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北行
岑煅的想法并非一时起意。早在他得知大瑀和北戎签订碧山盟、割让江北全境时,他已有夺回之心。但直到此时他身居高位,才有扭转乾坤的可能。
在他把靳岄叫到宫里之前,他已经和建良英、军部尚书、御史台把一切商议清楚。
北军原本由建良英统领,建良英手下有张越、鲁园两个副统领。张越已经被卸职,如今建良英退役后,只剩鲁园。但建良英认为,鲁园其人并不适合担当北军统领。他性格木讷老实,缺乏机变,军中将士与他相处融洽,但上阵打仗却不够灵活。
建良英举荐了一个人:白霓。
白霓入伍后便跟着靳明照一同管理西北军,她又是莽云骑的将领,大瑀少见的女将军,即便在北军中也声望颇高。白霓如今回归西北军,而西北军的统领又是宁元成。白霓若继续呆在西北军,只怕宁元成管理军队会有诸多不便,恐生事端。
此次北战是建良英戎马生涯最后一战,他可以带白霓熟悉北境的边防、地势及两军情况。待战争结束,白霓便可执掌北军,守定大瑀北疆。
同时建良英还说了另一件让他担忧的事情。靳明照在世时,他与自己的弟子书信来往频密,靳明照在书信中也提到西北军、莽云骑的管理问题。
如今贺兰砜是莽云骑的统将,有战马及周王坡之战的功绩在前,莽云骑中兵士非常钦佩贺兰砜,贺兰砜虽为异族将领,但军中声望不比宁元成低。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
靳明照曾强调过,莽云骑是西北军最精锐的骑兵,它们永远冲锋在前,担任最危险的冲杀任务。艰苦的训练和强大的敌人,让莽云骑里的人拥有一种天然的凝聚力,他们会紧紧靠拢在将领身边,并且只听将领之命。靳明照还在的时候,他既是西北军统领,也是莽云骑统将,无论裘辉、游君山,哪怕是白霓,纵然他们在莽云骑中屡立战功,但能牢牢把控莽云骑、率领莽云骑的,永远只有靳明照一人。
而如今西北军统领是宁元成,莽云骑的统将却是贺兰砜。
只要白霓、贺兰砜仍在西北军,只怕宁元成就难以服众。西北军战况复杂,岑煅有心让宁元成历练,但也不愿在内部给他制造太多障碍。他与军部尚书、建良英多次商量之后,做出了决定。
一是调动白霓前往北军,以培养她为北军统领为目标,让她熟悉北境情况。二是在此次北战中,把莽云骑一分为二。其中一部分由贺兰砜直接带往北境,参与北战,并在战争结束后留在北军之中,以他们为基础,在北军建立一支有力的骑军部队。剩下的一部分仍然留在西北军,交由宁元成亲自管理,并继续壮大,恢复靳明照所在之时莽云骑的声势。
岑煅把靳岄叫到宫中,实则是告诉他自己的决定。靳岄听完之后久久不语。岑煅以为他生气,但见靳岄对他深深一跪。
岑煅的安排,已经充分顾念了白霓、贺兰砜的去向,尽量不委屈任何人,也不压制任何人。靳岄忽然又一次清晰地感受到,岑煅考虑事情的时候,并没有把自己帝王的身份置于最重要之处。他希望面面俱到,更希望达成自己的目标。
江北全境划归北戎之后,北军撤退,军部扎在杨河城内,两国以列星江为界。摆在面前的难题是:北军如何渡江。
列星江上数个大码头,船只来往频密。但由于列星江一直是大瑀境内的河流,没有边防任务,大瑀也从未打造过足量军船。碧山盟订立后,列星江成了边线,仁正帝彼时确实有过建立水军的想法,但尚未执行,他便去了。
岑融上位后撤走了水军的资金调往南境。三十多艘军船如今仍是骨架,不仅不可使用,因为疏于养护管理,甚至有不少已经坏了。
没有军船,杨河城的将士便不可能越过大江,抵达江北。
这问题十分棘手,岑煅苦思多日不得要领,跟靳岄提出的时候,靳岄几乎不假思索:“借船。”
“从何处借?”
