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小木盒

皇子妃

弄玉记得自己发过这样的誓:“哪怕他在死牢里,我也要和他在一起。”成亲以后,他把这句话变成了床上游戏,她发明的“探监”,比扶苏兴的什么捉迷藏、照镜子、鸳鸯浴……效果都好。她把扶苏的手脚捆牢,放在床上,扶苏是个“披枷戴镣的死囚”,她是烈女,她找了他好久了,终于在死牢里找到了他。“我可怜的隐身人哪,你再也隐不了身了,我不会离开你了……”她一边捆他,一边诉衷肠,在这个前奏中,她已经渐入佳境,想到“天一亮我们就要被腰斩”“后半夜我们就要被活埋”……她越发亢奋。事后瞅着扶苏受虐的样子,又觉得好笑:“笨瓜,我来给你松绑。”话刚出口,她的笑容消失了,她想起“笨瓜”是以前经常对田鸢说的,于是她戒掉了这口头禅。

在那幸福的日子里,她偶尔想到田鸢,只祈祷时间磨灭他的记忆。但是就连她自己的记忆也不是那么容易磨灭。每当她经过咸阳宫广场西边那个十字路口,她总忍不住向那熟悉的灰墙眺望,那儿有一扇黑色的门,她知道,一个无法忘记她的人在里面终日昏睡。她在梦中更是躲不开他,在梦里跟他吃的酸萝卜片比她真正吃过的还好吃。

她怀孕嗜酸的阶段特别长,杨梅干、杏肉脯、酸梅汤这些东西都吃腻了,她吩咐宦官给她找酸萝卜片。宫里的凉拌萝卜片不对,她边嚼边摇头:“他们不是用醋泡的。”宦官惶恐地问:“‘他们’,谁?”她指着北边:“邯郸人。”立刻就有千里马奔赴邯郸,吩咐当地官吏收购这里所有的酸萝卜片,限五天之内运到咸阳。三天后,由军队押送的快车就驶过了函谷关,车上叮叮咣咣乱响,路边的老百姓猜出这是贡品,却不知道这是有史以来最廉价的贡品。宦官从每个坛子里捞出一片酸萝卜给弄玉尝,她觉得都不如当年田鸢喂她的那一片好,但她还是指认了一个坛子。泡那一坛萝卜的人被免了十年徭役,弄得邯郸人争相泡酸萝卜,但后来宫里又不要了。

皇子妃现在想吃的是炸野鸭、红烧天鹅、炖斑鸠、油焖大虾、烤鹿肉、煨牛筋、烧羊羔、炖乳猪……刚刚吃完一整只斑鸠,刚躺下来,它就消化光了,她饿得烦躁不安,眼力见好的宦官马上差人送来小猪蹄汤。过去她连看都懒得看一眼这些肥肉,现在它们可成了美餐。光吃肉还不过瘾,肚子里那个秦三世还需要大米白面,她枕边就少不了点心。她总是被饿醒的。没有月经了,永远都是饿、饿、饿、睡、睡、睡。眼看着肚子一天天隆起来,她幸福地对扶苏说:“看哪,看哪,你的爱人成了一口猪了。”

“你不是猪。你是我的大肚肚鸽。”

孔雀还能找到她,全都是妹妹的信。“怎么样?肚子可以当案子使吗?”她幸福地回答:“也可以当床。”那个隐身人,自从她成亲以后,就自觉地消失了。扶苏把这件事往自己身上揽:“孔雀在泾水边喝水时,我将枫叶交给它,你出关中后,我就在上郡等着你。”弄玉要求他拿出回信来,他说都在上郡,弄玉要他背诵枫叶上的诗,他只背出了弄玉告诉过他的,最后他笑着央求:“你就当是我不行吗?”弄玉怀疑是田雨。田雨那么聪明又那么孤独,做得出这种事。但是她永远都不打算试探田雨,她只想比过去那个做姐姐的更加疼爱他,以偿还他在隐身术时期用枫叶慰藉她的恩情。

“谢谢你替我交那封信。”她把手放在肚子上,对田雨说。田雨知道她指的是给田鸢的那封告别信,他回答道:“我会为你做一切的。”弄玉低头问:“我这个样子是不是有点笨?”田雨说:“还记得你给我抹疔疮膏的事吗?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我说:你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姐姐。现在我仍然觉得,你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

