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无定骨(八)

燕泽却不在院子里,阳光正好,木门在风中“吱呀”晃荡,前夜院里阴森的气氛一扫而空,甚至生出些温暖的错觉。

木昭探头端详片刻,单手一撑翻进井里,足尖轻轻落地。

燕泽靠在墙根,闭着眼小憩。

平心而论,安静的时候,他的样貌是极具欺骗性的。微下压的眉尾恰到好处地中和了锋利的鼻骨和脸颊线条,垂下眸时睫毛长而软,形成一个乖顺的弧度,显得眼尾青绿都柔软,是极讨人欢心的长相。

偏生本人不自知,整天贱兮兮地眉飞色舞,完全没有珍惜样貌的自觉。

而且……木昭心里非常清楚,不能因为这样欺骗性的外表,就忘记他的未知和危险。

“私入他人宅邸可不是正人君子所为……”

木昭正自胡思乱想,却见眼前人忽然挑了眉,嘴角露出一丝暧昧的笑意,起身凑至她耳边。

“……还是说,本公子这么好看吗,木姑娘?”他尾音拉长,声调带着刚睡醒的懒劲,鼻息从木昭脖颈轻轻擦过。

“好看,”木昭后退半步,冷冰冰地实话实说道,“就是话多了点。”

燕泽:“……”

忘了此女是石头做的。

罢了。

“去而复返来扰本公子清净,所为何事啊?”他向后仰,神色懒散地倚上墙壁,扶着额角,淡然又缓慢地打了个呵欠。

“来解决我们之间的问题。”

木昭心情并不好,在荡魂铃上一敲,清越的铃声在方寸石屋里漾开,回音袅袅,

燕泽居高临下地睨着少女的动作。

“你认识这个铃声,是吗?”木昭抬眼,不避不让与他对视。

“认识……也可以说认识,”燕泽歪头,“我是被它唤醒的。”

“唤醒?”

“说来惭愧,”燕泽道,“我清醒的时间不长,时间似乎正好是木姑娘你到这里以后……算算时间,只怕有三百年了。”

“那你认识这个吗?”木昭没有和他废话,拿出从望舒那得到的簪子,递到燕泽眼前。

燕泽垂着眼皮盯着簪子,神色恹恹,却没有立马回复。

“……不认识。”良久,他道。

“那你的心愿呢?”木昭紧接道。

“提及程落时你想到了什么?你骗不过我,有一瞬间鬼气变灰,你就有了愿望……”她眼神冰冷,“燕北溪,承认吧,你堕凡尘了。”

“哟,这是你第一次叫我名字。”燕泽笑起来。

“少转移话题,”木昭依旧冷漠,“回答我的问题。”

燕泽的嘴角缓慢地降了下去。

“……追根究底,我凭什么将这些对你和盘托出?”

“就凭,”木昭,“你是鬼,我是捉鬼人。”

“是又如何?我没有心愿。”燕泽眉心皱起,“从前没有,现在没有,未来也不会有。”

“我可以送你往生,前提是你告诉我真相。”

“随你怎么说——我不需要。”

“是吗?那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木昭五指一握,一步一步走上前去,与燕泽眸光相抵。

“……那身手平平的饿死鬼,莫非也是你云中阁的才俊么?”

她眉眼弯弯,唇角勾起个好看的弧度,一字一顿。

“这位——小、将、军。”

燕泽眼底玩味轻佻的笑意瞬间黑下去。

一片阴云罩过太阳,井底随之暗了些,雾白的鬼和深蓝着装的少女遥遥对望。

“……哎呀,”燕泽直起身子,“咱们这是什么气氛?”

木昭没有说话,从怀中扯出一本书,上书《梁史》两个大字。

“你告诉了我你的名字……少阁主,为何不敢面对自己另一个身份呢?”她朱唇轻启,弹指一挥,书浮到半空自动翻开,到某一页停住。木昭捧起书本,念道:

“燕泽,字北溪,官至前梁大将军,自号镇山。依权势谋乱,叛国之将,梁灭之始,后诛于檀州……”她残忍地顿了顿,“是你吗,镇山大将军?”

燕泽垂首沉默,眼前血红。

是我吗?

他试图去回忆,但只记得刺骨的痛。那种疼痛是从灵魂深处而来的,伴随着剧烈的愤怒和仇恨,一把火烧透了他的骨髓。仇恨绝不来自于他,是无数个与他签订契约的人,他常引以为傲的云中阁……

依权势谋乱,叛国之将,梁灭之始。

一片血红里,他看见面容模糊的黑影在讥笑,逐渐远去的女孩在哭泣,银白的刀光,诅咒的低语……此后不得清明。

叛国之将,梁灭之始……

小将军……原来我成功当上将军了么?

他低笑一声。

“历史向来由胜利者书写,我虽不记得,但这绝不可能是我,”燕泽指了指那册书,“罢了,我知道你也存疑,不必试探。木姑娘,有什么尽管问吧,北溪堂堂正正,绝无欺瞒。”

这反应倒是木昭没想到的,她想了想,收起书本,眼底微波荡漾。

“好,那我还有些与你无关的问题。”

“你知道我因何而来,这漫天鬼气不因你而生……”她指了指天空,“但为何荡魂铃对它们不起作用了”

“鬼气?”燕泽忽然轻笑一声,紧接着朗声大笑。笑得开怀极了,眼尾青印都泛了红。

“你笑什么?”木昭疑道。

“你居然认为这是鬼气——初出茅庐的小丫头,这可不是鬼,”燕泽伸指抹去眼角笑出的泪花,“我以为你看了刚才云娘的故事能明白一些。”

他嘴角噙着一丝笑:“可怜河边无定骨——无定即是无归处,那年征兵令带走的春岭镇男丁甚至没能走出澄州。”

“他们死于一次内斗,一场谎言,”燕泽凑过来,“背离者和愚信者,欺骗了自己手下最不谙军事的士兵,他们连自己为何效力都还不知道,就死于沙场千里之外了。”

“你还认为,这些是鬼气吗?”他语气森然极了,“仅凭区区心愿,何以至此?”

