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无定骨(九)
“那我们就开始吧。”燕泽坐直身子,摩拳擦掌道。
木昭点头,闭上眼,双手画圆,捻起两指并于额前,口中念念有词。莹蓝色的微光从她指尖绽出,柔柔飞出浮到燕泽面目。
燕泽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引鬼渡魂并没有什么不适之感,来自木昭的内力温凉而清新,游走全身时甚至可称舒适了。燕泽懒懒地眯起眼睛,帮助她将这股力量扩散开去。
最后一句术词念完,木昭缓缓收手。
“好了,我们……”
她睁眼,结结实实一愣。
“哒哒”的马蹄声自长街远处传来,骏马通体黑亮,唯四蹄雪白,如乌云盖雪,在她身前高高扬起前蹄,一声嘹亮长嘶。
来人逆着光端坐马背,马尾高束,身着月白暗云纹窄腰锦衣,胸前紧扣一片银色软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肩头松松系张漆黑大袄,手执雪亮长枪,枪尖红缨迎风飞舞。端得是剑眉星目,少年风华。
……是燕泽。
没等她做出反应,眼前男人俯身下来在她头顶用力一揉。
“你!”
她举臂欲格开他的巴掌,却移动不了分毫,眼睁睁看着燕泽抄起她手边茶碗仰头一饮而尽,脸上现出狡猾的神色,向她挑眉一笑。
“本公子要走了,可别挂念到哭鼻子啊!”
少年将茶碗随手往呆愣愣的木昭怀里一塞,向她深深看了一眼,双腿用力一夹马肚。
“驾!”
骏马扬蹄便去,在青石板路上踏起一阵飞扬的尘土。木昭抱着茶碗望着燕泽离去的方向,直到他变成视野尽头的一粒黑点,消失在道路的拐角。
她心下茫然极了,脸上忽而感受到丝丝冰凉,她伸手拂去,恍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能动了。
细密的水珠如雾般扑上她脸颊,慢慢润湿了额前碎发。青石路颜色渐深,尘埃降下,天色青黄、浓郁到快要化开,豆大的水滴才姗姗来迟,是那种透心的冷,砸得她生疼。
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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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姑娘……木姑娘?”
木昭猛地睁眼,面前是燕泽放大的脸,与方才所见猝然重叠。
太……太近了!
她无端地脸上一热,往后连退了三步,别过脸去不敢看他。
“施个术罢了,哭什么,本公子强迫你了么?”燕泽抱手调侃道。
木昭伸手一抹,果然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她急忙用衣袖揩去,方才的雨格外真实,似乎至今仍落在她的肩头。
——所以刚刚看见的是……?
“你方才……可看到什么了?”她斟酌着开口。
“看到?”燕泽双手抱胸,“看到你施完术突然僵住,喊也喊不醒,然后就开始掉眼泪,我又碰不到你……”
碰不到?
木昭举起手臂摸了摸自己的头顶,发髻整整齐齐,无一丝乱发。
是幻境吗?还是梦?怎么会……如此真实。
“你这么问,难道是你看见什么了?”燕泽凑近过来,眼神狡黠极了。
“没、没有……你别过来!”木昭再次后退,脚跟磕在墙角,险些摔倒,右手撑了一把墙边,摇晃了一下。
“小心——”燕泽迎上欲扶,猛然想起自己碰不到她,伸出的手尴尬地一收,恰好覆在木昭撑在墙边的手上,在他眼里,亲密得如一个拥抱。
他眯了眼:“……”
木昭恰在此时直起身子,一仰头对上他的鼻尖。
——又一激灵坐下了。
燕泽看着她狼狈的样子,只觉好笑。
刚刚还木愣愣的,怎么转眼就这样了?
“咳咳……是施术消耗太大了吗?”燕泽给她找台阶。
“不……啊,是。”木昭扶着额头站起来,下意识要否,又迅速承认了。
燕泽忍着笑,问她:“需不需要调息片刻?”
“不、不必了,”木昭深吸一口气,“我很好。”
“真的不用?我可以帮你……”
“不用!”木昭大步走到井口,“我们出发吧。”
“遵命遵命~”燕泽笑眯眯跟上。
直到真正出了井边,燕泽才生出些异样的感觉来。
虽说一直昏昏沉沉不清醒,但自己确实有三百余年不曾离开过这口破井了。如今说走便走,他有些恍惚。
“怎么了?”察觉到他的犹豫,木昭转过身。
燕泽沉默了,回首望了望那一桩小小的井,而后毅然决然转身。
“……近乡情怯。”他最终选了这个词。
阔别三百年,天下何处不是家乡。
“走吧。”木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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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岭群山环绕,走出镇子数十里,人烟已寥寥。秋叶黄透,顺着风簌簌而落,远处群山却是青的,黄叶上铺一层苍翠,在蓝天映衬下分外喜人。
木昭执剑走在前面,腰间小铃叮叮当当一晃一晃。
燕泽缓缓飘在之后,欲言又止了半晌,终于开口:
“我说啊木姑娘,澄州地界离此还甚远,咱们就这样走过去吗?”