寻找东郭先生

弄玉找不到田雨的时候,田雨在世界上寻找东郭先生。他甚至向皇帝打听过,皇帝没有听说过姓东郭的国手。皇帝把他召进宫是要看另一个国手和他对局,这人恰恰是田雨小时候赢过“章台尚御”那块玉的王桂。

田雨当时赢王桂是靠了一些通灵能力的,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不再能看到对手的思路在棋盘上一闪一闪的,好在这个时候他已经从别人的一闪一闪中偷到了不少东西,成了名副其实的国手。

本来用一百多手就可以赢王桂,但田雨为了让皇帝看得过瘾些,故意走缓着,拖到了三百多手。这个皇帝不好蒙,复盘时他问田雨:“你明明可以痛下杀手,为什么不?”

田雨说:“赢一子也是赢,赢一百子也是赢。”

“不对,”皇帝说,“棋盘纵横各十七路,有二百八十九个点,要是能赢二百八十九子,我决不赢二百八十七子。”

这回田雨明白国家为什么用首级计算军功、要把俘虏统统活埋了,皇帝把天下当棋盘,把人头当棋子。

天还早,他不想回将军府去故意输棋。他去了咸阳城里的一个棋馆,两年来,他在这里一边下指导棋,一边打听东郭先生。谁也没听说过下棋的东郭先生,只听说过救了狼又差点被狼吃掉的那个。田雨摆出东郭先生让他五子的那局棋,谁也不相信这是真的,因为布局像是根据终盘的结果倒推出来的。

有时连他自己也怀疑这局棋是个梦,甚至东郭先生和芮儿也不是现实中的人。神话中仙人下凡救苦孩子的事难道是真的吗?“我刚刚答应天天陪芮儿下棋,他们就消失了,然后我就成了杨端和最宠爱的棋士,难道他们的出现仅仅是为了把我从偏僻的草原引到这里来吗?他们俩出现在空中城书库门口,就让我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们站在逆光中,轮廓模糊不清,只有芮儿的大眼睛是清楚的,他们就好像是从阳光中走出来的。”在细雨纷纷的夜里,田雨回将军府,一路浮想联翩,“神啊,现在只有你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如果我的车在这条路上坏了,他们就是仙人。”他驾的车还是第一次去咸阳之前从空中城的库房里领出来的,也是当年运过四千两黄金的,走过鄂尔多斯高原、关中的丘陵,出过函谷关,见过泰山,在咸阳城里又不知走了多少路,从来没有修过一次。在进入咸阳宫广场的丁字路口,一辆车从东边拐来撞上了他,伴着一声巨响,他的车到达了几万里路的终点,在昏迷前,他看见一只车轱辘穿过亮晶晶的雨丝飘向迷茫的道路深处。

他养伤时,王桂来找他请教,他真诚地表示自己没有资格指导王桂,只是把东郭先生让他五子的对局摆出来给王桂看,“这位先生,不,这个仙,在序盘奇怪的走法,我到现在也无法理解,他好像预知了终盘的局面。”摆着摆着,王桂打断了他。

“这哪是什么仙啊,他就是我的老师。”

田雨的心都要跳出来了。王桂说,东郭先生就住在东郊,他不回将军府是因为烦透了故意输棋。一路上,田雨为自己曾经熟视无睹地经过那些村庄、那些土房、那些岔路口、那些沟沟坎坎、那些桥、那些树、那些麦田、那些光斑和那些浮在尘埃上的影子而惊讶,原来东郭先生就在这一切的后面。“他会住在什么样的地方?乡间小院?与世隔绝的林子?鸿鹄纷飞的湖边?一叶孤舟之上?”他一路甩着鞭子,恨不得让马车飞起来。

王桂把他带到一个飘着酒香的小镇上,这里几乎家家户户都为朝廷酿酒,东郭先生的家在一个狭窄的巷子里,王桂指着一扇普通的门让田雨停下来,田雨看见在东郭先生家的墙根下坐着一排乘凉聊天的老人。

