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真相(2)
仁正帝在岑煅心中从来不是一个好的父亲。岑煅对他的感情,有大半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规约。要真论较起来,仁正帝膝下这么多个儿子哪一个是他最爱?岑煅无论怎么比较,都只能想到早逝的太子。
而身为长子,太子能得到仁正帝恒永的怀念,岑煅有时候在夜深时回想,也不禁会怀疑:那是因为大哥走得太早。他未来得及显露出自己真正的性情,未来得及在人世的诸多选择上跟仁正帝起冲突。于是,太子永远是最好的儿子,不会忤逆,不会令人生气,不会觊觎帝位,他是安全、稳妥的一种怀念。仁正帝因此爱他。
太子殁后,所有人都认为岑融是仁正帝最疼爱的孩子,是储君的不二人选。然而天长日久,仁正帝始终不肯不立储,岑煅与母亲谈及此事,总是不解仁正帝究竟犹豫什么。谨妃却点醒他:仁正帝不是犹豫,他是根本不愿意。
岑煅如今再回想,只觉浑身冰凉:“他不愿意立三哥为储君,因为他清楚三哥和他是同样的人。为了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天子心肠从来冷硬如铁。但爹爹年迈之时,他孱弱了,开始害怕铁石心肠。”
他等待靳岄的回答。但对于他的疑问,靳岄只是轻轻摇头,笑着问道:“殿下还有余裕犹豫?”
岑煅一愣:“什么?”
靳岄:“玹王如今已是命悬一线,你该想的是如何保全自己和跟随你的这许多人。”靳岄抬手指向院墙之外,夜色中梁京城沉寂如一头巨兽,只有几处稀疏但灿烂的灯火:“今日你回城时,没有听见夹道百姓喊的什么吗?”
岑煅等人回城的时候还早,但外城已经渐渐开始热闹。队伍擎着西北军的旗帜,很快被人认出来,一时间街巷尽空,提篮拎浆的百姓纷纷涌上大道,冲队伍扬声欢呼。
西北军大捷的消息已经传到梁京,玹王殿下重组莽云骑,白霓将军回归,众人如何合作、如何用计、如何把金羌军打得屁滚尿流,已在潘楼上说唱了许多日。目不识丁的百姓从前在唱词和说书人口中知道忠昭将军靳明照的事迹,如今又以同样的方式得知玹王的功绩。
百姓把玹王和忠昭将军联系在一块儿,“有玹王在,咱们大瑀就放心了!”“玹王镇守西北境,就如当初忠昭将军一样!”,如此种种传言,如风一般卷入梁京大街小巷,甚至顺着燕子溪与沐清池,一路流入宫内。百姓在清苏里靳府门前放灯时,议论纷纷,玹王俨然是大瑀最好的将军。
“岑融当日以杨松儿一案挑动民心,没有谁比他更清楚民望多么重要。”靳岄说,“如今的你就是当初的他,你以为他不会怕么?你以为他对你没有起过一丝一毫的杀心?殿下,莫非到了今时今日,你还觉得你的三哥会放过你?”
岑煅忽然抓住了靳岄的肩膀,吼道:“军报不久前才送到宫中,梁京百姓难道有通天的手眼本事,这么快就知道西北军大捷?是你吗?还是明夜堂?靳岄,你我本该真心相待,你不要让我看低了你!”
岑煅压抑着自己的愤怒,靳岄从这愤怒之中捕捉到一种难言的痛苦。靳岄乐于见到岑煅的成长。岑煅本可以成为和岑融一样、甚至比岑融更锐利狡黠的人。自小在宫中察言观色受尽屈辱,靳岄不相信岑煅没有这份心智。但岑煅又确实志不在此,他分明懂得一切,却不愿去耍弄这些勾心斗角的本事,如今的愤怒与痛苦都是被靳岄逼出来的。
世事所迫,他能选的路其实并不多。
“殿下,宁将军,你的妻子,西北军将士,从小跟着你的随从,谨妃娘娘,你不为自己,也得为他们想想。与其在此与我纠缠孰真孰假,不如……”
“我只想知道杨执园说的是不是真话!”岑煅怒吼。
靳岄丝毫不惧,反倒朗声一笑,一字字道:“殿下,一切全看你怎么想。你愿它真,它就是真的。”
贺兰砜跃到岑煅面前,抓住了岑煅的手,紧紧拧着,强行从靳岄肩头拨去。岑煅怒视靳岄,胸膛起伏。靳岄墨色的眼眸是深渊,是漩涡,令他浑身透着凉气,背脊生寒。
可他又知道,靳岄是对的。靳岄在狠狠敲打他,要他认清事态,不要再存多余而无用的幻想。
这是一个太过艰难的抉择。
***
六月的梁京满城榴花,明夜堂后院里一排石榴树,一半结了拇指大小的青果子,一半还残留火红的柔软花瓣。
岳莲楼在树下摆了桌子,正仔细认真写着什么。阮不奇溜过来仔细一看:“还写唱词呢?又是夸岑煅的?你回来就一直一直写,潘楼都唱好几回了,还不够么?”
