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血桥

鲍鱼会

后来有一件事证明,田雨把王桂那帮人赶走是对的。郭子豪让人宰了,他的仆人报官时说,入室行凶的是一个独眼龙,田雨怀疑这就是王桂手下的那个独眼龙。要是留他们住下去,迟早会连累东郭先生。

郭子豪为什么被杀?说来话长。有一天他在街上看见一个美妇人,先上去调戏,再让手下把这妇人往府里拖。这事本身不算奇怪,河东郡人都知道一句话:“妻女遭人淫,自当报官亭;淫者郭子豪,只当被狗咬。”奇怪的是这女人的丈夫居然敢到郭府去救人,他是拎一把菜刀去的,那哪比得上郭家的刀和剑长,他的手就被剁下来了。人在这种情况下本能的反应是捡回自己的手,他刚要捡,郭子豪又一脚把那只手踢给了自家的狗……他死了,他媳妇回家把郭子豪告了,都没敢到县里去告,知道县里跟郭家是一个鼻孔出气的,直接告到了中央廷尉府。乡民们也联名上书,廷尉非常重视,“我大秦帝国竟然有这种公然挑衅法律的行为!只要情况属实,不管他是谁的外甥,一定严惩不贷!”

这个廷尉是出名的清官,多少权贵、恶霸被他送到了长城上搬石头,他自己也是皇亲国戚,人们在此案上对他寄予了巨大希望。他派出了调查组赴河东郡,取证非常顺利,看到郭子豪抢人的人太多了。关于那个丈夫的死因,调查结果也出来了,当着河东郡的父老乡亲和被害人家属宣布:有二十三人证实,郭子豪的三名仆役将被害人的妻子劫持到郭府,试图轮奸,被害人闯入郭府救人,被一条名为“黑子”的狗咬断了右手,参与行凶的还有另一条叫“大黄”的狗。被告人郭子豪,不仅努力阻止仆役轮奸良家妇女,而且叫来自家医师救治被害人,只因被害人失血过多,抢救无效而死亡。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判处凶手“黑子”“大黄”腰斩,三名仆役轮奸未遂,各判处三个月苦役,脸上刺字。被告人郭子豪管教仆役及家犬不严,处二十副甲胄的罚金,负担被害人全部丧葬费,并赔偿被害人家属二百两黄金。廷尉狠狠地敲了一下惊堂木,用最为庄严的语调宣布:

“少府工室令郭涛为国鞠躬尽瘁,亲手改进了我军的连弩和战车,为抗击匈奴战争的胜利做出了巨大贡献,战后又负责咸阳排水系统的改造和空中通道的规划,是我大秦帝国的重臣!如今他的儿子受到如此的诋毁,给他精神上造成了巨大打击,给他的名誉造成了严重的损害!原告应对此诬告承担罪责!按律,诬告与所告同罪,原告应以故意杀人罪论处,但考虑到原告被三名仆役劫持时已惊慌失措,丧失理智,未能判明真相,故予以从轻惩处,判处她剃去头发,在郭家的宗庙舂十年大米!”

原告当场撞死了。

这事过后人们对郭家的敬畏之心更强了,河东郡、咸阳,不,全国,谁还敢和郭家作对?河东郡城里的人,只要让妻子、女儿上街小心一些就是了。不过也没有机会了,因为郭子豪的人头被挂在自家门上了,嘴里被塞了一条臭咸鱼。很快,廷尉的人头也出现在咸阳宫广场“商鞅之法”的石碑顶上,嘴里也含着一条臭咸鱼,头颅下面还压着血写的布条:“国无法,民有法。”

陆续又有一些酷吏、恶霸被暗杀,嘴里都有臭咸鱼。

这臭咸鱼,给人们引起的兴趣超过了暗杀本身。难道干这事的是一群卖鱼干出身的人吗?他们很愿意朝廷到菜市场去查他们的来历吗?或者这种鱼有别的寓意?既然他们愿意以此为标志,那就管它叫“咸鱼会”吧。又有一些有学问的人,给它改了个好听的名字—“鲍鱼会”,曾有一片有神迹的龟甲,刻了这么一句话:“七月沙丘,鲍鱼之臭。”大家知道这是臭咸鱼的斯文的说法。

事态终于发展到了这个程度:皇帝的车队经过泾水大桥时,从桥洞里翻出了几名刺客,向御车袭击,总共有六辆一模一样的御车,他们不知道皇帝在哪一辆里,还没来得及打开第三个车窗,就被侍卫砍倒了,有一个人活着被带了回去,在严刑拷打之下,他招认,这是一个燕国的复国组织。他不知道以前的暗杀是不是自己所在的组织干的,因为任务都是单线下达的,他不知道别人在干什么。朝廷无法肯定这个组织是不是“鲍鱼会”,因为“鲍鱼会”只是民间流传的一个名字,不是那个组织自己取的。但该组织以昔日燕国的遗老遗少为主是肯定的。秦军攻陷燕国都城时是屠了城的,因为燕太子丹曾派荆轲刺杀秦王,可见燕人对秦国的仇恨有多深。很多燕人就住在咸阳,从相貌上难以分辨,而且现行的通行证、身份证都只记录当前户口,不反映祖籍。必须想办法让巡警在大街上一下就能认出燕人。

这个任务交给了咸阳内史,咸阳内史又把任务下达给了咸阳亭,最后,任务落到了奏谳署的一个专门起草法令的书佐手上。他的本事就是把统治者模模糊糊的念头变成有板有眼的公文。他曾经为人口大迁徙的新形势下如何灭九族提供解决方案—人口档案要存在乡一级行政机构,进行人口普查时,乡吏很容易深入基层摸清居民及其配偶的直系、旁系亲属和祖坟的所在地;人口迁徙时一定要附带这方面的档案,在迁入地、迁出地都要备案,这样,任何地方的任何人犯了大逆之罪,朝廷很快就可以查出他全部的兄弟姐妹、叔叔、婶婶、姑姑、姑父、舅舅、舅妈、姨、姨夫、表兄弟姐妹、爷爷、奶奶、姥爷、姥姥等等在哪儿,以及他的配偶的这些亲属,以及他们的祖宗埋在哪儿,以便挖出来戮尸。这位书佐并不觉得这有什么残忍,他坐在清凉的衙门里,撰写条例是他的乐趣、游戏。让这样一个人来区分燕人和其他人是最合适的了。他将要用一支笔、一些木片和一把改错别字的刀来决定千千万万燕人的命运。

人们不会记住他的名字,但确确实实,所谓“法令”是由一个小人物在点着昏黄的油灯、挂着沾着蚊子血的帷幕、窗户上断了几根木条却迟迟没有人来修的衙门里制造的。他解决这个问题的出发点是,把户籍分为“主籍”和“客籍”,前者代表土生土长的秦人,后者代表由其他地方迁来的人,不管他们在这儿住多久,他们永远是客人。在“客籍”中再按齐、楚、燕、韩、赵、魏来分类,并涂以不同颜色的油漆。既然上头特别在意燕人,就把燕客籍涂成最打眼的红色吧,这正好也是囚服的颜色。主籍就不涂任何颜色。

由于有针对灭九族完善的那些制度,调查每个人的籍贯本来是很容易的事—到乡里查档案就是了,但这位书佐凭经验知道,一项威严的法令应该把事情搞得复杂些,他就是为了证明自己能吃这碗饭也要把事情搞得又复杂又无懈可击,何况乡里的公仆们也渴望着为百姓做点事。于是办理新牌子的程序就是这样:先由本人填报出身情况,将它交给最基层的里典,里典初审后再交给亭里,亭里复审后再交给乡里,乡里再将几万支以“敢言之”开头、以“敢言之”结尾、中间是上述内容的重复的木片发往全国各地去核实,这些木片又经过乡、亭、里翻来覆去的程序回到户口所在地,如果上一次针对灭九族的人口普查有所疏忽,这次还可以纠正。这样半年过去了,居民就可以到乡户籍处排五里长的队领新牌子了,排队也是为了让他们稍微分担一下公仆们的辛苦。