东郭先生是这个镇上的好居民,他替忙着酿酒的街坊们照看孩子,用围棋把他们稳住。棋主要是芮儿在教,田雨差点把她当成芮儿的姐姐了,她的脸变得像桃子一样饱满,大眼睛羞涩地垂下来看自己的胸脯。她是这家的独生女。她母亲姓林,整天忙着给二十几个人做饭,孩子们的米和盐是各家送来的。吃饭时,席面上的肉只有一条拇指粗的肉干,还是专门用来招待客人的,田雨让老人们先吃,他们推托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切下一丁点,送到嘴里,虔诚地嚼着,嚼了半天都舍不得咽。田雨又心酸又佩服,东郭先生宁可受这样的苦,也不愿意故意输棋给将军。

“我过得很好,”先生说,“听院子里噼噼啪啪的,我午觉睡得香。”

第二天田雨带了一大堆肉来,然后向先生请教那局让五子棋。先生在这两年中也一直在回顾这局棋,弄明白了一点:“你的那一手和我的那一手在走出来的时候都是有道理的,在过去中,我们都是合理的。”芮儿笑着说:“你别难为我爹了,他比你高五子的地方,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这是咱们学不来的,我跟他学到的,无非是一些说得清楚的东西,就算是棋艺吧。”

“那就是神,”田雨说,“他高出我们的是神。”

东郭让子谱

田雨再也没去棋馆,不陪将军下棋的日子,他就到这里来证实每一次对局都不再是梦。和东郭先生下完十几手,先生去睡觉,他和芮儿记谱,用“东四南二”“东三北三”这样简单的文字,把东郭先生的棋艺和神一起记下来。他估计这辈子能下十盘这样的棋,能编成一套《东郭让子谱》,加上他和芮儿力所能及的注释,不知会有多少卷、多少箱木片。在他们的生命终结之后,这些木片还会流传下去,永远都有人抄它们,即使围棋没有人玩了,也有人为这些木片伤脑筋,他们会写一千倍的文章来考据这到底是不是东郭先生救狼之前从布袋子里倒出来的那批书简。好像不是,因为据说那头狼要卷成一团、让人捆住脚才能塞到那个袋子里去,那么小的袋子怎么装得下这么多木片呢?那就是在传说之外东郭先生还有其他的书,这些“东三北六”很像是天象记录,于是有人用它画出五千年前的星图。终于有一个勇敢的学者提出,星相学家东郭先生和救狼的东郭先生可能不是一个人。田雨和芮儿笑得头碰头,“当然,那个东郭也是不朽的。”田雨开始为《东郭让子谱》打草稿了,第一句话就是:一个国手被让五子的对局,比一个帝王用天下作棋盘、用人头作棋子下出的棋更有价值,更配得上“永恒”这一幻想。

在芮儿忙着记谱的时候,他替芮儿照看孩子们。但他很快把这个托儿所变了个味儿。他鼓吹连自己都不太相信的“下好棋可以出人头地,可以不服徭役”,他只想把这些孩子变得像他小时候一样安静。但有个叫刘瑞的淘气包就是不听话,这个孩子黑不溜秋、瘦骨伶仃的,田雨一看他的样子就讨厌他,他总在摇头摆尾,好像衣服里钻进了一只毛毛虫。田雨经常像揪鸡一样把他揪到讲台上罚站。有个叫朦朦的胖小子,田雨一看就喜欢,白白的脸蛋上嘟噜着樱桃一样的小嘴巴。刘瑞用黑手摸朦朦的白脸蛋时,田雨就把刘瑞揪出来,刘瑞一会儿做鬼脸,一会儿把老师讲棋用的大盘搅乱,田雨索性把大盘上的棋子全胡噜掉,让他捡起来摆好,摆错一个,全部重来。这样折磨了刘瑞五次之后,朦朦屁颠屁颠跑过来说:“老师,我帮你胡噜。”伸出小手就把刘瑞刚摆好的棋子胡噜掉了,还踮起脚来努力够高处的棋子。田雨笑着蹲下来劝他回去,他冷不防抱住田雨的脖子,用红嘟嘟的小嘴在田雨脸上亲了一口。

田雨捂着脸跑到芮儿屋里,笑倒在床上,“哎哟那个粉团脸蛋,呼一下凑过来,又白又香,小嘴啵儿得脆响!真乐死我了……你闻闻,香味还在这儿呢。”芮儿闻了闻,问:“他怎么这么爱你呀?”田雨说:“我帮他出气了呗!刘瑞又欺负他了。”芮儿问刘瑞怎么欺负朦朦了,田雨说他摸了朦朦的脸。芮儿不笑了,“其实,刘瑞比朦朦可怜,他娘死得早,爹是个疯子,他奶奶把他送到这儿来,是想让他开心点。”田雨说:“瞅他就来气,又瘦又黑的猴崽子!”芮儿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怎么会呢?你只不过是在管教他罢了,你肯定是爱他的!”

