他们手拉手走进去,进入了更加不见天日的房间,一盏昏黄的油灯把这里变得更加昏暗。油灯下坐着一个人。

他的头很大,田雨开始以为他戴着头盔,可是走近看,发现那是罩在头上的一个布笼子。弄玉拉着田雨向他面前走,在经过他身边时,灯光透过了笼子,里面的剪影让田雨毛骨悚然。

他有两个头。

那是一个大头和一个小头。大头有一撮山羊胡子,小头在大头的后脑勺上,像拳头那么大,有鼻子有嘴,嘴还在动。

“有人来了。”小头说。

“来就来吧。”大头说。

小头的声音像小孩,大头的声音像老人。

这个人埋着头,在看一片乌龟壳。弄玉小心翼翼地说:“双头人,我们本来不想打扰您的,可我们实在是找不到棋谱。”

“没关系,”他抬起头来,“你们先坐坐。”

田雨看到他的黄绢笼子上有两个黑窟窿,心想,那大概是他的眼睛吧。

“这孩子在害怕。”小头细若游丝的声音传来。

弄玉捏了捏田雨的手。田雨鼓起勇气说:“您看的是书吗?”

他说:“也可以算是吧。这是三千年前的巫师留下来的,是隐身术的配方。现在只差柳叶上的露水了。”那两个黑窟窿又转向弄玉,“对了,我正想请你帮个忙呢,开春后能帮我采一瓶柳叶上的露水吗?”

“那样您就可以隐身了吗?”弄玉说。

“当然啦!”小头抢着说,“他会带我去逛庙会,隐身了就没人拿石头打我们……”

大头呵斥道:“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又对孩子们说,“一个人要隐身,首先要学会隐藏自己的影子。”

他告诉这两个孩子,消灭影子的法术是很难练的。影子不会一念咒语就消失,只能每天变浅一点点。龟甲上说,悟性最高的人也要练半年,而且只能在阳光下练,不能在阴天偷奸耍滑,阴天的影子本来就浅,不是你把它练浅的。他站起来,哗地拉开天窗,阳光顿时给他投下了一条毫不留情的影子。天窗下面有石阶,老人颤巍巍地登上去,他们也跟着上去。在屋顶,他指着自己的影子说,别看现在影子还在,可比六月份的浅多了。田雨没忍心说,冬天的影子本来就比夏天的影子浅。

“等你们把柳叶上的露水采来,”那两个黑窟窿里眼光闪烁,“影子差不多就没了,我再配出隐身糖浆喝下去,就可以带小头去逛庙会了!”

“噢—”小头欢呼起来。

“好的,”弄玉严肃地说,“我们一定帮您办到这件事。现在,请您帮我们找棋谱吧。”

他在黑暗的书库中找棋谱时,竟然不需要点灯,他不是凭眼睛,而是凭深海鱼的知觉找书的。棋谱不像田雨想象的那样画在布上,只是普通的木简,只有文字没有图:“东三北六东六北三……”弄玉说,棋盘纵横各十七路,“东三”就是从东边数的第三条竖线,以此类推。那段时间田雨说梦话都是“东三北六”的,以至于练出了这样的本事:不用看棋盘就能下棋。

愚公井

开春以后,他帮快乐的青春作坊采花瓣,也帮苦闷的隐身术作坊采柳叶上的露水。但真正改变隐身术进程的是愚公井。有一个外号叫“愚公”的人,带人在城堡里挖井。那城堡在山顶,要把井挖到几十丈深才可能找到水,就算有了水,提一桶水还不知要提多久,挖这样的井简直是疯了。不过这比下山到黄河里打水强。在刚刚挖出湿土的时候,他们碰到了一块大石头。那东西敲起来“咚咚”响,好像是空心的,他们没敢敲烂。他们仔细刨开周围的土,用铁链把它吊出来,原来那是一口缸。他们铲掉缸口的泥巴,拍死白蜈蚣,撬开瓦盖,一股奇臭冒了出来,还有黑烟。过一会儿,人们聚拢来看,缸里是一副死人骨头。它像虾米一样窝着,头颅夹在两根腿骨之间,骨头上有蜂窝状的小孔,下面满满地铺着龟甲的碎片。