这位敬业的书佐,一天半夜又被一个把事情搞得更复杂的点子激动得跳下床来,挑灯夜战弄出了新的条例—客籍的车、马,买国家统购统销物资的牌子,也要涂上不同的颜色,路窄时红色的车马要让绿色的车马,所有有颜色的车马都要让本色的车马(是否需要展开一次全国马口普查,核实每一匹马是不是秦国土生土长的?他想了一下,还是算了);同理,买肉排队时,本色牌子可以夹在其他牌子前面,只要有人排队,持红牌子的就永远是最后一个。甚至,可以把他们的婴儿涂成红色。

在真正实施时,朝廷免去了跨郡核实的步骤,因为现在迫切需要甄别燕人。亮颜色的人感到了歧视的味道,民怨开始沸腾。有的人在秦国定居了三代,连燕国话都不会说,证件和车马,以及婴儿的额头,还被涂成了红色的。一天早晨在渭桥上出现了这么一行字:当朝丞相李斯的牌子是红还是黄?有没有人检查他?后来又有人问:难道我们不是秦国公民吗?今上二十六年将我们从河朔迁来难道就是为了用红油漆把我们标为下等人吗?那又何必让我们离开故乡?秦国人到了燕地是不是也要挂上红牌子、抱个红孩子?……没有人出来回答这些问题,公仆们陶醉于翻腾档案、用小刀在木片上刻三角凹口、把它剖开、抄写、涂漆……只有这些才能让他们知道自己还活着。

行刑台

一项新法令公布了,被刻在一个石碑上,取代了咸阳宫广场中央的“商鞅之法”石碑:对于国家的法令,有敢妄加评论的,按本法令论处。具体来说:

一、大庭广众下所议论的,脸上刺字,服三年苦役。

二、结伙议论的,剃头,脸上刺字,服十年苦役。

三、在结伙议论中有指向伟大天子的言论(比如议论阿房宫、骊山陵、空中通道、开采丹矿、派遣船队寻找新大陆和描绘正确的世界地图)的,贬为终生奴隶。

四、在上述行为中有颠覆国家的嫌疑的,游檄、士兵有权执行“弃市”,即当街斩首。

五、引用古代所谓“仁政”来指责当今万岁万岁万万岁之真正仁政的,视其情节轻重,夷三族至夷九族。

六、古书除了惑乱民心已没有任何价值,故从本法令颁布之日起十五日内收缴民间书籍(包括但不限于诗集、礼仪书、神话书、诸子百家、未得到官方认可的史书及自己撰写的书籍,但不包括医药、桑蚕、农耕方面的书和与人民生活息息相关的占卜书,以及官方认可的秦国历史书籍)。

七、取缔一切民间学派及私立学馆。

于是百里冬的藏书被没收了,包括但不限于他自编自写的太阳国故事;东郭家的藏书被没收了,包括但不限于田雨打算流芳百世的《东郭让子谱》,另外,围棋学校也被勒令停办了。这仅仅是个开始。

抓逆党才是正事。逆党的特征没在脸上长着,朝廷想到的办法就是查符传—出门不带符传的人有可能是逆党。这两样东西有没有关系,他们没想过,只觉得不带符传是人类的一种反常行为,不抓反常的人又能抓谁呢?于是游檄戴着黑色的高帽子站在马路边观察行人,如果有人慌神或看到他就回头,就叫住这个人,要符传(当初没有规定把户口烫在脸上实在是那个书佐的疏忽,给游檄们造成了多大的工作量啊)。在掏符传时不要太得意,否则他们会把符传扔到河里或用脚跺碎,再问你有没有,然后阿房宫工地就又多了一个人手。他们在烈日下辛辛苦苦地站了一天,应该体谅他们,只有这样才能完成抓人的指标。白天没有完成指标,他们还要熬夜去砸门呢,请配合他们的工作,不要因为符传没办好就跳墙逃跑,否则他们还要辛辛苦苦地追。在他们的眼里,没有活人,只有木牌子,只要木牌子缺失(包括但不限于被他们跺烂了),就可以认为这个人不存在,他的家、他的亲人、他的财产、他扎根秦国多少代奋斗得到的社会地位……都不存在,一个体面的医生可以立即到骊山陵去搬木头。证件,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发明,在这种事情上大显神威。

只有一种情况不需要证件,就是“弃市”,那就是在大街上把一个人砍死,弃之于市井之上,这个“弃”,大概是帮他放弃那受苦受难的人生吧,也许是代表人类抛弃他。反正抛弃了,不用多废话了,羁押、审讯、宣判这些劳什子都免了,一刀劈了就完了。按第四个“包括但不限于”,遇到结伙从事颠覆活动的,游檄有权执行“弃市”。游檄们跑断了腿也没找到逆党在大街上搞活动,于是由军队抽掉了一批人马组成临时执法队,穿便衣在街上巡逻。他们都上过战场,砍下别人的头,血喷三尺喷到自己嘴上也不会呕吐,但他们还有起码的良心—如果那些在街头聊天、在自家院里喝酒的人没有拒捕的意思,他们可以先把人带回去审讯再砍脑袋,反正结果一样—人头换算成爵位,这和抗击匈奴战争中一样。田雨把这些事告诉百里家和东郭家后,一家人吃饭都不敢在一起了。

在咸阳宫广场中央,挨着石碑,立起了一个高台,这就是执法队斩首的地方。犯人都要带到高台上砍脑袋,好让更多人看见并引以为戒,如果他们的血随便往下流,定会污染咸阳宫广场,所以在杀人台下面,绕着整个圆台,挖了一圈深沟,用来纳血,有了沟当然还得有桥,人才能送上去,所以造了一座石头桥。人们把这叫“血沟”和“血桥”。沟外还有栏杆,防止围观人群暴挤把活人给挤到沟里去了。执法队的业务越来越红火,沟里整天都在冒热气。砍下来的头先挂在一排高杆上,一是示众,二是统计军功,每天傍晚清点之后把账交给上级,第二天早晨就可以把那些头拉到东郊焚烧了。当然还有尸身和碎尸(如果判决是拦腰砍断、大卸八块或五马分尸)也一块儿烧。后来有一批叫花子来要头颅,要挖出脑浆来卖给做药的人,他们把手伸进栏杆,乞讨道:“军爷!行行好吧!扔一个头过来吧!”就有好心的军爷拎起头颅扔下台,那些头颅凌空划出一道道美妙的弧线,越过血沟,“咚”“咚”地砸在栏杆旁边,有的当场砸出了脑浆,有的滚到血沟里就像被扔进热汤里煮一样。叫花子们用长钩子钩住头颅,挑起来,从栏杆上面挑出来。一般的叫花子只要鞋和腰带,其实这比要头还难,谁耐烦从死人身上撸这些东西呢?可是有那想积德的军爷还就这么做,叫花子们就千恩万谢,祝他升官发财、长命百岁。要衣服,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军爷砍脑袋、大卸八块都忙不过来,谁还有工夫给死人脱衣服呢?可是叫花子这一行有不屈不挠的传统,正如他们跟在路人屁股后面唱“万年穷”一样,他们一连喊了几天:“多子多孙的军爷!长命百岁的军爷!帮忙扒一件衣服吧!”于是就心想事成了,一个军爷在押运尸车走出血桥时停下了,他血迹斑斑的军服上有一张一看就是出身庄稼人的憨脸,“别祝我长命百岁,”他对叫花子们说,“祝我死后不下油锅行不?”叫花子们一拥而上,祝了他,抢着扒死人衣服。他开了这个头,就有更怕下油锅的军爷,在台上亲手扒死人的衣服,那衣服浸透了鲜血,和尸体之间还有黏糊糊的血丝连着,可为了积德也不在乎这个了。一件件血衣、血腰带、血鞋子飞过血沟,飞向栏杆外那一双双渴望的手。皇帝创造的世界中心腥气冲天,把草原上的苍隼和兀鹫也引来了,还有无数的乌鸦,天空中黑压压的一片,怪叫不断。每天傍晚行刑台收工后就成了一团蠕动的黑毛,每天早晨开工前,这些黑禽勾肩缩脖停在台上、法令碑上、宫墙上,痴心地等着开张。