面对芮儿善良的眼睛,田雨惭愧了。他让芮儿示范一下怎么管刘瑞,结果很简单,多陪刘瑞。一看到这孩子坐不住了,她就过去问他哪儿不明白,是不是想撒尿了……田雨第一次在一个少女身上看到这样的母性,他联想到了自己过世的母亲,在他遭人嫌弃的小时候,母亲就是这么对待他的。由此,他不由自主地在刘瑞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于是他明白,讨厌刘瑞就是讨厌小时候的自己,喜欢朦朦就是希望自己小时候像朦朦一样白。

解开了这个心结,他就不再那么讨厌刘瑞了。他试着像一个父亲那样关心刘瑞。还真见效,刘瑞不再骚扰同学了,以前这样做,只是为了博得老师—不,父亲—的重视。当田雨和芮儿一起关心刘瑞时,一个讲棋,一个给刘瑞擦汗,田雨忽然觉得,他和芮儿都是三十多岁的人了,面前是他们的儿子,这个荒唐念头把他自己逗笑了。

田雨把这种感觉告诉了弄玉。弄玉问:“她多大了?”田雨说:“哟,我还真没问过她的年龄。在空中城的时候我觉得她和我差不多大,可现在觉得她比我大一些。你要见到她本人就知道了,简直变了个人啊。”“变成什么样了?”“嗯……头发浓了,下巴没小时候那么尖了,长高了,身上……怎么说呢,越来越像一条鱼了。”弄玉笑着揽住了田雨的肩:“你不觉得自己这段时间也长大了吗?”田雨一想还真是,挑水劈柴这些事他小时候从来没干过,一到芮儿家就学会了,他说话也比以前多了,过去不爱说话是怕别人不搭理自己,一来到芮儿面前,这种障碍就荡然无存。

有一天芮儿突然想起,田雨曾经答应天天陪她下棋,就撒着娇拉他下了一盘。一下起棋来,芮儿就恢复了在空中城和田雨大战五天的那个专注劲儿,头发掉下来遮住棋盘,她也不管,她脑子里是有这棋盘的,看不看这个棋盘无所谓。但田雨还是帮她把头发撩开了。田雨不知道把这头发往哪儿摆,索性放到了自己鼻子下面。

“真香。”

芮儿醒了过来,“你干吗呢?”

“你什么时候剪头发,给我留一缕好吗?”

芮儿脸红了,“你想干吗呀。”

“做个香囊揣在怀里。”

“我的头发有那么香吗?”

“你自己天天跟它在一起,当然感觉不到。”

田雨见到弄玉时打听:“女孩子什么时候可以出嫁?”弄玉说:“小的十五岁,大的,像姐姐一样,一大把年纪才出嫁。你想什么呢?”田雨说:“她肯定不止十五岁了。”弄玉问他打算怎么办,他说他一年后就可以买房子了。刹那间弄玉有点失望,那个爱幻想的小男孩消失了,现在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很现实的男人。她会永远怀念那个田雨,因为她怀疑那是支使孔雀的隐身人。

定边独眼龙

王桂带了一些棋友到东郭先生家来,田雨发现他们的棋艺和王桂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王桂还津津有味地看他们对局,看来是偶尔以下棋为消遣的朋友。他们在南房玩,南房挨着院门,这些人进院不和主人打招呼,直接钻进南房,把这里变成了不收费的棋馆茶社。有一天下雨,雨漏进南房,王桂就出钱换南房的瓦,在屋顶爬来爬去出力气的是田雨。他从没想到自己对这种粗活会毫无怨言,实际上,他帮林氏劈柴时是哼着小曲的,他每天还从街上的公用井里挑四桶水回来,还要淘二十多个人的米。换完瓦以后,王桂请他喝酒。