“列星江水帮。”
“水帮是江湖帮派,怎么可能把船借给朝廷?”
“北境大战不仅是朝廷的事,还是大瑀百姓人人相系之事。”靳岄说,“碧山盟订立之时,我在碧山城中,亲眼见到城内百姓如何痛苦,甚至以身殉国。官家若是有兴趣,不妨找来杨河城城守问一问,在这几年间,列星江水帮与江北的北戎军队有过多少冲突。”
这些都是岳莲楼在列星江畔看到的事情。他虽然日夜饮酒,胡言乱语,但在停留列星江的一个多月时间中,把列星江水帮的各处细节全都看在眼里。
水帮多是义气儿女。岳莲楼虽不大喜欢水帮的人,但回来之后,没再说过水帮一句坏话。
“水帮与江北的民军有联系,北军若想拿下此战胜利,不可不依赖民军。我们撤离北境这么久,城中布防如何变化,北戎军队行军作战什么风格,只怕没有人比一直在北境活动的民军更清楚。”
靳岄说完后,岑煅与建良英交换了一个眼神。建良英一声长叹:“子望,你真的不愿入朝为官?”
靳岄毫不犹豫:“不愿。”
贺兰砜听靳岄讲到此处,忽然问:“你不做官,莫非要天天在这儿喂鸡扫地么?”
靳岄摸他下巴粗糙胡茬:“我和你还有十万件该做的事情,有那么多可以去的地方,你真想我当官,困守在这儿?”
“那不行。”贺兰砜握住他的手又问,“我到时候也领着莽云骑,去杨河城坐船过江?”
“那倒不必。”靳岄笑道,“你忘了封狐北城么?”
贺兰砜立刻想起,封狐北城与南城之间隔着一道江面,而江面下便是粗大铁索。只要将铁索拉紧,搭上木板,便是一座可让马儿通过的木板桥。
大瑀与金羌对峙结束后,金羌撤了军队,不久后北戎也从封狐北城撤兵。如今的北城又成废城,实在是潜行偷渡的绝佳地点。
两人越说越兴奋,直到听见院中鸡鸣。和衣睡在床上,靳岄缩进贺兰砜怀中,仰头问:“你怕么?”
“不怕。”贺兰砜平静道,“若北战能逼出阿瓦,我高兴还来不及。他害你落了个奴隶印记,这件事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他摸索到靳岄手臂的伤痕,低头轻吻。
“你说不定会在战场上遇见虎将军,还有浑答儿。”
“那正好。遇到他们,我就跟他们狠狠打一架,让他们还有整个烨台都晓得,当年的高辛邪狼,如今已是大瑀的狼面将军。”
靳岄又是困惑,又是好笑:“怎么什么事情到你嘴里,都是天下不值一提的小事?”
“与你相关的才是大事。”贺兰砜顿住了,思索挺久,才轻声补充,“我想做的也是大事。除此之外,都不算什么。”
靳岄心里那点儿担忧被他压了下去。他在渐渐浓厚的睡意里迷迷糊糊地想,自己似乎也不怕了。他有过一个同生共死的诺言,他给了贺兰砜。
没睡太久,院子里鸡飞狗跳,把两人吵醒了。阮不奇新养的两只小狗常见靳岄在院中喂鸡,天天一早就从明夜堂偷溜出来,钻进靳家院子学着撵鸡。贺兰砜睡得不够,靳岄让他继续安躺,自己则披上衣服出门。
院里不仅有狗,还有陈霜。陈霜惦记着昨夜贺兰砜的神情,特意来问问是否有什么明夜堂能帮上忙的地方。
然而不仅是靳岄,就连岑煅也不想再麻烦明夜堂了。他想把明夜堂从庙堂里摘开,靳岄却知道,许多事情并非天子一人就能决定。
他告诉陈霜,自己想让白霓和章漠拜个义姐弟。江湖人崇敬勇武之士,白霓一介女流,武艺卓绝,又是女将军,江湖中但凡提起没有不佩服的。章漠与她成了义姐弟,江湖人不会认为明夜堂和朝廷勾结,而来日若朝中真有人想对明夜堂不利,翻出宫变旧事,也可因为白霓北军将领的身份多几分忌惮。
陈霜对此无可无不可,答应转告沈灯。
靳岄端了碗粥,坐在他身边边吃边问:“我过几天得去一趟杨河城。为的什么事儿,暂且不能跟你讲。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陈霜一愣:“我?”他看着自己的拐杖和左腿,笑道:“你问错人了吧?”