双头人把这些碎片拼起来,认出了一些东西。墓主是一千五百年前夏朝孔甲王的巫师,那时候那一行入葬好像就是那样的,弄个圆瓦缸当棺材,蜷成虾米一样装进去,头埋在两腿之间,好像那样才体面。尸体下面的龟甲,记录了祭祀、礼仪、星相、历法、乐律等方面的知识,墓主生前的经历,还有巫术咒语和方子,包括蛊术、咒术、点金术、长生术、求雨术、止雨术、降雷术、避雷术、开山术、渡水术、透壁术、神行术、飞行术、定身术、夜视术、隐身术等方面的智慧结晶,随便哪一种都够一个人琢磨一辈子的。双头人只选择了隐身术来研究,同时改良隐身糖浆。

迷魂汤

三月份,双头人熬出了一罐深红褐色的浓汁,里面溶解了他自己的头发和脚指甲,照孔甲王巫师的鸟头文说的,到这一步,只剩一件事可做了:喝下去。喝了,大头小头就可以畅游在人间了。面临这继往开来的时刻,双头人反而害怕了,这罐红汤说是隐身糖浆,倒更像化骨水。他问田雨愿不愿意喝,田雨问了一下自己的神。神说,只要他昨晚没下完的那盘棋的“东七南五”在一百二十步之后可以形成劫杀,这药就可以喝。他的神从来不会用掷铜钱等简单把戏草菅他的命运。他在脑子里下完了这盘棋,是劫杀。于是他向双头人要隐身糖浆。

“你要把自己的东西扔进去。”他说。

双头人用小碗倒了一些糖浆出来,差不多够一个孩子的量。田雨把自己的头发和脚指甲削下来,扔进了浓汁,它们转眼间就化了。他皱着眉头灌了一口,不比要饭时喝的泔水更难喝,除了微微的尿味,主要是甜味。他喝光后问双头人:“我还在吗?”

双头人提醒他:“念咒语。”

他一字不差地背了一遍,又问:“我还在吗?”

双头人的大头点了点。

过了半个时辰,双头人还是能看到他。他把咒语背了一遍又一遍,过了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翻来复去地问:“我还在吗?”

双头人比田雨更绝望,他捏过田雨的胳膊,田雨的细骨头始终是硬邦邦的。药方没错,咒语没错,田雨也诚心可嘉,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这是一罐刷锅水。双头人把装着剩下的糖浆的瓦罐摔了个稀巴烂。

田雨怀着一肚子鬼东西跟百里桑下了一盘棋,居然输了。晚上他一挨枕头就睡着了,做了一个很爽的梦。

他在城堡里飞了起来,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他经过自己的屋檐、隐身作坊的屋檐、屋顶的小阁楼、孔雀笼子……无序地飘来荡去。他在高高低低的烟囱间、在有风铃般的圆叶子的大树间、在忽明忽暗的光影之间飘来飘去。他飞到阴山上,追赶夜奔的狐狸。黎明,他从随风摇摆的柳枝上舔露水,滑过一片粉红的桃花云,顺着一棵高耸入云的山杨树的灰暗的、皴裂的树干向上飘浮,来到那些棕色的柔荑之间,它们向同一个方向摇摆着。天亮后,他浮在粉红的桃花云上滑行,飘过芨芨草正在蔓延的草甸,闻到沙蓬糊糊的香味。他回到城堡里,看见百里桑在蹴鞠,就说:“喂,我回来了。”百里桑没理他。他觉得大白天在空中飞有点傲慢,就老老实实地走路。碰见田鸢,他主动打招呼,田鸢也没理他,田鸢正急着上厕所。桑夫人站在门口,也不理他,他从桑夫人身上毫无阻力地穿了过去,看见另一个自己在床上酣睡。一道来自灵魂内部的闪电震得他失去了知觉。醒来时他看见黑乎乎的房梁。

早晨碰见百里桑,他问:“你今天早晨踢球了吗?”百里桑说:“你怎么知道?”看见田鸢牵马过来,他问:“百里桑踢球的时候,你在往厕所跑吗?”田鸢说:“那可不?”他又问桑夫人:“我哥早晨上厕所的时候,您在门口站着是吗?”桑夫人纳闷:“你怎么知道?你不是还没睡醒吗?”田雨明白了,早晨看见的一切都是真的,不是梦。他知道隐身糖浆显奇效了,但并不开心。“飞起来那玩意儿到底是什么?是隐身的我吗?为什么床上又有另一个我?”想来想去,他觉得放出去的是自己的灵魂。他听说只有死人的灵魂才能脱离躯体,这么看来,糖浆把他毒死过一阵子,后来不知怎么又活过来了。