这场屠杀直到腊月里才消停下来。苍隼和兀鹫像那些持红牌子的人一样回老家过年了,只有一些本地乌鸦还在红色的积雪里找碎肉。这是旧历的腊月,实际上统一天下之初就将年底定在了十月,但人们习惯过旧年,仁慈的皇帝也不拦着,只是把“腊月”改成了“嘉平”,表达国泰民安的美好愿望。

白鹿皮弁

这一切和田雨无关,和东郭家无关,和百里家无关,和贵为皇子妃的弄玉无关,和浮萍漂泊的田鸢无关。田雨和芮儿根据记忆重写《东郭让子谱》。孩子们走了以后,林氏突然只做四个人的饭菜,一下子吃不消这么清闲,便把二十几盒棋子都倒出来洗,东郭先生听不到院里的“噼啪”声了,午觉睡不着了,也来洗棋子。他们用皂荚一粒一粒地搓洗,要在新的乐趣出现之前打发尽可能长的光阴。百里冬家则用冠礼来忘掉外面的悲惨世界。已经做好了缁布冠、白鹿皮弁、爵弁和三套礼服,剩下的白鹿皮做了一个剑鞘,里面装着涂了银粉的木剑,曾经拥有七车武器的百里冬就打算用这套东西给他儿子过家家。实际上白鹿皮还有富余,容氏问田雨要不要一起加冠,田雨已打定主意和芮儿一起办成年礼,就谢了容氏。百里桑的冠礼定在大年初一早晨,田雨怕是赶不回来了,因为他要在东郭家过年三十。

“什么?”桑夫人快哭了,“你哥哥不在,你也不和我一块儿过年……”

田雨拉着她的手,亲切地说:“我和我哥实际上已经是您的儿子了,可他们家没有儿子,还从来没有一个小伙子在他们家过年呢。”

事情就这样定了。年三十那天,田雨没带礼物去了东郭先生家,在成为女婿之前,他是东郭先生的儿子,他没听说一个天天在家的儿子除夕夜还要给家里人送礼。他来到那熟悉的院里,撸起袖子,帮着剁开冻硬的牛羊肉,劈柴,打井水,一桶一桶往厨房提,再把脏水提到门口倒掉。他和芮儿一起喜滋滋地把桃符挂在门口,把椒花酒、桂花酒、饴糖、年糕摆在灶王爷面前,全家人跪下来祈求这个神向另一个叫“玉皇大帝”的神说几句好话,保佑全家平平安安。他收拾屋子时发现了一只小木盒,里面盘着一缕头发。芮儿红着脸把这盒子抢过去,塞到抽屉里。田雨想起自己曾经向她要一缕头发,“咦,这不是给我的吗?”芮儿满脸通红地说:“现在不给,不给不给!”田雨问:“那什么时候给?”芮儿锁上抽屉,笑着说:“不知道。”

大年初一中午,田雨赶到百里冬家参加冠礼,扶苏也来了,弄玉没有来,因为她正在坐月子。百里桑在漂着十二种花的水里沐浴,洗掉身上的孩子气,然后钻进临时搭起的帷幕。他身边搁着黑、白、黑里透红的三套礼服,帷幕外等着他的是三顶冠弁、一盆圣水、木梳、甜醴、佩剑这些神圣的东西,肃立的家人,也穿上了礼服的孔雀,以及仅有的三名客人—扶苏、桑夫人和田雨。他有些心慌,父亲的声音传进来:“孩子,你已经长大成人了,我们正在为你举行庄严的成人仪式,皇上的长子扶苏,我和我的好朋友,将为你加冠。请你从帷幕中出来,接受我们的祝福。”百里桑穿着黑色的礼服,从白色的帷幕中钻出来,跪下。父亲在圣水里洗手,拾起梳子给他梳头,为他戴上黑麻布做的第一顶冠,向他敬酒、祝福。然后他钻进帷幕,换上白色礼服,出来让扶苏加白鹿皮弁,再换黑里透红的礼服,让光头加黑里透红的爵弁。“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他们的祝福虽是背古书,却使他思绪万千。

“弃尔幼志”,他曾经以为自己是围棋天才,但田雨的到来击溃了他的信心。他又以为自己是诗人,但是在今天的世道上他已不再指望有人还能理解诗歌。加冠之后又加佩剑,他真的进入了父亲营造的幻觉,他感到了为人子、为人兄、为人臣,有治人之权、征伐之权、祭祀之权的庄严。他的头发被绾成了髻,冠扣在上面,钗穿过它,缨系在颌下,在这种踏实的感觉中,他不想再混日子了,他打算学学治家之道,继承父业做个殷实的小地主。但是想到白鹿皮剑鞘里包着的是一把聊以自慰的木剑,他又笑了,他想起那个独眼龙,此人在东郭先生家厕所里撒尿,一把真剑不小心从裤裆里掉出来,在尿槽上戳出了火星。这个蛮子带着剑,但显然不是贵族,他不是贵族又是什么?那就是强盗。礼毕后,扶苏走了,他还惦记着坐月子的弄玉,以及那个天知道会不会成为大秦帝国第三代皇帝的新生儿。按仪礼,百里桑应该以成人装束骄傲地出门拜见乡邻,这个就只好算了。

送走扶苏后,他们赶紧闩上大门,回到已经改成餐厅的书库里宴请自己。百里桑又换上了白鹿皮弁。每个人送他一句金玉良言。百里冬说:“美哉!戴冠之士,即使与人决斗,你首先要护好的是头上的冠,像子路那样,当别人刺断你的冠带时,你把它拴好,再接着战斗!”他一时忘了这玩意儿是要摘下来、藏起来的。容氏说:“美哉!儿子,你哥哥死后,我们就只有你一个儿子了,别让我们失望!”桑夫人说:“美哉,二公子,接下来,你爹该给你说个媳妇了。”光头说:“美哉!少爷,将来有机会,把咱的空中城再建起来!”田雨说:“美哉,小伙伴,祝你一生幸福美满。”如意抱着孔雀说:“美哉,哥哥,这些赠言可都是人生财富,你可都得背下来啊!”正说笑着,有人敲门。

大年初一晚上谁会来拜年?他们在这里素不与人交往,白天也没有人来拜年。那就是扶苏回来了。如意跑出去一边开门一边说:“姐夫来得正好,我们还没动筷子……”可是她愣了,门口站的是一队士兵。

他们戴着黑色的高帽子,一看就是执法队的,有不经审判直接砍死人的权力。领头的军官黑衣服上有更深的色块,一看就是喷上去还没来得及洗的血,那以杀人为生者的脸在黄灯的照耀下依然发青。百里桑的白鹿皮弁还在头上戴着,军官冷冷地问:“你是百里桑吗?”百里桑点了点头,士兵们就冲上来把他枷住了。容氏喊道:“是扶苏公子亲手为他加的冠!”军官说:“我们奉廷尉之命缉拿百里桑,他可能参与了谋反活动。”

谋反?廷尉?大家蒙了。一眨眼,他们已经把百里桑押走了,门外的马蹄声车轮声迅速远去。田雨说,廷尉是除了皇帝以外的最高执法官,由他办理的案件都是大案要案。但是百里桑怎么会跟他沾边?百里桑感兴趣的不就是下棋和写诗吗?如意连忙写信让孔雀送进宫。大家焦灼不安地等啊等,终于又有人敲门了,这回是扶苏。他听了事情的经过,问:“百里桑在外面跟什么人有来往?”田雨说今年秋天他在东郭先生家和一些书生下过棋。

“书生!”扶苏说,“现在最不老实的就是书生。昨晚上,朝廷趁人们在家过年,突击抓捕了好多逆党,其中有一帮人就是读书人,郭子豪和上一任廷尉就是被他们杀的。百里桑会不会认识他们?”