“我从北戎回到大瑀,有哪一天是你不在身边的?”靳岄说,“我不是要你服侍我,陈霜,我当你朋友。”
陈霜沉默很久:“我仿佛一个废人,何苦拖累你。”
靳岄喝完粥,把碗一撂,抓住他肩膀:“听好了陈霜,我现在不问你能不能去,也不问你腿还疼不疼,我只想知道,你想不想?你若想,我就带你去。这一趟或许我得在杨河呆上大半年,为一桩大事,贺兰砜过两日便回封狐,若是没有你,我这大半年跟谁聊天说话?况且我只是觉得,你不会愿意永远呆在梁京,呆在明夜堂的后院,天天光看这些树啊花啊鸟啊雀啊。”
陈霜还是不吭声。靳岄笑道:“阮不奇都告诉我了,你天天晚上不睡觉,坐在床上练功。之前不能行走的时候,沈灯和堂主也发现你偷偷练功,骂了你好几次。”
陈霜:“……”
靳岄:“风报柳下一重是什么?你练成了么?”
陈霜看着他:“小将军何必为我这么执着。”
母鸡带着小鸡,在院子里东奔西跑,狗子追得不亦乐乎。靳岄朝狗子扔去一块石头,回头说:“你是陈霜啊。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陈霜。以往都是你保护我,这次我想护佑你。”
贺兰砜两日后便离了梁京,带着圣旨和御史台的信启程西去。白霓没有离开,到家里见了岑静书和靳云英几次。她带着锦儿,岑静书母女喜欢得紧,抱上了就不舍得松手。纪春明这日来时,靳家门户紧闭,他转入明夜堂,熟门熟路地找陈霜。
原来岑静书又去找锦儿玩儿了。靳云英仍三不五时上堰桥寺,求见比丘尼长净。她与新容自小相识,情同姐妹,但新容始终不肯见他。靳岄与靳云英一块儿去的,怕是要到傍晚才能回来。
天色尚早,纪春明这日带来的不是酒而是茶。他与陈霜在树下煮茶说话,阮不奇远远走过,扔下几声坏笑。纪春明平时在朝上说话条条有理,偏偏在这件事上脸皮奇薄无比:只要有人拿他和陈霜来取笑,他一张脸立刻通红,支支吾吾。
陈霜觉得他实在有趣,一杯茶喝完,忽然说:“春明,我要去杨河了。”
纪春明大吃一惊:“你……你怎么去?你腿还成么?”
陈霜:“坐马车,不必走路,没有关系。”
纪春明怒道:“是靳岄让你跟着他?靳岄也太、太……”
陈霜见他着急,微微一笑,轻声问:“那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纪春明登时噎住了似的,陈霜忙拍他背脊,让他舒出一口气。纪春明结结巴巴:“我、我、我吗?”