吃午饭的时候弄玉问他:“又不开心了?早晨大家说你变了个人。”他没吭声。他在想:“死都死了,怎么又能回来呢?毒性还会发作吗?”他越想越害怕,就到弄玉屋里看书。他恍恍惚惚看见坐在床头的是母亲,便将一切和盘托出—双头人的红汤、夜游、自己的灵魂穿过桑夫人的肉体……床上那个女人安慰道:“汤里可能有毒蘑菇吧,阴山上的毒蘑菇,吃了能产生幻觉。”

听了这话,他稍微安心一点了,他在地席上伸伸懒腰,然后埋头看棋谱。弄玉斜倚在床沿上看她的浪漫故事,屋里静得出奇,她只听见自己均匀的呼吸声。采桑女变成王太子妃时,她抬头长舒了一口气,这时她发现田雨趴在书案上睡大觉,她笑着用鸡毛掸子拍他的脑袋,他一动不动,她下地来摇他,发现他眼睛闭得像死鸟一样,嘴巴微微张开,露出两颗兔牙,气若游丝。她大惊失色,奔向桑夫人住的屋。

魂游

实际上这时候田雨的感觉好极了,摆在他面前的是一堆精致的东西—绣纱香囊、螺子黛、眉笔、玉簪、牛角梳子、珍珠粉……他沉浸在兰室闺香之中,往远处看,是小姐的雕花紫檀木床,挂着半透明的红纱罗帐,四角垂五色香囊,一只蜜蜂嗡嗡地绕着香囊转了一圈,发现它不是花,又飞走了。床上有一张案子,摆着木简和笔墨。此刻,他的灵魂在小姐的镜子里。回头看,背后是深不可测的黑暗渊薮,原来,镜子处在两个世界之间。他怕失足掉下去,又想到自己和黑暗一样轻。他想离开黑暗,但是在黑暗和光明之间有青铜的屏障。这障碍并未阻断杂沓的脚步声和桑夫人的哭声,还有弄玉的声音:“八成是吃了花蘑菇了。”他看不到这些人也看不到自己的肉身,梳妆台的侧面挡住了他的视线。

嘈杂声渐渐远去,他像沉入了安宁的水底。整整一天都没人来照镜子,他寂寞极了。过了很久,眼前的一切变成了橘黄色,他知道庭燎点燃了。一张美得难以形容的脸出现在面前,他认出这是大小姐。弄玉解辫子上的丝带时照了照镜子,但很快就离开了,过一会儿出现的景象令田雨目瞪口呆—小姐把白天穿的衣服一件件往下脱,只剩下胸衣和内裤,田雨心想:好啊你们这些女的,长得跟鱼一样。这条美人鱼换上睡衣,上床看了会儿书,然后放下书简,吹灭了庭燎。

早晨弄玉化妆,把梳妆台弄得当当响,吵醒了田雨,他在镜子里喊:“喂,把我弄出来!”弄玉听不见。她走以后田雨睡了个回笼觉。再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一片亮得能照出人影的木地板上,上面用黑线画满了方格子,还有大大的、圆圆的、扁平的石头,它们只有两种颜色:黑白,它们在木地板上有倒影,往下看,自己也有个白白的圆圆的倒影。他明白了:这是围棋盘,他的灵魂进入了一粒白色的围棋子。远处有一座大山,长满黑松树,往上看是一张人脸,原来黑松林是他的大胡子,据此判断,下棋的是弄玉她爹。

忽然间地震了,随着震耳欲聋的哗哗声,他被卷入一个黑洞,周围紧紧地贴着其他的棋子,他明白有人中盘认输了,他们正把棋子往盒里收。稍待片刻,外面又乒乒乓乓打了起来,说明下一局棋开始了。百里冬拍烂棋子的恶习尽人皆知,田雨便在盒里祈祷:“天则灵,地则灵,西王母娘娘快显灵,别让弄玉她爹执白,因为我是白子啊,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转念一想,又觉得拍烂了也好,灵魂正好解放出来。他又念:“左手指七星,右手指北斗,天上二十八宿,地上九曲黄河,吾奉上界天官令,吾是下界避难人,落在棋中不自由,快让黑胡子解救吾脱身则个,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跟双头人学的鬼话全派上了用场。