血沟

田雨骑马冲了出去。一路上,他脑子里嗡嗡地响。如果这批书生就是在东郭先生家下过棋的那些人,东郭先生一家会不会受牵连?他们和逆党连话都没说过几句,但是逆党就在他们家聚会,林氏还给逆党做饭!这是罪名吗?田雨搞不清。到了,东郭先生家的院子真是空的,想问问邻居,邻居也没人。过了几个门,有人告诉他:昨晚上统统被抓走了,这是一组住户,有事都要连坐。田雨想,如果连毫无瓜葛的邻居都要连坐,窝藏过逆党的东郭先生一家又当如何?他赶到杨端和府,求杨端和带自己进宫找廷尉,杨端和骂道:“你个小兔崽子还找廷尉,廷尉正找你呢,要不是我替你开脱,你也要进去!”

“东郭先生一家被他们抓了!”

“东郭?哦,那个老棋士啊?你想让我帮他说句话?他从我这儿一走就不回来了……”

“将军!”田雨跪下了,“他就像我的父亲一样!”

杨端和带他去找廷尉了,扶苏正好也在那儿。廷尉对扶苏说:“都知道百里家与公子的关系,执法队不敢擅自抓他,报到我这儿来,我也不敢做主,报给皇上,皇上发了脾气,说该抓的就要抓,六亲不认,我这才叫人把他带来,我好好问问他,如果他真的只是去下下棋,我会如实向皇上报告,但……他擅自戴着一顶白鹿皮弁,这,我也不敢向皇上隐瞒。”扶苏说:“这弁是我给他戴上的,我去向父皇解释。”他走了。廷尉听明白田雨的来意,冷笑道:“你还替别人说话,你自保吧。这种小案子,不在我这儿审。”

廷尉连这批逆党关在哪儿都不知道。田雨推测,谋杀郭子豪的事发生在河东郡,如果东郭先生一家确是被这事牵连,他们应该被关在河东郡的大牢里。田雨正好认识河东郡郡守,赶到郡守家,郡守说,他们确实关在这儿,罪行是窝藏逆党,窝藏逆党的人也是逆党,那就只有死路一条,问题是怎么死,有戮、弃市、磔、枭首、车裂等等,审判就是给每个逆党定个死法。田雨回去取出自己本来准备买房的钱,又到桑夫人那儿,把田鸢这两年收的地租拿走,进城把它们统统换成金子,总共一百六十斤左右,送到河东郡郡守家里。

“我会秉公办案的,”郡守盯着金子,“我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田雨要求探望他们,郡守说他们不在河东郡的大牢里,是临时执法队把他们抓获、关押起来的。田雨回到将军府,找到全套法典研读起来。“凡讯狱,必先尽听其言而书之”,他们主张耐心听取人犯的口供,“毋笞掠而得人情为上”,要获得真实的口供,不搞逼供,不轻易动刑,“以乞鞠及为人乞鞠者,狱已断乃听”,不服判决,可以上诉。对死刑尤其慎重,地方上判决的死刑都要上报廷尉,廷尉亲自判决的死刑则上报皇帝,怪不得他们伟大的皇帝每天批阅二百斤奏简。瞧瞧,帝国的诉讼程序是多么完备、公正!田雨相信东郭先生一家不会死,河东郡郡守会找到理由为这家老实人开脱的。

但他不由自主地关心起郡守说的各种“死法”来—戮杀,先剃犯人的头发胡须,羞辱他,再杀他;磔,把他肢解,怪不得从行刑台下来的运尸车上有那么多胳膊腿;腰斩,用铡刀把人切为两段;车裂,五马分尸;坑,活埋;枭首,行刑台高杆上的那些人头就是这么来的;镬烹,活活煮死一个人;族,灭三族;具五刑,在脸上刺字,割鼻子,割舌头,剁脚指头,再把俩胳膊、俩腿剁下来,把头颅割下来挂在高杆上……他看不下去了,这种事不会发生在老实人身上。他忽然想起东郭先生家的门没锁,想到这儿,心里倒有些担心:“但愿还没被偷,我得去替他们锁上门。”

从杨端和府出来,他看见行刑台前人山人海的,兀鹫又黑压压地盘旋在空中了。“跟我没关系,”他想,“东郭家不可能……”但他就是忍不住要过去看看。死囚在行刑台上跪了一圈,背上都绑着木架,他绕着法场走,对自己抑制不住的一个念头充满了憎恶,但他斥责自己:“连判决都还没下来,就算判了,也还有上诉的机会!”但是当他走到法场南边时,什么也不用想了,他们就在行刑台上,背着木架,低着头。

他相信自己认错了,他拼命挤到叫花子们前面,贴着栏杆想看清楚些,但是离行刑台太远,台上是什么反而看不见。他想往栏杆上爬,力气又不够。他急了,最后求一个叫花子把他举了起来。

看见了。他们就在那里!他们没有看到他,因为他们已经提前闭上了眼,他们的脸色已经和死了一样。“芮儿—!”田雨的喊声被法场上的喧嚣淹没了。他跳下栏杆,顺着血沟冲到血桥上,士兵们把他摁倒在地,他的脸贴着腥臭冰凉的石头,歪着脖子喊:“这里有好人!冤枉!”没人理他,他听见了“咔嚓咔嚓”头颅被切下来的声音,“噗噗”身体被铡断的声音,还有被割肉、被肢解的惨叫声,他分不清哪是他们发出的。他被士兵紧紧按着动弹不了,也看不见他们在怎样被屠戮,他只能听着自己深爱的人被杀死,只看见一股股鲜血注入桥下的深沟,冒着热气流淌着,汇集着,他昏了过去。

醒来时他已在牢房里。同屋的人问他是怎么进来的,他不说话,这些人打他,他不说话,吐出了血,不说话,被提审,还是不说话。不知何时他被打得起不来了,不知几天后,他被狱卒抬到阳光下,杨端和的车在这儿等着他。

“折腾够了吧,”杨端和说,“这个世道,能保住自己的小命就不错了。”

他不说话。又过了不知多少天,他能走动了,想起东郭先生家的门还没有锁,这是一件要紧事,不然他们回来了发现东西被偷光了该多么伤心啊。到了,没被偷,只被抄了家。小木盒还在,拉开盖子,一缕黑发仍然盘在里面,摸起来凉凉的、滑溜溜的。他把小木盒紧贴在脸上,泪水无声无息地倾注在上面。深夜,芮儿的眼睛浮在床头,闪烁着泪光,他呆呆地看着,芮儿的面孔越来越清晰,她的瘦小肩膀、刚刚隆起的胸脯也浮现出来,他看见一个栩栩如生的芮儿。

“芮儿!你活着!”他从地上跳起来。

“你看见我了。”

“他们呢?”

“别来抓我。”芮儿向后滑动,“我会把你冻坏的。”

“芮儿!”