“你要如何?”木昭停下脚步。
“你会不会仙侠话本里写的那啥,”燕泽双手胡乱比划着,“御剑什么的啊?”
“……会,”木昭看着他,“但那个太快了。”
“快一些不好吗?”燕泽奇道。
“我以为你想多看看路上的风景。”木昭抱手看他。
“风景以后……咳咳咳!!”燕泽猛然收了话音,咳了个撕心裂肺。
木昭静静看着他倒腾。
“我是说……我想赶快转世轮回,去看下一世风景。”他憋出这么一句。
“是吗?”木昭也没说什么,拔出剑,在锋刃上一拂。长剑瞬间伸长加宽,变成足够站下一人的大小。她足尖一点,稳稳落在剑刃上。
“指路吧。”她语气冷淡。
“我不能上去吗?”燕泽瞪眼。
“你不是会飞?”木昭脸上写满了“少废话”三个大字。
“啊?好好好……”燕泽无奈地飘上前。
木昭双指一并,长剑腾起一地烟云,倏地消失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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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剑确实快,不过半个时辰,一人一鬼已到了地方。
木昭身手矫健地一跃而下,长剑在空中旋转一圈,飞回了剑鞘里。
半空中徐徐降下一个……半死不活的鬼魂。
“我要……向九殿阎罗控诉……你们引渡人的服务态度……”燕泽飞的想吐,趴在空中喘粗气。
“控诉吧,我不归他管。”木昭一面开口,一面负手向前观察着地形。
“你……!”燕泽气得要吐血——但凡他有,又实在无可奈何,只好神色恹恹地跟在后面。
这里地处澄州、檀州、蜀州三地交界要地,古名昆郡,曾是多国混战的古战场。晋文帝平定九州后,此地终于安生,人民安居乐业,半点看不出曾经的杀伐痕迹。
谁能想到十五年前,曾有一场不为人知的争斗在这里发生,无数无辜百姓葬身于此,无处殓骨。
“当时究竟是怎样的?”木昭回头问。
“……唉,”燕泽叹了一口气,“该从哪说起呢?”
前晋——即晋武帝扫平羌人,夺回北方汉人领土后,因病在归途中暴毙而亡。晋文帝传承其遗志,却以文人的柔和方式收复了南边领土。
南边曾是梁人旧派逃离并掌控的地方,因地形生有天堑,易守难攻——前有春岭群山包裹,右有荆棘崖高耸入云,中间夹了汹涌的飞虹河,羌人从未成功攻下此地。
文帝收复后,大部分梁朝遗民选择了归顺,却仍有相当一部分人坚持要守住“梁”的风骨。久而久之,这些人便分裂对立起来,内斗频发。
游淮——游子意之父,便是死于一场大的内斗。
“……就这样在混乱中死去,未免太不值得。”木昭垂眸。
“人命毕竟珍贵,难道死于沙场就值得了吗?”燕泽飘上去,绕到一处杂草丛生的林间。
“是这里了,”他向木昭道,“怨气最深。”
木昭才往那个方向踏出一步,荡魂铃便疯狂地摇晃起来。
“不怕。”她拍了拍铃铛权作安抚,走了过去。
果然怨气深重!
木昭方才踏足,一股霸道的力量就扑面而来。与春岭上空徘徊不去的“鬼气”极为相似,多半源头就在这里。
“我们该怎么做?”
“烦请木姑娘替我护法,”燕泽双手合拢,周身雾气袅袅渗入地下,“我来压住这些怨气,让他们安息。”
木昭颔首,从怀中扯出一把符咒,在空中飞速划了,散在自己和燕泽脚下的土地上,莹蓝的幽光形成屏障,自下而上将两人笼起来。
“须弥天罡阵?”燕泽讶异。
这丫头究竟是何方神圣?怎么随随便便使出的阵法都是他那个年代数一数二的?
木昭神色不变,反手将一张金色符纸拍到了燕泽后背——这符竟然稳稳粘在了燕泽虚无的身体上。
不过转眼,二人眼前就出现了另一个金色的虚影,面目模糊,但气息却和燕泽一模一样。
“嗬,好一个化身符,”燕泽赞道,“你还真舍得。”
“开始吧。”木昭不欲多言,双手拍出。
燕泽闻言阖眸,对面金色化身亦合掌,金色雾气渗入地下。
“小心了!”燕泽低声呵道。
怨气若有所感,骤然暴起,春岭上空的“鬼气”毫无征兆地向这边直飞而来。
压迫实在太强,木昭咬紧下唇,隐隐泛了血。燕泽的额角亦蹦出一根青筋。
一时黑气缭绕。
外来的怨气先到了,“轰”地撞在木昭的须弥天罡阵上,莹蓝屏障狠狠一震。
她浑身一抖,猛地咳出一口血来。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好看快来看(呼唤)
终于三万字了!!好不容易!!终于有些顺手了!!谢谢大家愿意忍受我前面三万的折磨,以后会越来越好哒!
二改:捉了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