太上老君再急,弄玉她爹不急,直到收官才把他拍出去,也没拍烂。他放眼一看,自己落入了黑棋的铁桶阵里,在劫难逃,心里说不出有多着急,他也不明白,自己替棋局瞎着哪门子急。白棋接二连三被百里冬扔进战场,个个流露出陪葬的绝望表情,因为黑棋的铁蹄是越追越紧了,它们死到临头了。这支敢死队,最终落得作为棋子最悲惨的下场—被稀里哗啦捡了出去,田雨呐喊道:“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

他再一次醒来的时候,钻进了一只土鳖的身体。上方传来桑夫人的哭声。他明白这是在自己屋里,上面是床,自己的肉身就在床上摆着。离得这么近还不能回去,他真的有点生气了。又听弄玉说:“他告诉过我,前天晚上就丢过一次魂,后来又找回来了,没事的,您别担心,啊?”他奋力爬出去,在亮光下拼命走动,要用足迹划拉出一行字:我乃田雨。正在诚心诚意地这么做着,听桑夫人惊叫道:“一天扫八次地,还是有土鳖!”她的大鞋板不由分说从天而降,把土鳖踩死了。

这就让田雨再次投生了。他发现自己被二十多只母鸡团团围绕,满地都是鸡屎、谷粒。这些母鸡吃饱喝足,有的在地上刨坑,有的在梳理身上的羽毛,一副窝里乐的模样。他往下看,自己也有一对鸡爪子,比它们的还大还粗,威风凛凛。

“太上老君啊,我怎么变成了一只活公鸡!”

田雨真是懊丧到了极点。目前的处境是,他根本不能驾驭自己的灵魂,灵魂在城堡里乱窜,碰到哪儿就往哪儿钻,不管是活物死物、看得见看不见、摸得着摸不着。现在只好静静地等它自己回到肉身里去。气愤难平的田雨,驾驭着公鸡的身体跳上一只只母鸡的背,狠狠地啄她们,用鸡类的语言叫骂:“让你们吃!让你们窝里乐!”母鸡们议论纷纷:一个平日里万般温柔的鸡郎君,怎么转眼间发起狂来。这事过去几年以后,有些老得下不出蛋的母鸡跟新来的童子鸡拉家常,还念叨说:那只金黄色大公鸡,本来是个万般温柔的鸡郎君,不知怎么突然发起疯来,把鸡圈闹得乌烟瘴气,被揪出去杀了。

田雨的翅膀被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揪牢,眼看明晃晃的菜刀向自己的喉咙逼过来,害怕得不得了。虽说杀了鸡他就又一次解脱了,可这玩意儿会疼的啊!他拼命喊叫,那个杀鸡的仆人才不管呢,开水都烧好了,把鸡一烫就可以拔毛了。他割开鸡脖子,鸡惨叫了一声,杀鸡匠愣了,因为他听见那是人的叫声:“是我!”

可是鸡血已经从脖子上喷出来了。

鸡说人话的事情迅速传开,桑夫人一听就知道是田雨,竟要跟杀鸡匠拼命,大家劝她:“鸡临死前就是这么叫的—‘哦—哦—’,别信那家伙胡扯。”杀鸡匠暗想:“我听得真切,最后那一声,分明是人话,不是鸡叫。”但他没敢说出口。说了还有什么用,鸡血都接了一碗了。

桑夫人坚信田雨的小魂正忙着投胎,刚离开这只公鸡,不定会钻到哪只鸡肚子里,或者找六畜也未可知。她替若姜的在天之灵守着鸡笼子,没日没夜从每一只鸡身上寻找异象,捎带注意鸭子、鹅、孔雀、牛、羊、马的动静。城堡的夜空中飘荡着令人心碎的招魂曲:“魂兮归来!勿留异乡!魂兮归来!与娘同归!”百里冬和容氏大为震惊,向旁人打听,方知田鸢的弟弟丢了魂、公鸡临死说人话。他们赶来查看田雨的病状。见一屋子人,“不死草”正掰开田雨的牙,往里灌催吐的药。弄玉说:“都灌第五次了,什么也没吐出来。”