“等我暖和一些了再来看你,好吗?”她的身影穿过木窗格,化在了月光里。

田雨躺在芮儿床上,等着她再来,他打算永远等着。他把小木盒放在枕边,轻轻摩挲它:“好的,我们还能见面就好。芮儿,你留下这个东西,我再也不会失去你了。从王桂把我带到你家来的那天,我就知道再也不会把你们弄丢了。你说身上暖和一些就来看我,什么时候能暖和起来呢?我马上去买房子,等你们暖和,咱们就搬家……”他往床头看,往窗口看,往黑暗角落里看,辨认哪一个光斑是芮儿的眼睛。这样不知过了几天,他饿得奄奄一息,安详地闭上眼睛,等着看见他们。但他看见的是一群叫花子剥他们的衣服,军官在享受“长命百岁”“死后不下油锅”的祝福。

“我要你们长命百岁!”他睁开了眼睛,“不把你们送到地狱的油锅里去我就对不起你们!”他挣扎着站起来,他知道自己要活下去,要吃要喝,从此以后,仇恨是他的水、他的食物、他的空气,是他赖以苟延残喘的唯一的东西,他们动用了一支军队来杀他的亲人,杀几个军官都不足以解除这仇恨,从今往后,能使他成为将军的,除了仇恨没有别的东西。

独狼

第一个要杀的是执法队队长。田雨跟踪了几次,认定他住在咸阳西南的驻军大院里。路上动手也不是不可能,但要杀的还有很多人,不能杀了一个就被捕了。他在哪里容易杀呢?一个人不可能不走亲访友,不可能不出去消遣。田雨设想如果以前有人要杀他该怎么办,可以在棋馆外用车撞死他,可以在东郊的路边袭击他,也可以在泾水边暗算他,因为他不会整天待在杨端和府,会去下棋、找东郭先生、找百里冬。这个人,也一定有经常去的地方。田雨换不同的车,在驻军附近的不同路口守望着,一个黄昏一个黄昏地空守,又一次次因为不敢太接近对方而被甩掉。最后他发现此人隔几天就要到城北的一户人家过夜,估计不是他家就是他亲戚家。

田雨扮成乞丐敲开了那家的门,看见这个院有两间正房、一间厨房和一间狗舍,那狗像牛犊子一样壮,嘴是方的。他在周围转了一圈,又记住两件事:北边墙外有一棵柳树,一条胳膊粗的树枝伸进院;南边的墙挨着厨房,房顶的烟囱大约有一尺粗。除此以外没有更合适的攀缘处了。他在郊外找了一棵柳树爬上去,爬到胳膊粗的树枝上,结果树枝被他压断了。看来只能上烟囱。他听说过盗贼用的钩索,但是他估计自己没有力气抓着一根绳子上墙。于是他为自己设计了比较业余的工具—顶端带有套索的软梯子。为了干这桩活,他住进田鸢的宅子,把看房的仆人遣散,说是要卖房。人走空之后,他把东西做出来,在这儿的厨房烟囱上练习套圈,他在草原上见过人家套马,自己没套过,但一个烟囱总比马头老实。但是那条狗怎么办?

用普通的毒药诱杀一条狗,它临死前肯定会闹,必须找到见血封喉的药。他小时候曾经流浪街头,他知道这种药在哪儿。十年过去了,空中城的理想、将军府的安宁、东郭先生家的幸福,都过去了,他又要和自己曾经熟悉而又深深鄙视的阶层打交道了。他远离咸阳去办这事。一个小乞丐摊着鲜血淋漓、皮开肉绽的腿在路边唱着万年穷的歌,田雨看出他的腿是用朱砂、猪油、猪肉和豆腐皮做的。他对小乞丐说:“初来贵码头,想拜拜瓢把子。”小乞丐问:“做什么买卖的?”他说:“翻高头。”小乞丐把他交给一个贼,贼又把他领到瓢把子面前,瓢把子问:“哪个窑?”他说出本地一家富绅,瓢把子默许了,又问:“几个并肩子?”他说:“乌里王。”瓢把子说:“我们这儿叫独狼。”这个切口—独狼—后来竟成了田雨在逆党中的绰号。他向瓢把子纳完贡,又说:“窑紧,有皮条子,向您求点药。”

就这样,他买到了杀狗的药。他在当地买了一条狗拉到没人的地方试了试,看见毒药确实见效,就回咸阳了。一个想法曾经浮上心头—这药可以诱杀一条狗,自然也可以诱杀一个人……但是不行,他要活剐了他。

对于杀人凶器,他做过一番研究。尖的屠刀,拿起来轻巧,但捅进去需要腕力,初春,人们还穿得比较厚,他一个文弱书生实在没有把握;劈柴的砍刀很有杀伤力,但他怕自己力气不够,使不灵活;只能指望菜刀了。他拿猪做了试验,猪挨刀子的时候撕肝裂胆地叫,还会反抗,他杀的猪不是绑好的,可以在院子里逃命,可以回头咬他,这都像人。开始他下刀不准,弄了一地的血,直到劈断它脖子的那一刀,他才体会到要领,手不抖了。他把猪肉切下来,浸上毒药,到了执法队队长家。令他心酸的是,现在能够在屋顶不踩碎瓦,是因为他给东郭先生家换过瓦。但跳上狗舍屋顶时,他把瓦踩碎了,狗叫了起来,他逃跑了。

过几天刮起了狂风,他又来了。他把一床棉被铺在狗舍屋顶,这回就不出声了。可是他发现有一片瓦已经被揭开了,往下看,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他把毒饵扔下去,也没动静。

“咦?难道真有贼?”

不容多想,这样的好天气再难遇到了。他跳到院里,摸到北房窗前听了一会儿,除了鬼叫般的风声和窗户板的咣当声什么也听不见。他来到门前,用小尖刀拨门闩。快好了,进去先杀了这家人,再等执法队队长……突然,一只大手蒙住了他的嘴。

定睛一看,竟然是独眼龙,又一条黑影从黑暗中闪出来,是王桂。

“多个人更好办事,”王桂也认出了他,“咱们进去!”

他们绑了屋里的一男一女。王桂说:“这俩专干放白鸽、扎火囤的勾当,执法队队长管治安的时候就罩着他们,这女的让执法队队长白玩。”那男的咬着一团布,鼓着眼珠直骨碌,独眼龙低声呵斥:“别出声!吹你灯笼!让你比老子还瞎!”等了两天,有人敲门,田雨就开门,独眼龙从门后闪出来将他击昏,这样又绑了五个人,其中有两个道上的朋友、一个送牛奶的、一个收破烂的、一个小官吏。

好不容易等到执法队队长回来了,都没敢绑他,因为他太壮了,他是军人啊,独眼龙只好一剑戳进他腰眼里让他先失去战斗力。那一剑是从侧面戳进去的,因为独眼龙是从门背后闪出来的,从他侧面的软肋下面戳进去以后,又横着划了一道,把他肚子豁开一个大口,流出肠子,他就没有反抗能力了。田雨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他只是在生猪身上练过刀子,从没见过一个活人腹部的衣服在一瞬间红了一大团。独眼龙低声呵斥他:“愣着干啥!没杀过人啊?还不把门关上!”独眼龙已经麻利地捂住受害者的嘴,免得他疼得叫唤,还把软瘫了的他往上拽,往屋里拖,血滴了一路。

到了屋里,那血从门口淌到墙根,那人的肠子已经在衣服的破口上露出来红白不清的一团,还在冒热气。屋里一帮被绑的人也是吓呆了。独眼龙一松手,执法队队长能出声了,就不清不楚地说:“好汉……再来一刀……痛快的……啊啊啊……哎唷……”他疼啊,肠子断了是人身上最疼的,他忍不住眼泪都流出来了。王桂蹲下来说:“你也知道我们不是来抢钱的是吧,你也知道自己到了要死的时候了是吧?”他说:“哎唷唷……饶了他们……”王桂回头看一眼发抖的那几个男女,又说:“待会儿再说他们,先说你的事。你造了多少孽?”他疼得大叫起来:“给我一个痛快的!”独眼龙抓起一件衣服捂在他嘴上,“再他妈号,让他们也活不成!”他就忍住了。王桂接着审:“你们把人送上行刑台,不用审判的是吧?法庭都没判,你们就执行了,谁给你们他妈的这么大的权力?你们抓人就抓人,还他妈当起法官来了是不是?”他疼得说不出话了,从嘴型好像想说“弃市”,好像想说这是法律赋予的权力。田雨听到这儿怒上心头,因为他刚给东郭先生使过钱,马上就要把人救出来了,却让这孙子给提前审判了。他抄起菜刀扑上去,但是刀架在活人的身上时却下不去了,因为活人的眼睛在瞪着他。独眼龙同情地看了一眼田雨,轻轻把刀从他手上拿下来,轻轻地用那团衣服捂住那人的嘴,突然在那人肩上砍了一下,咔嚓一声,白生生的断骨从他肩头露出来,血顿时洇红了他的上身,因为被捂着嘴,他的叫声不会惊动邻居。独眼龙再把刀还给田雨,鼓励地笑着说:“兄弟,就从这儿开始练手吧。”田雨的手在发抖,刀都拿不稳,王桂就开导他:“你想想,他为老师执行的是什么判决?哎,醒醒!你来干吗来了?”田雨收回惊魂,说:“肢……肢解。”王桂说:“对了,那现在,咱们也为他执行肢解,不过分吧?”执法队队长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床上的女人吓昏了过去。