“以前那是夸玹王的,这些是骂岑融的,怎么一样呢?”岳莲楼看了眼已经写好的唱词,又笑道,“这儿还有几份赞纪春明和夏侯信的,你看不?”
阮不奇不看,坐在树下抬头盯着头顶的青石榴。“我昨晚看到陈霜哭了。”她喃喃说,“他来明夜堂这么多年,我头一回见他哭。”
昨天下午,纪春明满脸慌乱跑来找陈霜。吃完午饭的杨执园在地窖里用自己的裤腰带绕颈自缢,已然死了。
陈霜直到深夜才回来,坐在房顶不吭声。阮不奇远远看见他背影,想靠近时,却听见了他低低的呜咽声。
“……男人哭的时候,我又不知怎么哄。”阮不奇咬着一根草叶,叹气道,“陈霜不开心,我也不开心了。”
岳莲楼瞥她一眼:“坏东西,平时我不开心的时候,你可天天都乐死了。”
阮不奇跳起身:“那怎么一样!”
岳莲楼懒得与她争执,墨笔却悬在纸上,迟迟落不下一个字。杨执园死了,是自杀。那是真的自杀吗?他不知道,也不愿意去问。只不过杨执园没了,世上就再也不会有人知道当初仁正帝驾崩,究竟是天寿尽了闭目而去,还是因他人下手含恨而死。
岑煅做出了选择,靳岄和明夜堂也一样。
在得知明夜堂要帮着靳岄做这件逆天大事后,沈灯狠狠跟章漠吵了几次。他认为章漠已经糊涂了,为了帮靳岄,是要把整个明夜堂全都砸进这件九死无生的祸事里。江湖人素来与庙堂两不相干,因有靳岄,明夜堂已经深涉庙堂之事。沈灯以往帮忙设局、解决某些棘手人物,从来任劳任怨,毫无怨言。唯有这一次,他大发雷霆,甚至气恼到掀了章漠的桌子。
岳莲楼看了看天,风雨欲来。
他收拾纸笔,拎起一壶子酒去找陈霜,陈霜却跟沈灯去了靳岄家中。
靳岄此时正准备拜访谢元至,抬头看见两人,有些迟疑。沈灯最终被章漠说服,章漠见陈霜心情不佳,便让沈灯代替陈霜保护靳岄。陈霜一一告知靳岄,又对他致歉:“公公后事只有我和春明操办,春明又有官职在身,不便露面,我手头活儿较多,不能随你一起去了。”
靳岄抱了抱陈霜,陈霜面色平静,低声道:“不必安慰我。我晓得这是公公自己的选择。他活着,不过是为了给你和玹王带几句口信而已。”
与沈灯慢慢往谢元至的家走去时,靳岄几度想要开口搭话,却又难以启齿。他不知道章漠如何说服沈灯,心中只是愈发地感到愧疚。
沈灯与章漠吵架的那几天,陈霜白天去照顾杨执园,晚上与靳岄一同教贺兰砜识字学兵书。他偶尔会提起沈灯,称沈灯是他在明夜堂中除了章漠之外最敬重的人。
初入明夜堂,照顾陈霜的一直是沈灯。沈灯不会说柔软好听的话,开口就是训斥,好在陈霜学东西很快,这几年间跟着沈灯东跑西走,见识了许多《侠义事录》上的人和事。沈灯很少提自己的往事,唯一一件能拿出来品咂的趣事,便是他青年时代遭逢灾祸,半死不活时被一位少女救下,从此一心紧紧系在少女身上。后来少女嫁了他人,他不得不放下,至今仍孑然一身。
贺兰砜称沈灯为“大侠”。陈霜问他为何这么说,贺兰砜讲不出个所以然。靳岄心想,要让沈灯这样的人做自己不情愿之事,何其痛苦难受。
来到谢元至家门前,沈灯左右看了看,低声道:“没有尾巴。”
终于等到他开口跟自己说话,靳岄忙道:“岑融答应过我,不再打扰我的生活。看来这次他说到做到。”
他叩了叩门,很快门内传出童子的应门声。前来开门的除了童子还有谢元至的夫人殷氏。殷氏膝下无子女,把靳岄当自己孩子般看待,一见他便欢欢喜喜拉他进门。
沈灯在门口呆站,殷氏回头笑道:“这位大侠,进来再说话。”
两人眼神对上,各自都是一愣。沈灯跨过门槛,带两分惊疑:“……远姑娘?”