王桂介绍了他,却没有介绍朋友们的名字。这些人酒酣耳热,正在议论少府工室令的儿子打军官的事。少府工室令郭涛是当朝丞相李斯的姐夫,原是河东郡的木匠,李斯发迹以后他就成了管宫室器物和兵器制造的官员。这是个老实人,当官以后还喜欢把自己关在作坊里画图、做东西,可他儿子郭子豪,是河东郡一霸,哪怕进了咸阳还敢耍威风。那天正赶上戒严,军官让他绕道,他说是找舅舅,舅舅是当朝丞相,这个军官秉公执法,就是不放行,郭子豪就让手下把他的腿打断了。

如果是在蛮夷国家,权贵打伤一个军官根本不算什么,可这是秦国啊,皇子犯法都要量刑,何况是一个外地流氓打了禁卫军的军官,那军官当然把他告了。可在最后一次庭审时,那军官又承认自己是在拦车时被马踢断了腿,这样他就要承担诬告的罪责。按律,诬告与所告同罪,他诬告郭子豪打断了他的腿,就等于他打断了郭子豪的腿。再按律,伤了别人什么就要赔别人什么,他就应该赔郭子豪一条腿。考虑到他的腿已经卸下来了,就相当于执行了,案子就这样圆满地结了。

田雨觉得无聊,这些事离他太遥远了,他特别想回去整理《东郭让子谱》,但第一次跟人家喝酒就溜不太礼貌。这些人的话越来越多,酒菜都完了还没有散的意思。有人说现在筑长城、建皇陵、扩宫室、在咸阳城里建空中通道,老百姓徭役的时间又延长了,家里的农活顾不上,到年底交不起租税,又要用徭役来抵,他有一个朋友在县里当书佐,收到的很多公文类似于这样:我们县某人欠了国家六十个铜子儿三年都还不上,清查他家的财产还是不够还,他有一个儿子在贵县服徭役,请你们协查,他到底在哪个乡、哪个里,请按国法延长其徭役时间,以偿还那六十个铜子儿。几十个铜子儿,连一件丝衣都买不起,却能剥夺老百姓的自由。以前大家挨饿,还有点盼头—打了那么多年仗嘛,生活肯定是有点苦,国家会富强起来—可现在……

田雨暗自惊讶,他一直以为这个国家是欣欣向荣的,统一才十年,打跑了匈奴人,消灭了土匪,他走夜路八百里都遇不到一个坏人。虽然他因为通行证问题被拘留过,因为身份卑微被一个官奴婢训斥过,这也是国家法制健全的表现啊。他看见的是人民饿着肚子歌唱圣谕,官吏们穿着简朴的短袍不停地抄抄写写,连官奴婢也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的囚犯而自豪,这个饥饿的国家似乎充满着精神的力量,可王桂他们怎么能看到那么多阴暗面呢?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觉得自己很让人讨厌。

月底他要去看望桑夫人。这时候田鸢已经被朝廷派往南方巡查丹矿了,桑夫人就住到了百里冬家。大家正在准备百里桑的冠礼,光头从北方带来了一块鹿皮,用来做皮弁。这不是一般的鹿皮,是白鹿的皮。据说白鹿也是一般的鹿变来的,变成灰鹿的时候,它看起来像一头驴,但已经一千岁了,变成白鹿的时候,它看起来像一只羊,但至少一千五百岁了。这一千五百年的白鹿皮花了百里冬一百两黄金,只是为了让儿子关起门来像个贵族那样打扮一天。桑夫人把切开的一块块鹿皮缝成弁,在接缝处缝五彩玉。百里冬则钻研着古代冠礼的细节——清风、黄土、新叶、桃花、沾着青草的木轮、装圣水的铜盆、甘醴、蒲团、竹器……总之是一个没有铁的世界。

他也写书,孩子们在空中城没有写完的故事,被他写下去,并且为了让他这个国王有点事干,把这个岛拖入了战国时代,他这辈子没有打过大仗,在书里可过够了瘾。如意和容氏重建了快乐的青春作坊,因为田鸢当年从阴山带回来的胭脂花种子长成一片花了,她们把花瓣晒干,磨成粉,调上珍珠粉,再调春光和朝露,就成了胭脂。百里桑是最无聊的,听田雨说起那些怪事,就要跟田雨去认识王桂他们。