田雨抖抖索索地举起刀,试着砍下去,刚开始连衣服都砍不穿,只听见王桂模模糊糊的提示“使点劲儿”“睁开眼”。田雨开始提示自己:“这就是一头猪,一头猪一头猪一头猪……”当他睁开眼的时候发现那人的右臂已经被他剁得红白不清了,而王桂和独眼龙摁着那人累得满头大汗,那人每一次挣扎都让田雨自己心惊肉跳而且仿佛疼在自己身上,这和报仇雪恨的意愿太不匹配,使他感到羞耻。他就抢过独眼龙的剑往那人身上刺,这似乎比砍容易些,但一开始遇到坚硬的胸骨还进不去,直到胡乱扎在肚皮上才感到剑忽地往下沉了一截,剑刃一下子看不见了,田雨的身子被那剑带着倒了下去,趴在了那人身上,与此同时,那人一口血喷出来,嘴上的那团布都堵不住,直喷到田雨脸上,田雨一瞬间也吐了。然后他什么也干不成了,只听见别人在咔咔地砍人,在抱怨“怎么那么能吐啊,还在吐血呢,没戳你内脏你还吐血”“哎呀又吐了,他妈的烦死了,还肢解个鸟,一刀捅了得了……”然后动静就停止了,田雨再睁开眼,只见那人的脖子在喷血,喷出的东西,由红雾,变成涌泉,变成滴滴答答的东西。本以为这样就算完了,没想到那人还在吐,吐出的已不是血,而是红白不清的东西,一团一团的,有时候像稀粥,有时候像烂泥,像屎,里面还冒着泡,王桂说:“怪了,这人临死屎尿失禁,不从下面出,从嘴上出。”而且他的肚子是一个大粪坑,臭烘烘的东西不停地涌出来,里面还有牵连不清的东西,似乎是肠子,这已经脱离常识,连两个刽子手都惊呆了,难道人死可以把内脏也吐出来吗?他的呕吐物已经堆成了小山,把脸都埋了,还在一拱一拱地增加,而身体似乎在同时缩小。他现在显然无法呼吸,应该已经死了,可那堆血垃圾下面的嘴还在发出轻轻的呕吐声,那不是活人的哇哇吐,只是一个还没有硬化的肉体在被气泡冲击时自然发出的声音,他就像一只被人踩扁的腻虫,就像一条死后能靠神经蠕动的原始生物,就像一条蛇精在还原,虽然皮囊还留着,内里却在化成水。没想到他死得那么不利落,那么怨毒,那么妖孽,独眼龙杀人如麻也没见过有人有这种死相的,所以他唯一的一只眼睛都瞪圆了。田雨已经吐得连胆汁都出来了还在弯腰干呕,若非亲身经历,绝想不到杀人是这么麻烦的一件事。这不是杀了人,这是闯进了一个噩梦。床上那些人质,没昏过去的也在吐。地上呢,冒泡,冒泡,那堆脓血还在不断增加,简直是一个尸体在拉屎。王桂扔过一床棉被盖住了它,算是让这一出谢幕了,然后,和独眼龙提起剑,走到床边。

“你们干什么?”田雨惊醒过来,“不是说不害他们性命吗?”

王桂无奈地看着田雨。

“饶了他们吧,”田雨说,“他们没有罪。”

“我们是真、不、想杀他们,真的、真的、不、想再杀人了,”王桂的话音带上了浓浓的定边口音,“可是兄弟,我得替你想想啊。你想,你饶了他们,明天他们第一件事是干啥,是发誓一辈子忘了这场噩梦吗?”田雨看到,王桂的眼睛已经红得跟脸分不清,“不!他们是跑到官府,齐心协力回忆我们几个人的相貌,让官府画出来,清楚到每一颗痣!我们倒无所谓,反正是通缉犯,早就被官府画像了,可你呢?你还得在市面上混吧?”

田雨还没想好,独眼龙已经动手了,于是,放白鸽的男女、他们的两个朋友、一个送牛奶的、一个收破烂的、一个小官吏,纷纷倒在了血喷的红雾中。

现在屋里有七具尸体了,三个凶手还不敢马上离开,因为这时候离开,天还没黑,要是碰见邻居,让邻居看见田雨的脸,刚才杀那些无辜的人就白杀了。他们就忍着臭气等待天黑,在沉沉暮色中,田雨品尝着从仇恨泥沼的腥臭中涌出来的一汪汪苦涩的泡沫,那或许是良心。

天黑后,他们放火把现场烧了,跑到田鸢家。王桂把剑递给田雨,伸着自己的长脖子说:“下一个是我了。我对不起东郭先生。”田雨一声不吭,把剑提到厨房,从已经发臭的死猪身上切下肉,用白水煮了一下,和他们一起吃。黎明前他们走了,给田雨留下这句话:“混不下来的那天,到贺兰山找我们。”田雨把小木盒掏出来,想对芮儿说几句报仇雪恨的痛快话,但是说不出来。他报了仇,心里反而更堵得慌。他抽泣起来,跪下来,把头埋在小木盒上,越哭越厉害,最后不得不把床沿含在嘴里堵住哭声,免得惊动邻居。天亮后,他把死猪拉到泾水边,往水里一扔,然后去百里冬家。

百里冬的头发全变白了,一头鹿的毛发要经过一千五百年才变白,他只需要一个月。他儿子被流放到南越的丛林里去了,永生永世不得返回文明世界,他的田产也被没收了,这还是扶苏苦苦哀求皇帝得到的好结果,否则如下三条罪名够他们被夷三族—百里桑参与颠覆活动,擅用“圣天子万寿之征”的白鹿皮,在自编自写的太阳国故事中自诩为国王。弄玉在整理百里桑的东西,忽然捧着一块布哭起来,田雨过去,她就把布抖抖索索地举起来给他看。田雨看不懂那上面的字有什么好哭的:

嗣音,嗣音,微君之音,胡为乎夙夜!

田雨把桑夫人送到了海边老家,回来继续杀人。河东郡郡守把一百六十斤黄金托杨端和转交给他了。廷尉又传讯了他,问他与东郭家到底是什么关系,田雨说是他家请去教棋的。

廷尉问:“一个国手被让五子的对局,比一个帝王用天下做棋盘、用人头做棋子下出的棋更伟大,这话是你说的?”