“嗯。”陈霜撑着脸看他,“去杨河,或者去其他地方。我喜欢随处乱走,打算跟灯爷一样,也写个《侠义事录》,把天下的江湖事都记一记。”
纪春明虽然常来和他吃酒聊天,但很少和陈霜眼神对上。他今日怔怔望着陈霜眼睛,终于明白,陈霜并非开玩笑,也不是取笑自己。他的心事早被陈霜知道了,也被陈霜拒绝过,但,此刻,陈霜仍给了他一个邀约。
“……现在吗?”纪春明忽然问。
“我明日启程去杨河。”陈霜伸指弹去他肩上一片雪色花瓣,“你若和我同去,就过来吧。”
第二日清早,陈霜起来时,心里也并未抱着什么期待。拎着收拾好的包袱,他拄着拐杖拖着脚出门,开门时便见纪春明已经站在后院。杏花被夜里的风吹落了一半,纪春明头上肩上都是花片,鬓发沾湿露水,不知站了多久。
“对不住,我不能跟你去。”他声音发颤,“我……我……”
陈霜拂去他头上花瓣,笑道:“我知道,你姐姐在这儿。”
“不是因为姐姐,是……”纪春明狠狠顿了顿,他擦了把眼睛,再抬头时眼眶泛红,目色却异常坚毅,“我寒窗苦读十余年,我考功名,我也有自己的愿望。”
陈霜静静听着。
“陈霜,我想和你一起走,但我不能够。我是刑部大司寇,我有自己要做的事情。官家初登帝位,当年梁安崇留下的许多首尾还未解决,不少冤假错案仍堆在我和常律寺案头。上至朝中大臣,下到乡野百姓,桩桩件件,错综复杂。”
纪春明脸上没了他面对陈霜时的紧张和羞怯。
“我仍记得,考上状元那一天,我在爹娘灵前发誓,我要做一个好官,清明、坦荡,顶天立地的好官。我要让世人都知道我纪春明的名字。若是做不到,我至少要让我经手的案子清白干净,要让所有事主都说一句,纪春明此人虽然懦弱、胆小、微不足道,但他当官清正,真是不错。我留在这朝廷一日,就得做对得住自己的事情,我……”
陈霜点头:“嗯。”
纪春明喘着气,他忽然忘了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陈霜张手抱住了他。
“我会给你写信,跟你说我的事情。”陈霜说,“我还会回来看你。你记得要当一个好官儿,让四海都知道纪春明。好让我闯荡江湖的时候,一报你的名字,大家伙儿便立刻对我毕恭毕敬:哟!您就是青天大老爷纪大人的朋友!陈大侠吃喝住行,全不要钱!”
纪春明笑出鼻涕,狼狈极了:“……我也能给你写信吗?”
陈霜心想,这便是他和纪春明唯一的约定了。启程时靳岄掀开车帘子,看见纪春明在车后慢慢跟着,到了街角才停下。他扭头对陈霜说:“他来送你,你也不跟他说句好听的话?”
陈霜:“说过了。”
靳岄喜欢纪春明,也喜欢陈霜,心里很不好受:“你不觉得不舍得么?”
陈霜想了又想:“不觉得。”
车外的白霓闻言掀开帘子笑道:“陈霜厉害呀,状似多情,实则无情。”
陈霜闭目装睡,片刻后从袖中搓出一片忘了丢的杏花花瓣。他轻轻摩挲,找出一本册子,把花瓣夹在其中。
三人此行轻装简从,靳岄是带着说服列星江水帮提供船只运送北军军队的任务去的。一路往北而行,途中他忽然想起,四年前的冬季也是几乎一样的情形:他在车里昏昏欲睡,白霓骑马,在车外护送。
靳岄探头出去问:“白霓,你想到了什么?”
“送你去北戎那时候是冬天,到处飘着大雪,可冷死了。”白霓笑道,“如今却是春天了。”
穆穆清风,春草疯长,一切相似,却又如此不同。
靳岄缩回车中,陈霜收好书册,问他此行目的。靳岄便一五一十地说了。陈霜想了想:“杨河城的明夜堂分堂里头,我知道有人跟水帮关系不错。岳莲楼若不是去别处,应该也把他一块儿带来,他倒是认识水帮的船老大。”
靳岄笑道:“还有别人也认识呢。”
陈霜:“……”
靳岄数手指:“玉姜啊,郑舞啊……”
听见郑舞名字,陈霜嗤笑一声,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憎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