万般无奈之下,百里冬请来了双头人。此人戴着黄绢踯躅而来,吓得满屋人退后三步,田鸢不胜惊讶:“我来城堡里快三年了,竟不知还有这么个人!”弄玉把老人搀扶到病床前。双头人透过黄绢笼子一看是田雨,长叹一声:“作孽呀!”小头小声埋怨他:“瞧你熬那点迷魂汤。”旁人没听见。双头人号完田雨的脉,又回去抓了一把谁也没见过的陈年药草,让“不死草”点燃来熏田雨,这么折腾了一宿,田雨还是没醒过来。

桑夫人发现了异常情况—有一只母鸡整天趴在草堆里咕哝,死活不肯把地方让给别的鸡,一看就知道在孵蛋,她怀疑田雨投胎到鸡蛋里去了。上午,她迫不及待地掀开母鸡的屁股看,果然有一只蛋。她下定决心等到小鸡孵出来那一天,中午田鸢送饭来,她也没动一筷子,她稳稳当当、满怀希望地坐在鸡笼前,那只鸡刚跳出来吃东西,她就钻进鸡笼。蛋没有了。桑夫人在里面团团转,弄得母鸡们很不高兴,那只孵蛋鸡还耸起毛来啄她。她刚出去,母鸡又跳进草堆。第二天早晨它下了一颗新蛋,下午蛋又消失了。这事反复几次之后,桑夫人那濒临崩溃的脑子里产生了一个有条有理的想法:

“这只母鸡坐在鸡蛋上,鸡蛋就丢了;田雨碰过的东西,也会莫名其妙地丢。这说明什么?—这只鸡,它才是我的田雨!!!”

她发誓一辈子不离开这只母鸡。人们纷纷替她想办法:“把这只鸡养一辈子吧。”“把这只鸡杀了吧,把血滴在田雨脑门上。”……她既没有力气离开这里,也不忍心杀鸡。找过孔雀的面条眼尖,看见母鸡在草堆里乱扭,就说:“那只鸡不太对劲。”大家问:“快说,怎么不对劲?”面条二话不说,钻进鸡笼子看,过一会儿,他出来宣布:“它在吃自己的蛋!连蛋壳都吃下去了!”

原来蛋是被它吃掉的,不是被它莫名其妙弄丢的。

这件事无情地证明母鸡不是田雨。那么田雨在哪儿呢?那几天,他曾变成风,刮过刚刚发绿的柳树枝条,力图发出人声,但极其微弱;曾变成尘土撒在桑夫人眼睛里使她清醒,却被她的泪水冲了出来;他曾进入一窝蚂蚁的集体灵魂并诱使它们在大树根底下排列成“我乃田雨”四个字,偏偏这地方人迹罕至;也曾进入一粒米,等待桑夫人吃下去,在她肚子里重新孕育并出生,让她变成自己真正的母亲,可惜她不动筷子。总而言之他想尽办法提醒大家,都无济于事。

后来他干脆听天由命了。对他自己来说,脱离肉身的感觉是很好的,在冥冥黑暗中,他来了,周围的一切因他而耀眼,这时他变成了火,心中荡漾着豪情。他被人举着,在半空中移动。鸡舍的木栏被它照亮,空地上坐着一个痴心不改的娘,口中念念有词,发出找不到田雨就去找若姜的毒誓;而若姜的催眠曲随着夜风飘来,伴着木鸢时期的种种呓语;这团火无可奈何地笑着,继续移动,把抖动的光芒投射在黄土墙和窗户上,那里还悬挂着去年端午节的一缕干枯的艾草;它照亮门槛,听见城堡女主人悲天悯人的叹息;在招魂草缭绕的熏烟中,目睹一具被人遗忘的躯体,母鸡或鸡蛋已经取代了它存在的意义。他也曾变成记时的沙漏,体验身不由己随时间耗尽的恐慌,以十一岁少年不可能拥有的智慧,理解了生命的短促。在魂游期间,他既是田雨又不是田雨,既是今天也是将来。这种感觉在他清醒后变得模模糊糊难以描述。当他呻吟一声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想到今年夏天他就满十二岁了。

书库

这场风波过后,一道陈旧的户籍证明交到了桑夫人手中,说明田雨是按建国之初的徙民实边令强行迁往边疆的移民,作为离乡背井的补偿,朝廷免除这批人四年的徭役。桑夫人掐指一算,他从十七岁到二十一岁可以无忧无虑地读书认字,二十一岁之后,这位血统纯正的公侯之子,也许会到城墙上搬石头,也许不会。