殷氏仔细打量,笑着喊道:“是沈灯大哥么!”
靳岄心中茫然,正想细问时,童子已经在旁催促。他只得留下沈殷二人,随童子进入后院。御史大臣乐泰与夏侯信、纪春明已在谢元至书房中等候多时。
当日岑煅离开地窖后,纪春明紧随陈霜下去,见到了兀自大哭的杨执园。靳岄又已经把杨执园所说的话告知谢元至,书房中四人,只有乐泰与夏侯信不知情,正面色苍白等听纪春明复述杨执园的话。
夏侯信顾不得与靳岄叙旧,他同乐泰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脸色:又惊又愕,但仍能保持冷静。
纪春明细细说完,眼前两人陷入沉思。乐泰熟知纪春明为人,对他的话毫不怀疑,夏侯信不熟悉纪春明,想了又想,问道:“杨执园说的话能确认是真的么?”
靳岄:“是真的。”
夏侯信:“有何证据?有无其他人看到?或是……”
靳岄又道:“是真的,玹王殿下已经确认。”
夏侯信登时闭嘴。他紧紧瞪着靳岄,一切未说的话全都咽回了腹中。两人在沉默中交换了不言而喻的话语。
“……大逆不道,”夏侯信忽然大力拍扶手,低声道,“大逆不道!”
靳岄给自己斟茶,轻舒一口气。看着纪春明一脸愤怒和认真,跟乐泰比划着形容杨执园多么凄惨,有愧疚漫过靳岄胸口。
在所有筹划中,他们需要纪春明,但却不能让纪春明得知实情。纪春明极其信任靳岄和明夜堂,他不会怀疑靳岄所说的话。由纪春明跟乐泰诉说杨执园所见到之事,可信程度大大增加。
实则连靳岄自己也不相信杨执园的话。但真假如今已经完全不重要,杨执园的真正想法是否和仁正帝相关,也根本无需反复考虑。岑煅决定信,靳岄也决定信。
他们得到了一把最锋利的刀,岂有不用之理?
长风吹过榴花,松落的花瓣跃过院墙,随风远去了。宫墙中榴花也同街巷一样开得热闹,亭中小桌摆着热茶,岑融撇去一片落在茶杯上的花瓣。
“五弟,你可还记得这儿曾栽过一株极高的山茶花?”岑融指着亭子周围笑问,“靳岄最为喜欢,可惜后来被我错手烧了。”
岑煅坐在他面前:“记得。”
岑融点点头:“靳岄恨我,所以他记得住。”他看岑煅,岑煅没有回答,似乎没听懂这句话。岑融心头暗恼:他此前以为这个五弟木讷笨拙,如今看来,其实是什么都藏紧心中,不漏分毫。
“五弟,马儿还够吗?”他忽然笑着,狐狸眼弯弯,语气亲昵关切,“有人说西北军里头多了许多高头大马,都是金羌军里才能见到的好种,轻易买不到。我听后骂了那人一通。我说五弟怎么可能跟金羌买马?金羌可是我们的敌对国,要同我们抢白雀关的。怎会有将领跟敌人来往?何况五弟连金羌人都没见过,你这是胡说八道,其心可诛。”
他说完又轻轻一叩桌子,指节轻响,想起了什么似的:“……不对,你见过喜将军,也曾潜入金羌大营。……是哥哥记错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