“那是怨,最纯粹最迷茫的怨,游淮不是不归家更不是无心愿,他——所有十五年前的男人——都化身成了这怨怼,带着茫然、愤怒、不甘……无具体的,游荡在家乡上空。”

“你告诉我,引渡人,你要如何渡?”燕泽直直望向她的眼睛,眼底翻飞着的情绪如惊涛骇浪。

木昭整个人都僵住了。

荡魂铃……荡魂铃素来只引魂魄,从未出过差错。若是这样,为何指引她来到这里?

难以解决的问题,闻所未闻的鬼,频频出现的“钓月照鱼”。

还有被荡魂铃唤醒的燕泽。

似乎一切,只为让她最终来到这里,与燕泽相遇。

那是否意味着,她此刻的纠结和心软,想帮助燕泽的心理,也是被注定的呢?

至于这些怨气……真不在她能力范围内,连师傅都对怨气深重的鬼避之而不及,遑论她遇到这些纯粹的仇怨了。

她正欲询问,却见燕泽口中喃喃自语。

“未亡身若是指程落,半衰魂就是望舒……”

不知为何,木昭一点也不奇怪为什么他也知道这句歌谣。她自然而然接道:“所以你觉得剩下的无定骨是指游淮?”

“嗯……”燕泽下意识点点头,突然一瞪眼:“你怎么知道这个??”

“师门禁书。”木昭长话短说,双手环起等他后话。

“……这三句歌谣,三百年来一直在我耳边回荡,直到你将我唤醒,才停止——醒过来就遇到游家的事,游子意还是云中阁之后,这太巧了,我认为这是让我脱离禁锢的线索。”

燕泽解释着,语气微微犹豫了一瞬,又恢复了那种无懈可击。

“所以你才如此积极地替他们解决这些麻烦事?”

“是也。”燕泽坦然承认。

“可……你不累吗?”

木昭转身背靠墙,侧脸看他。

“哈,本公子——”

“少装了。”木昭硬邦邦地打断他。

“你只有这点魂魄,要撑着游母,要点着游子意,出了两次招,救了望舒,还救了程落……”

她面无表情掰着手指:“你还剩多少力量可以糟蹋?”

燕泽沉默了片刻,低着头笑起来:“还是瞒不过你。”

他仰头,开怀道:“木姑娘这是在关心我么?”

木昭泰然:“引渡人手下无亡魂。”

“所以我已经算在你手下了吗?”燕泽戏谑道。

“……”

木昭没回答他,半晌扭过头扔下一句:

“狂妄。”

“狂妄吗?”燕泽眼光流转,“我只是放手一搏,反正在此已困了三百年,早就厌倦了,如今有一线生机在此,为了自由,有何不可试的?”

“你是在搏命。”

“命?都成鬼了,早没命了。”燕泽枕着手臂往半空里一躺。

天地之大,宇宙宽广,囿于一方小小枯井浑浑噩噩这许多日月,他早已乏了。

木昭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转脸看向他。

“你既认为自己并非史册里的恶人,不想找回记忆,认清真相吗?”

燕泽瞥她一眼,却没说话。

记忆、真相。

他如何不想?

做鬼数百载,他一直浑浑噩噩不得清明,是木昭铃声所引,方才得以重获意识。大梦忽转醒,睁眼已物是人非。

可太久了,三百年太久了。亲人也好,仇人也罢,甚至绵绵往事……都已付诸史册,他寻到又如何?复仇吗?

他不知道。

流光转瞬,百代更迭……他是茫茫青史里一只孤魂野鬼。

见他沉默,木昭心里无端有些发苦,她没忘记初见时那种汹涌的悲伤……甚至分不清这些悲伤的情绪是来自她自己,还是来自眼前这个浑身谜团的男人。

但……确实,自己有什么理由逼迫他,在第三次见面就把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呢?

她太心急了,师父未曾教过她为人处世的方式,她也没学过迂回含蓄的道理,只会随心而发,这似乎把燕泽刺痛了。

木昭低着头,把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道:“你准备如何解决那些怨气?”

“殓骨青山,替他们……魂归故里。”燕泽道。

“一直这样想的吗?”木昭再次直接道。

“……唉,”燕泽苦笑,“姑娘心思通透,真瞒不住你。”

“我本来想将他们尽数剿灭,魂飞魄散……但我改变主意了。”

我自己又如何不是死得不明不白,满身愤怒不甘呢?在木昭念出史册的那一瞬间,燕泽承认自己共情了。

“迷茫的魂灵,还是回家比较好。”

又没能委婉的说出来……木昭心里微微无奈。

而在燕泽眼里,木昭只是在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如今只有一个办法。”燕泽忽然转头。

“引鬼渡魂——你带我走,我解决此事后就能安心往生,从此各不相负。”

“引鬼渡魂是一对一的,若你没能往生,我怎么办?”木昭警惕道。

“我有预感,这次必能成功。”燕泽信誓旦旦。

见木昭仍不信,燕泽直起身子:“三百年了,我才见到一丝转机,姑娘不觉得是天赐的安排吗?”

他也开始掰手指:“这样既能解决春岭镇的问题,又能帮助云娘苏醒,你完成任务前往下一处,我重入轮回——没有再划算的买卖了。”

确实他一字一句都在理……木昭抿着唇思考了片刻,终于点了头。

作者有话要说:男女主纯享版的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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