田雨怀念魂游中那支照亮一切的火炬,隐隐约约觉得书中有,就比以前更勤地往书库跑。从此以后苦闷的隐身术作坊敞开了大门,百里桑也时不时进来找本诗集。双头人闩上小套间的门,接着搞隐身术,两个头一同栽入书简、甲骨、药草、隐语的迷宫。小头不停地冷嘲热讽,大头忽然明白:不搞出个切头术来,隐身术就没指望。

田雨在外屋翻来翻去,翻出一些类似《山海经》的奇书和一些方术书籍,都看不进去。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书,就重新研究棋谱。他的棋艺突飞猛进,有一天和百里桑约定,赢一盘多让一子,结果让到四子,还是赢了他。百里冬跟田雨下棋,索性抓起一把黑子,数也不数,问:“这么多够吗?”然后把它们撒到棋盘上作为自己的开局。百里桑终于承认有人在围棋上的天赋超过了自己,一旦如此,他就鄙弃了围棋。他还有诗歌。他写隐身糖浆经久不散的苦味和双头人的苦心孤诣,写武士们迎着朝霞走进空中的竞技场、陶醉于木剑下面的虚拟的胜利,写总能预见大好前途的愚公们,他们从黄河南岸捡来一块带红色的石头,就劝他爹在那儿开个铁矿,还有沉浸在回忆中的桑夫人,她冷不防会说出一些貌似平凡、实际上很抒情的话,百里桑用其中的一些做了诗歌的标题,比如“那年冬天,我拖着他走了五十里雪地”。在这番闹哄哄的光景里不出个把诗人实在是说不过去。

田雨还在找书,重重叠叠的卷册好像永远也翻不完,他倒养成了这样的毛病:一站在书架前就想大便。弄玉大笑着告诉他:这是成为文豪的迹象。一个北风呼啸的晚上,城堡里骚动起来,他也浑然不知。书库的门被撞开,他才抬起头来。他看见一个人裹在龙虾似的壳子里,头上戴着闪闪发光的铜盔,头上插一根雉鸡毛。

“打扰了,”那个人和蔼地说,“搜查杀人凶器。”

士兵们一拥而入,但搜查起来动作很轻,连一卷书都没碰落。田雨在门外看见火把通明,长戟林立,一位军官举着木剑盘问穿着睡袍的百里冬:“就这些?铁的呢?”还有一些门客被揪上了刑车,因为士兵们搜出了弓箭。当时愚公井已经被改成兵器库了,他们没有发现,所以没有搜出罪大恶极的兵器。过两天,被抓走的门客放回来了,桑夫人告诉田鸢和田雨:“百里冬给郡守送了好多黄金,才把他们捞出来。”

冥想和历史

田雨又钻进了书库。他随手掏出一卷书,看见某人把敌人的头盖骨涂上油漆当尿壶使,被深深地吸引了,这时他才明白:死而复生的自己,想看看人类的真实故事。看下去,他认识了一个刺客,此人为已经变成尿壶的旧主报仇,不惜毁容、吞炭,蹲在厕所里谋杀仇人,但他没有成功。刺客名叫豫让,他要杀的人是赵襄子,是一个国王,头盖骨变成尿壶的人是智伯。

这是一个历史故事。田雨想弄明白他们之间何以产生如此深仇大恨,便从头开始看。他弄明白了:智伯和赵襄子原来都是几百年前的晋国的大夫,大夫这个官,比国王小,但已经威风得不把国王放在眼里了。像这样的人物,当时在晋国总共有四个。赵襄子何以那么恨智伯呢?因为智伯以前瞧不起他,老是欺负他,比如把酒倒在他头上。开始,田雨觉得智伯这人挺不是东西的,干吗欺负老实人呢?往后看,他却渐渐理解了智伯—原来智伯想当国王,要给其他人下马威,赵襄子最不买他的账,他就专门跟赵襄子找碴。

赵襄子并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也想当国王,只不过藏着野心不说。后来智伯先动手,杀了晋国的国王,又扶持一个跟他不相干的糊涂蛋当了国王。田雨纳闷的是智伯既然已经杀了国王,为什么自己不去当?后来他明白了:周围还有三个跟他平起平坐的大夫呢,不把他们干掉,他是坐不稳当的。于是他就兴致勃勃地往下看。智伯终于发威了,把赵襄子围在晋阳城里,要用水淹他了。这时简牍漏掉了一截。