田雨面如僵尸地说:“一派胡言,他们写这些东西,我根本不知道。”

他来到哥哥家,在门上挂了个售房的牌子。这是装样子的。杀执法队队长以前,为了把仆人打发走,他说他要卖房,这事邻居也知道了,现在他不得不遮掩一下。来问价的人很少,这个院因为二十多年前的住户被满门抄斩,在咸阳出了名,偶尔有不知情的人来打听,又被田雨的漫天要价吓跑了。过一段时间,田雨摘下木牌,重新物色仆人。他们陆陆续续来了,也做饭,也扫地,也喂马,也修车,也向佃农收租,但他们个个都是与朝廷有血海深仇的逆党。他们和田雨用菜刀切开胳膊,喝了血酒,每个人还领了指甲盖那么大的一撮毒药—田雨毒狗剩下的—用鱼鳔装起来藏在头发里。

田雨采用了“鲍鱼会”这个名称,因为虽然民间流传这是最疯狂的暗杀组织,但还没有哪个组织以此自称。鲍鱼会兴旺起来后,入会仪式上毒药不够用,田雨又到贼窝子里去买。他得到了非常详细的咸阳地图,这是“翻高头”那一行分地盘用的,干活之前都由瓢把子指定时间地点,免得下手过于集中招官府注意。这些地图真是让人佩服,官宦人家、富商家的建筑格局都画得清清楚楚,皇帝干吗还要找方士画地图呢,直接找贼不就行了吗。这些地图为鲍鱼会策划暗杀提供了很大的方便。田鸢在南方游历,不知道自己的家,自己曾经与云公主卿卿我我的地方,已经成了弑君者的巢穴。

田雨在余生中谋划了十二次暗杀活动,其中有三次是弑君。最早是一批亡命徒攀上驰道的护墙向御车放乱箭,最后是一千名刺客裹住御车、撕碎御车。他的力量日益壮大,为他造就大批志同道合者的,是变本加厉的暴政。那断头台方兴未艾,押上去的已经是一些声名赫赫的人,甚至是姓嬴的人,最惊世骇俗的一天,跪满断头台的竟然是皇帝的亲哥哥一家,他们上台的次序和祭祖时一样。审讯这些权贵时,廷尉有所顾忌,但是,皇帝要收拾的就是自己的同宗,就是这些人等着他死,或者想把他害死,争夺皇位。

那个优柔寡断的廷尉被免了,换了一个屠夫。此人的脸像只蟑螂,满口的尖牙又像鲨鱼,喉结不停地骨碌着,好像刚刚咽下一只活蝎子。他是胡亥小时候的剑术教师,又当过皇帝的侍卫长、内史郡郡尉。正在残忍之道上深造的胡亥及其老师赵高来协助他。他们发明的各种刑罚让犯人后悔生出来……

有一个狱卒和卢生私交甚好,把这些事告诉卢生,还说:“没见过这样的畜生,审讯本来是他的职责,他竟然从中找乐子!”卢生又把这事告诉田雨,田雨面无表情,但心里已经把这个廷尉列入了他的黑名单,排在皇帝之前。他忽然想起某年秋天,他在九原离宫第一次见到皇帝,因为皇帝免了他八年徭役就对皇帝产生了敬爱,卢生要带哥哥去求功名时,他还因为羡慕他们而一蹶不振。对小时候的卑贱理想,他已经不只是轻蔑,十九岁的他,产生了恍如隔世的感觉。

蟑螂脸廷尉

通过这些卓有成效的审讯,“逆党”交代了他们的“同党”,他们的“同党”又交代出更多的“逆党”,蟑螂脸廷尉在上任伊始的三个月内上报了一千七百例死刑,皇帝的老手已经无力批复这么多奏简,索性把死刑执行权下放给他。平均一天要处死二十个人,还要判罚和流放不知多少人,他忙得发昏,免不了把本该流放的案子画上死刑的红圈,手下也就拿去执行了。手下夜以继日地抓人、审讯,也是累得虚脱,但没人敢抱怨,否则就是同情逆党。咸阳城实行宵禁,子时以后只有穿黑色甲胄的人在街上巡逻,千家万户都关上了大门,哄小孩子睡觉最管用的是“廷尉来了”。假如田鸢还在咸阳,弄玉还住在高楼上,也不知他们还有没有心情搞子夜相会。如果真的在子时以后听到敲门声,那准是廷尉的人来了,这家人立刻知道自己是逆党了。经常有这样的事发生—黑衣人刚砸开门,那一家人已经倒在血泊中,在前往比阴曹地府还可怕的廷尉府之前,他们痛痛快快地自杀了。

也有一户人家没闩门,黑衣人推开门,进入了一个静悄悄的空院子。告密信上说有逆党在这里集会。他们提着剑,顺着墙根摸到后院,看见一间屋灯火通明,他们悄悄包抄过去,又扑了个空,屋里摆着一席酒肉,点着香,但是逆党们还没到。他们咽口唾沫,相互递个眼色,然后蹲在门背后等逆党,那香熏得他们舒坦透了。过一会儿进来一个美女,一双秋波粼粼的眼睛摄人心魄,而且每个人都感到她在看自己,她说:“唷,都这么客气,等我来呀?”捕快们傻笑,她在酒席边坐下,说:“来呀,哪有蹲着吃饭的,来,哥哥,到这儿来。”捕快们就爬过去,美女举起酒杯说:“先干一杯吧。”他们现在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一杯酒下肚,连骨头都软了。眼看着一群男人进来把他们捆上,他们连弯一弯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那种香,本是黑道上骗钱用的,一个姑娘到大户人家当几天丫鬟,在主人屋里点上这种香,要什么有什么,主人会喜滋滋地把百宝箱掏出来给她。田雨审这些捕快,得知廷尉的生活就是从家到衙门两点一线,为皇帝鞠躬尽瘁,他连私生活都没有,他也从不参与抓捕行动,杀他不比杀皇帝容易。

但是一个劫后余生的燕国人揽了这桩活儿。他右边的后槽牙有个洞,吃十粒大豆只能咽下去九粒,还有一粒在那个洞里。他把毒药包塞到那个洞里,半夜三更在街上乱窜,让执法队抓起来。在见到廷尉之前,他的门牙被打掉了,但后槽牙还在,他吃糠咽菜一律用左边的后槽牙咬,还时不时用舌头把右边快要掉出来的药囊顶回去。有一天廷尉路过审讯他的那间屋,听见了这样推心置腹的谈话:“哥哥你就招了吧,随便说几个人,让我好交差,我们完不成任务要受罚的。做人要有良心啊,你看我对你够好的了,只是打掉了你的门牙,撅断了你的胳膊,拔光了你的头发,烫熟了你的脸,割掉了你的鼻子,挖掉你一只眼睛……最厉害的你还没尝到呢,你是不是想吃烤肠?有些事我也下不了手,那不是人干得出来的……”廷尉进来了,他一把推开狱卒,捏着一根竹扦蹲下来,对准人犯的鸡巴,“这里的饭菜有点清淡是不是?我请你吃烤肠。”没想到那囚徒连人带刑架倒下来压在他身上,更让狱卒们惊诧的是,囚徒在和廷尉亲嘴,他们不明白就算抓了个同性恋,他怎么会看上那张蟑螂脸,俩人挣扎了一会儿,都不动弹了。狱卒们扯开他们一看,两张嘴都在流黑血。这位壮士把嘴里的毒囊嚼烂,喂到了廷尉嘴里。

林光宫的厕所

对于杀皇帝,田雨有这样的信念:谁要是被一个有心灵力量的人诅咒,他就必定死无全尸。那年头有这想法的人太多了,田雨只担心别人抢着把这件事办了。他的运气一直不好。皇帝在泾水大桥遇刺后加强了警戒,六千名侍卫像活动的墙一样围着御车,另外,在御车前方十里范围内,还有不知多少便衣分布在屋檐下、灌丛中、大树背后,只要发现可疑的人立刻让他消失,快得好像他脚下裂开了一条地缝,这些人只因为在自己浑然不知的皇帝行进路线上停一下或东张西望,就消失了,他的家人从第二天开始等土匪送绑票信来,永远等下去。

当然皇帝尽可能走驰道,驰道两侧有高墙护着。泾水案过后,为了让皇帝一生一世都有高墙护着,驰道扩建了三百多里,累死了两千多刑徒。驰道与民道交叉的地方是一座封闭的桥,民道从桥下穿过,这种立体道路是大秦帝国的创举。鲍鱼会的人干了这么一桩活儿:在东郊的驰道边分三拨埋伏着,南北相距十里,七天七夜之后,南边的人耳朵贴着地面听到了车轮声,知道皇帝的车队从咸阳宫开来了,于是大家聚在一起等,御车一到,他们就搭人梯上墙,放乱箭、发火弩,乱箭用来打散侍卫们,火弩同时射向六辆御车。弩这种强力武器是田雨找贺兰山的土匪借的,土匪又是跟驻军抢的,他们曾经演习过,一支弩可以射穿三寸厚的木板。但是他们截住的是六辆空车,正去林光宫接皇帝。事后,皇帝杀了这批侍卫,换了另外六千个,让他们明白自己的脑袋是系在皇帝的生死之上的。驰道上也实行了十里勘察的制度,墙里墙外都要搜索,沿途闲杂人等要驱赶到三里之外,而且为了让刺客没有藏身之地,驰道周围夷为平地,五里内的房屋统统拆毁,树木统统砍光,连河流也填平了,免得刺客含着芦管潜在水底,或者施魔法变成螃蟹。