“还是算了吧,”田雨说,“我总觉得那些人阴阳怪气的。”

“那是因为你没有思想。”百里桑说。

田雨介绍百里桑时,说这是个诗人,百里桑连连摆手:“我现在已经不写诗了。”有人问为什么,他说找不到什么可写的。王桂从酒杯上抬起头来,乱糟糟的头发下面是一双忧国忧民的眼睛,“到外面走一走,你就会找到可写的。听说过这首诗吗——‘生男慎勿举,生女哺用脯,不见长城下,尸骸相支柱。’你们诗人就该拿起笔把这些写下来。”

田雨简直搞不清这是不是他认识的王桂。百里桑说:“我不明白,这首诗好像是说,女孩比男孩金贵?”

“哼,”王桂轻蔑地笑着,“你们京城的少爷根本不知道外面的疾苦。”

“你不是咸阳人吗?”

“我老家在定边。我弟弟已经死在长城上了!别看我成天陪皇亲国戚下棋,可我连自己的弟弟都保不住!去年冬天长城上冻死了很多苦力!我刚才告诉你的那首诗,就是说,生个儿子是拿来送死的,还不如生女孩!”

“我也听说过一首诗,”百里桑说,“七月沙丘,鲍鱼之臭,三月大火,亡秦者胡也。”

“哼,这是齐国人瞎编的,胡人都跑了,还亡什么秦。”

“何以见得‘胡’就一定是胡人呢,说不定是个姓胡的人呢。”

“是啊,”大家面面相觑,“谁姓胡?以前的诸侯王里有吗?”

“如果这真是预言,那还有很多不解的地方,”有人说,“鲍鱼是什么意思?大家都知道是腌得发臭的鱼,可在惜字如金的预言里怎么会说这种东西呢?难道某年七月在某一片沙丘上会布满尸体,发出臭咸鱼的味儿吗?”

百里桑说:“这首诗,是我在一片龟甲上看到的。”

“哦?”大家对他更感兴趣了。

“那是我家一个仆人在海边捡来的,巴掌那么大的一片龟甲,上面刻的都是鸟头文,我家有个巫师把它们译了出来。而且这片龟甲碎了以后,文字会完整地出现在每一个碎片上,这说明它不是随便哪个人找一块乌龟壳刻上去的,是真的预言。”

“那片龟甲现在在哪儿?”

“我们家另一个仆人把它拿出去忽悠皇帝,被皇帝砍碎了。”

“可惜呀可惜……”

“要是不砍碎,怎么知道它的神迹呢?”

“碎片留着了吗?”

“我们自己没留着,不过建章宫里有一块,上面的谶语还完整着呢,只不过变小了,要拿水晶球来看。”

“你就瞎编吧,建章宫里存着,我们又看不见,这不是死无对证吗。”

“不是,狗骗你!我姐亲眼看见的!”

“你姐是谁?”

“她是皇子妃!”

“你家到底是干什么的呀?”

“我父亲以前是赵国的铁官,秦国打进来以后当了一阵子盐铁商,后来连这也干不下去了,国家不是禁私盐、私铁吗,禁到边疆来了,把我们的家产没收了,把我们家拆了,那是黄河边的一座城!用几万人把城墙挖了!我们还坐了一阵子牢,然后被强行迁到这个连肉都吃不上的鬼地方来。”

“你父亲叫什么?”

“百里冬。”

“哦!原来是他!他可是北方的一条好汉啊!”

百里桑和这帮人混熟了,田雨则远远地躲开他们。他现在着迷的事情只有一件——《东郭让子谱》。他正在芮儿屋里整理棋谱,隔窗看见一个人紧靠着南房的门蹲着,此人转过身来的时候田雨一哆嗦,那荒原人的脸、那黑眼罩,田雨是决不会认错的,这是在牢里打过他的“定边独眼龙”。田雨奇怪王桂怎么会有这样的朋友,又想起王桂也是定边人,自然可以把老乡带来大都市混。独眼龙在太阳底下捉虱子,有人来了他就用肘尖撞一下身后的门。林氏送饭来的时候被他吓得不敢进屋,王桂出来接过了饭菜。

田雨问芮儿:“你觉得你这个师兄怎么样?”