田雨满心希望淹死赵襄子,成全智伯的伟业,可惜他已经预知了结果—智伯的头盖骨变成了赵襄子的尿壶。旁边的简牍写赵襄子当国王以后的故事,他跳过去。后面还有很多很多卷书、很长很长的故事,这一柜子简牍都是讲述几百年战国历史的。就这样,他忘了吃饭,忘了下棋,忘了小套间里那个忙于屠杀小头的双头人,鬼迷心窍地活在了历史中。

他把简牍拿到弄玉面前,张口就问:“国君们有脑子吗?”弄玉笑着说:“这话从何说起?你看什么书呢?”她瞟了瞟田雨手里的书,又说,“这是野史,你应该学点正史才对。”田雨说:“我问国君们为什么那么傻。”弄玉说:“有聪明人替他们操心呗。”

那段时间田雨正琢磨说客们的事。他看见有一种人不种田不经商不练武,凭一张嘴巴影响着历史的进程。每当有一个昏君要干昏事,就有个文人跳出来摇唇鼓舌,把一些看起来是那么简单的道理讲给国君听,哄得他服服帖帖。仔细琢磨,其实这样说也行,那样说也行。他们随便拿出一套说辞,就牵着唯唯诺诺的国王走,在战国的土地上导演闹剧,杀人如麻,让自己飞黄腾达。商鞅有什么本事呢?他会使用武器吗?可他规定冲锋陷阵的人斩几颗头颅能晋爵一级;他自己斩过一颗头颅吗?可他一戴头盔就是将军;他给老百姓发身份证,自己却没有。考虑到商鞅没有身份证,田雨预感到他要出事,后来果真出事了。

说客们的表演到苏秦身上可谓登峰造极。他轮流给六个国王灌迷魂汤,结果挂上了六国的相印。田雨觉得国王们能听信他的鬼话实在是不可思议。他对燕文侯说:赶紧跟赵国结盟吧,赵国紧挨着燕国,他们迈迈腿就能打过来;那他为什么不说:跟秦国好吧,秦国最强大,你们俩合起来可以夹击赵国?就凭类似的花言巧语,此人弄到几百辆漂亮的车、上千斤黄金、上百对白玉、无数匹绸缎。

在田雨的记忆中,这些好东西是模模糊糊的,他离开将军府时年仅八岁,心中只有关于血统的笼统概念,还是被乞讨的遭遇衬托出来的。苏秦衣锦还乡,那个挤兑过他的嫂嫂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田雨替他感到痛快。他一度迷上苏秦,但很快又迷上了张仪,这家伙,油嘴滑舌、八面玲珑、臭不要脸比苏秦有过之而无不及,挺讨人喜欢的。在外交中,他说话可以不算数,又不会输,耍起赖来装傻充愣,在田雨看来也无可非议。他跟楚国耍赖,把口口声声答应的六百里土地变成六里,这种事,在整套书里只有张仪做得出来,更妙的是,他这么不要脸,楚国的讨伐军还是被他带领的秦军打得灰头土脸。就这样,他居然还有脸、有胆进楚国,大家都以为他死定了,结果他顺着楚王的毛捋,又把楚王哄顺溜了。说他是外交官,他倒像个间谍。只要书中出现张仪的名字,田雨就眼睛一亮、心中一喜,实际上他把自己当成了张仪。十四岁的田雨捧着一卷写满字的木头,小魂又丢了,现在它轮流附着在不同的说客身上,跟着他们摆脱贫贱的少年时代、飞黄腾达、让所有瞧不起自己的人都“前倨而后恭”。

他惊讶地发现,只要他迷上某个人物,此人的命运就按照他的愿望来发展,除非预先知道,或中途被别人告知坏的结果。先来看那些坏结果吧:在最早的故事中,智伯水淹晋阳失败,这是由于他事先看到智伯的头颅变成了尿壶;吴起被大臣们的弓箭对准时,趴在楚悼王的尸体上避难,群臣不敢轻易放箭,看到这里后面的简牍丢失了,下一卷书也没有后文,他忍不住向弄玉打听,又陷入失语症的弄玉写了张布条:“中无数箭,连同楚王的尸体。”这又是一个坏结果,但既然暴露了,田雨就没法相信别的结果了,他只是后悔贸然向旁人打听而不是自作主张地把吴起脱身的结果写在新的木片上、续到简牍上成为历史。