唯一防不住的就是隐身人了,但是田雨已经配不出隐身糖浆。在万般无奈之时,又一个视死如归的壮士出现了,他就是王桂。他从贺兰山跑出来找田雨,说他受够了绺子里的臭规矩,受够了狼奔豕突的日子,受够了人肉包子的味,他全家的仇还没报,他说只要有办法把他弄到皇帝面前,他来干。田雨动用了孔雀—曾经为隐身人和弄玉传递爱的孔雀,现在它把田雨的信交给弄玉,求她帮助一个遭了蝗灾、从临淄流浪来的穷亲戚在宫里混一口饭吃。弄玉把事情托付给内务宦官,不久就把它忘了。王桂曾经在章台宫待过,不能让人认出来,因此毁了容,吞炭变成哑巴,带着伪造得乱真的户籍证明跟田雨去见宦官。宦官报出一长串轻松的工种随他们挑,田雨不假思索地说:“让他去林光宫扫厕所吧。”

办完手续,那个宦官被鲍鱼会的人杀了,哑巴则在皇帝经常驾临的林光宫扫起了厕所,每把笤帚里藏着一根浸透了毒药的竹针。田雨在少年时代读到的第一则历史故事是:死士豫让伪装成清洁工,在赵襄子上茅房时行刺,他的灵感就从这儿来。但是,时代毕竟是进步了,林光宫比赵襄子的王宫等级严明,皇帝专用的厕所在内宫,王桂打扫的厕所在外宫。王桂做好了长期的思想准备,说不定哪天皇帝刚进林光宫,没到内宫就憋不住要拉稀,他就冲过侍卫的人墙,把毒针扎进皇帝的喉咙里。

外宫的厕所也了不得,地板和尿槽是玉,茅坑是银子,装着擦屁股的绉纱的壶是纯金的。有许多大臣、宦官、侍卫、方士、宫女如厕,李斯曾经在那儿蹲过,王桂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把一次性的毒针留给皇帝。他日复一日地把深仇大恨扫到银粪坑里,埋葬在达官贵人的排泄物中、宫女的经血中。在浇灌玉兰花时,他眯着眼睛辨认车马行人,笤帚不离手,独自在厕所里时,他瞪着一对生锈的铃铛似的眼睛,怀念往昔的美好时光,怀念说话的日子,怀念那些眼中闪烁着思想光芒的青年,也祈求东郭先生一家的在天之灵饶恕他的罪过。每个月换笤帚时,他就把毒针换上。人们不知他一天要扫几十次厕所,总是看到他在那儿,他连饭都端到厕所来吃,这么敬业,他还是被轰走了,一天早晨,宦官把他领到茅坑前,指着银面上的一块黄斑说:“你扫厕所在想什么?一天到晚看你扫、扫、扫,还有这东西。昨晚皇上跑来拉稀,刚要蹲下就看见这个,只好绕到另一边去拉,把皇上急得……你从哪儿来,滚回哪儿去吧。”

千载难逢的机会就这样错过了。王桂绝望了,拔出毒针扎进了自己的喉咙。他还没倒下,嘴角、鼻孔、眼睛里就流出了黑血,那双红眼睛一直凸着。谁也想不起他的来历,只好把他的尸体抬出宫,扔到山沟里。

地图山和空中通道

那一年咸阳城发生的巨变,就是愚公在世也无法相信。一座山从东南方走来—是的,是“走”—在三百里宫殿的流光溢彩上慢慢地走,走到咸阳宫后面停了下来,它有一个巨大的断面。然后,在万众瞩目之下,蚁群般的刑徒裹住了它,这些人一片片往下掉,又一股股往上涌,他们忙碌一通离开后,山的断面上留下了五颜六色的线条和文字,那是一幅世界地图,千百条红线在它的中心汇集成一个猩红的结,旁边标着“咸阳”两个黑字,二百里以外都看得清楚。与此同时咸阳城的空中架起了纵横交错的密闭通道,把东西南北、新新旧旧的宫殿连在一起,把山和山连在一起,一条斜贯全城的大黑龙把巫巢般的咸阳宫和黑针般的通天塔连在一起,它从南到北腾空而起。这架设在七十万刑徒的血肉之上的、立体的、繁冗的、过于挑战人类的极限因而藐视天庭的,再过两千年也不会有一个城市比它更飞扬跋扈的、一碰就会倾塌的空架子,当朝史官都不知怎么形容它,翻尽三千年以来积淀的语言后,他写了四个字:“复道相属”,让后世的人们去想象。

让后世的人们去想象,这盛开在世界中心的黑色巨莲,这炸开在天地之间的凝固烈焰。它已不是隐身人迷惑弄玉、田雨寻觅东郭先生的人间天堂,它世俗的繁荣业已湮灭,现在它是供灵魂漫游的奇境,恢宏、冷寂、空灵,处处散发着遗迹的气息—从天上地下的土缝里飘出的尸骨味。但是在神的眼里它还是有生命的,那纵横交错的空中通道是它的黑色血管,那些来自断头台、万人坑的灵魂,化作了这座城市的生命。

空中通道加起来有一千多里长,在里面穿梭来去的只有一个人—皇帝,这样说,是没把他身边那些活动的兵马俑当人。田雨仰望空中通道时,特别想念哥哥,他失恋以前曾经会飞。现在要弑君,只能找一个人飞上天,在空中通道的窗口上吊着,或者踩在一朵云上面。

他现在连皇帝的行踪也打听不到了,只从卢生那儿得知一条新的宫廷内部法令—泄露皇帝行踪者一律处死。皇帝对暗杀的恐惧达到了连公子上殿也不得进入五十步范围内的程度,在他苍老虚弱的心中,一个急于继位的公子比荆轲还可怕。

他已将“朕”这个称呼改为“真人”,好早点当上活神仙。当他喝着绿矾和阴阳水泡出的金液、看宫女把红色的汞丹碾碎泡在酒里递给他时,感到肝里隐隐作痛,但这种痛苦也许能换来永生。

有一天他从空中通道俯瞰上林苑,看见丞相的狩猎队伍好像比他的还庞大,不高兴地嘀咕了几句,下一次看见丞相时,丞相大大收敛了排场,皇帝明白有人把他的话传给丞相了,这就意味着他某时某刻在上林苑上空的事也不一定是秘密,他就仔细回忆那天在身边、能听到他抱怨的人,他记不清,索性把那天的随从统统杀了。他的肝是越来越疼,脾气也越来越坏。

田雨总是向卢生打听皇帝的事,卢生这条老狐狸看出了他的心思,经过抗击匈奴战争的人对皇帝多少怀有一点感情,便告诉田雨:“皇帝中了丹药的毒,活不了几年了,他死以后,扶苏自然会继位,世道自然会好起来。”但是田雨弑君的热望不仅是被仇恨,而且是被失败加剧的,无法割舍,很大程度上是由于自己牵挂太久、付出太多,在这方面,杀一个人竟然像爱一个人一样。当然在他那被冤魂咬碎的心中还存有这点使命感:杀死皇帝之后,扶苏继位应该是正确的历史进程。他多次对同仁转达扶苏的话:“我当了皇帝,先把断头台平了。”扶苏是这帮士人出身的反骨头的希望,田雨与扶苏、扶苏之妃的亲密关系倒也是他在鲍鱼会掌舵的本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