“讨厌死了,”芮儿说,“什么人都往这里招。”

“我再攒半年的钱就可以买房子了,到时候你们搬走,不告诉他!”

芮儿脸红了,“我们凭什么住到你家去呀。”

“因为……因为我答应过要天天陪你下棋。”

百里桑来的时候,因为独眼龙堵在门口,也不敢进去了。他跑到芮儿屋里来说:“那简直就是一头看家的豹子,他要是狗倒好点,怎么也得叫两声吧,可怕的就是他不叫,就那么静静地瞪着你,让你知道你再往前走一步就要被他撕碎。我刚才在厕所里碰见他了,一靠近他就能闻到一股吃生肉的野兽的味儿!还有一件怪事呢,”他凑近了说,“他尿尿解裤带,有个东西就从裤管里掉下来,‘当’一声戳在尿槽边上,火星都戳出来了!我怀疑那是凶器。”

“不行,”田雨站起来,“我得请他们走。”

芮儿拉住他,“那个人你怎么惹得起?还是让我爹去跟王桂说吧。”

“没事,我认识那个人。”

田雨到了独眼龙面前,抱拳说:“朋友还认识我吗?”那只独眼迷惑地打量着田雨,田雨又说:“两年前在三十里铺收容所,你跟我说,不服出来找你。”那只豹眼瞪圆了,“怎么?来找后账了?”田雨说:“不是,我是来感谢你的,你当初踢我的时候光踢我骨头,没踢我软的地方。”独眼龙站了起来,“你啥意思?要我踢你软地方是不是?”田雨看出这个笨蛋还没把他认出来,只是习惯性地应对任何敢于瞪着他的人。这时王桂出来了,呵斥道:“这是我朋友!客气点!”独眼龙就老实了。田雨要王桂借一步说话,王桂说这都是他的生死兄弟,有话就在这儿说。能够感到从屋里射出来的一束束冰冷的目光,那只独眼也在努力地辨认着田雨。田雨说:“我这个人不会说话,我就照直了说吧。你们这么多人三天两头来喝酒,邻居们肯定早就注意到了,说不定里典都报告亭里了,你们又爱谈国事,我怕连累东郭先生。”王桂说:“你啥意思?轰我们走?”田雨指着南墙说:“我要是你就不选这么个地方,那墙根底下就有街坊在乘凉。”屋里人在骂:“这小子真是不会说人话。”王桂说:“你算老几呀?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这种话了?你是这家的儿子还是女婿?”说完就往屋里走。田雨追上去,独眼龙劈胸揪住了他,他被提到半空中还说:“你知道,我被你打得吐血也是不会哼一声的!”这时芮儿冲了过来,朝屋里大叫:“王桂!你让这个猩猩把田雨放下来!”

林氏和东郭先生也出来了,百里桑和孩子们也在看热闹。王桂让独眼龙把田雨放下,说:“你们要是看我不顺眼,我走就是了,可他凭什么管我?”

芮儿咬咬牙,说:“他是我未婚夫。”

田雨惊呆了,两位老人也惊奇地看着自己的女儿,但当王桂看东郭先生的脸色时,东郭先生点了点头。

王桂他们再也没来,田雨从此将东郭先生和林氏叫“爹”“娘”。他现在最迫切的愿望就是在城里买一个宅子,要比他哥的还大,因为有这么多人要住:桑夫人要住一间屋,田鸢如果来了也要住一间屋,丈人和丈母娘一间屋,他和芮儿一间屋,还有一间屋或几间屋给儿女们留着,如果要办围棋学校,那还不够,还有仆人呢……他陶醉于这平凡的愿景,把小时候的种种狂想抛到了脑后,连透视人心、通神的魔障也彻底消失了。他现在唯一的幻觉是:自己是在东郭先生家长大的。

童年的孤僻、怯懦、自卑好像从来就不曾存在,在这个桃子脸的聪明女孩面前,他从来就没有觉得自己矮、自己黑、自己肩膀窄,他从来没有在谁面前这么有用、有男子气,所以他必须娶她。买到房子以后头一件事,就是把两家的老人请来,还有所有的朋友,还有哥哥(如果他回了咸阳),还有弄玉(如果她敢见哥哥),不是婚礼,而是他和芮儿同时办一个成年礼,在成亲之前把小孩子的头发绾起来是必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