一旦他汲取教训,专心介入历史,历史就不再违拗他的意志了。赵武灵王在胡人的追击下得以脱身、庞涓这个人面兽死于非命、商鞅这个酷吏得不到好下场、苏秦发迹、淘气包张仪从楚国活着出来、范雎收拾了须贾……都是他迷恋、希望、后来又发生了的。面对接踵而来的好结果,他觉得自己不像在读书,倒像在写书,这套书不像是历史,倒像是自己的妄想。如果它真的是历史,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有某种无法理喻的能力,粗略地说是预感。

成功的预感的前提是:不知道结果、不通过任何人的告知而仅仅通过这套书到达将来,以及深深地迷恋。最后一项条件值得一提:如果他不迷恋某个人物,预感往往会失效。比如说毛遂,此人出场不错,田雨佩服他跟平原君说的一番自我吹嘘的话,顺便替他想好了对楚王的说辞,但他的命运发展得太快,田雨还没来得及对他产生迷恋,他就扑到楚王面前去了,结果发生了出乎预料的事—毛遂居然像个刺客似的差点对楚王动粗,这种行为进一步把田雨的灵魂从他的身体里赶跑了。仔细思量这些事,田雨不由得怀疑这套书是双头人藏在不见天日的角落、专门用来哄骗那些想入非非的小孩子的魔法书,用一些虚假的文字帮助他们编故事。只要其中的历史有假,就足以证明这点。他写了一张布条,列出一系列只需要回答“是”或“否”的问答题,交给弄玉,结果得到了一连串整齐划一的“是”,连一个“否”字也没有。

预感如此灵验,引起了他的深思,心中的忧虑不亚于灵魂脱壳那一次。历史上很多事情都是难以预料的,因为它们受到灰尘那么不足挂齿的因素干扰着,比如有一股风把胡人的箭吹得稍准一点,赵武灵王就该丧命。然而他所盼望的事情几乎都应验了,就算赌神也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嘛。他关注起预感的实质来,这种预感针对的都是业已发生过的往事,究竟是事情已经确定、被他猜到了呢,还是因为他这么猜,结果才变成这样呢?那些自以为牢记历史的人,他们的记忆,是否也服从他的意愿—只要他不知道人们都记得些什么?弄玉告诉他:吴起中箭了,这时候,她的记忆变成了铁打的、改变不了的;但是,只要田雨抢在她之前、抢在所有人表态之前为历史祈祷,就有可能让弄玉、双头人……所有的人都记得“吴起跑掉了”。想到这里他有点害怕了,这不是预感,比预感更可怕,可能,很可能,是通过深深的迷恋改变历史。

“我在改变历史,而且改变人们的记忆,而且改变与历史有关的一切简牍、帛书、龟甲的字迹!”这想法令田雨发疯。他抛开那套书,胡乱翻找其他东西,希望看见什么出乎意料的事。结果,一片龟甲从简牍的缝隙里掉下来,阅读龟甲上的文字,他连预感都无从产生,因为他根本不认识那些鬼字。他怀疑弄玉也不认识,便去打扰双头人。双头人在他面前已经用不着戴头罩了,近日来他用尽稀奇古怪的药草使小头日益缩小、大头一天比一天开心。他用很大一块缣帛,为田雨写出了全部译文:

蓬莱之蓍,瀛洲之甲。斫而不分,昭昭盈盈。

千年一占,天子得之。未见羡门,焉知其数。

钧台一宴,五德不再。糟丘十里,四世而陨。

七窍剖心,玉衣赴火。九鼎无光,以下乱上。

六马之乘,水德之始。缁衣封禅,维始皇帝。

七月沙丘,鲍鱼之臭。三月大火,亡秦者胡也。

他说这是整个的历史,从诞生到毁灭。要是相信他的话,田雨就得把每行字当成五百年来看。实际上这不过是面条带回来的反动歌谣。他又绝望又庆幸:绝望的是再也不能篡改历史了,历史都摆在面前了,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庆幸的是不会在这屋子里发疯。当他回到人头涌动的餐厅时,明白什么迷恋啦、改变历史啦全是疯话,自己充其量算得上是一个会看书的人,看了前面的会猜后面的,如此而已。疯念头只能产生在双头人密室的庭燎下,它的光芒微弱得连自身都难以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