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未亡身(一)
秋末,风起得萧瑟,狂妄地宣告着浓冬将至。
森林树叶黄的浓烈,橙黄橘红成片散开,泼墨一样,偏生树梢叶片落尽,黑而尖锐地直戳天际,远望如燎原烈火上枯干的柴,风一扬便燃着了天。
天空呈一种青绿的颜色,一朵云也没有。
无数支棱的“干柴”上空,一大一小两柄剑并行划过。
“可以慢些,先求稳当,左脚前踏半步……”
大剑上扶膝坐着个蓝衣少女,发丝高束,细眉轻挑,杏眼沉沉,眼尾微斜,正指点着小剑上青衫少年的动作。
少年显然不太会御剑,伸平了手不敢错目地盯着前方,膝盖微微颤抖。
“小子,放松些,重心放低,力量压在下盘。”少女身边坐着的白影开口指导道。
少年颤颤巍巍地蹲下来些。
“重心保持在腰腹才对,别听他的,直起身来。”少女又道。
少年面露难色,纠结了片刻,又站了些起来。
“哎哎——”白影道,“你这不……”
“燕北溪,”少女转过头打断他,认真道,“你再多嘴,就下去自己飞。”
白影闻言嘴巴一瘪,缩了缩脖子,眼观鼻鼻观心地低了头。
正是从春岭镇出发前往环璧山的木昭一行人。
才出发不久,燕泽便接到了云家的密信,说是云娘已醒,如今正在从前家中调养。游子意和程落两个孩子便彻底放下心来。
左右不着急,木昭便开始着手教起游子意功夫。
直到此刻,游子意才意识到当初木昭那句“练功痛苦非比寻常”的意义。
早上学刻符,中午练剑,晚上学术法,睡觉也不得安宁,要在睡梦中时刻谨记调息养气。
……不过月余,游子意已经整天全身发软。
程落一开始跳着说要跟他一起学,才坚持了三天便不行了,嚷嚷着说自己要入土,又跑去找燕泽,要学鬼能用的功夫——这次更惨,只一天不到便练晕过去了。
程落遂坚定认为自己不是学武的那块料,每天游山玩水,倒也快活。
“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吧,自己停下休息。”木昭挥手对游子意道,自己操纵着剑灵活地一转身,斜斜地飞下去。
游子意:“……”
每次都这样!也没人教过我怎么停下啊!
他抬头,惊悚地发现正前方不远处有棵巨大的树。
救命……救命!要撞上了!
游子意运气直往上提,可越急脚下剑越是纹丝不动,眼睁睁看着自己离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完了……
剑忽然极险地往下一避,他几乎足底擦着树干直直戳下去,枝丫不停地拍在他身上,他不得不护住脸,将全部真气运到脚上。
轰——啪!
树下扬起尘土,剑深深没入土地内,不住地嗡鸣,游子意被甩在地下,摔了个狗啃屎。
“……”
他眼冒金星地爬起来,见木昭已抱手站在他面前。
“反应太慢,心不静,真气调息不顺……”她抱着手评价道,“但比昨日有进步,自己总结,下午学刀,现在过来休息。”
语罢,她潇洒地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燕泽在旁边,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最终还是转身跟着木昭去了。
程落这才敢跑过来将游子意搀扶起来。
“木姐姐……教功夫的时候完全变了一个人啊,真严格……”他心有余悸地抚胸,“哥,你没事吧?”
“无妨。”游子意拉着他的手站起来,叹了口气。
自己学艺不精,还要继续练。
“我说木姑娘,你对这孩子是不是太严格了些?”燕泽凑到木昭身边道。
“我学武时,师父对我只比这更严。”木昭偏头。
“引渡人要遇到的危险比寻常武人多得多,他若执意走这条路,这些艰难就是他应受的。”
燕泽闻言点了点头:“这倒是,练武哪有不吃苦的。”
“你替我将这些伤药给他吧。”木昭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
“不去。”燕泽抱着手扭头。
“燕北溪。”木昭沉声皱眉。
“威胁我也没用,”燕泽摆摆手,“别学话本子里严苛面冷心热师尊那一套,好人自己去做,我才不替你承这个人情。”
“……”木昭摇头,只得调转步伐,将手中布包递给游子意。
“服下可调内息。”她没直视游子意。
少年却笑起来,双手接过:“多谢师姐。”
燕泽浮在空中,手撑着下巴,见木昭走回来,调笑道:“师姐~给师弟一个关心这么别扭吗?”
木昭白他一眼,没理他。
“哎呀,”燕泽越说越起劲,双手捧着胸口犯贱,“面冷心热的木小娘子,吾心甚慰……哦哟!”
话音未落,一柄大刀已砍下来,他连忙闪避。
他身子腾越,在刀光里跳跃着,木昭一刀一刀,砍得格外认真。
咦……这姑娘今天怎么不奇攻?难道——
“游家小子,看仔细了,你师姐在演刀给你看——哎呀!”
被燕泽一语道破用意,木昭恼羞成怒,大刀在指尖一绕,歪扭着甩了下来。
这怪招才是她的功夫嘛!
燕泽哈哈大笑,雾气化剑,与木昭对起招来。
看着一人一鬼在林间追打,程落扶额。
“又开始了。”
这两位前辈一言不合便会大打出手,一路上没打过上百次也有五十了,隔三差五就突然开始互相砍,刚开始还把两个孩子吓了一大跳。
不过两个人明明谁也伤不到谁,还打什么呢?
程落想不明白。
“哥,我们……”他推了推突然站定不动的游子意。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游子意口中喃喃自语。
“你怎么了?”程落悄声道。
游子意却没理会他,从脚下随便捡起一根稍长的树枝,顺着木昭方才那些招式就比划起来。
程落:“……唉,你也开始了。”
他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得长叹一口气,盘膝坐下,挑了一片比较完整的落叶,开始练习刻符。
——他能感受到自然中的气息,然后内化在体内,这是他变成鬼以来最大的不同了。
所以他学刻符也要轻松许多,木昭平日里所用的那些较简单的符咒,现在都交由他完成。
“哎,哎,别打了,”燕泽收手,头一歪避开甩向他颈侧的长鞭,冲这边扬了扬下巴,“看。”
木昭微微喘息着停手,看向两个孩子,抹了一把额角的汗珠,不由得微微一笑。
游子意性格闷些,但好在性子刚硬,能坚持,练武也勤勤恳恳绝不懈怠,甚至偶尔还会给自己加练。
而程落,看似整天打打闹闹不着边际,其实极聪明有天赋,遇事一点即破,还带了些洒脱的意味……就是懒了点。
木昭笑着收起武器,向燕泽一招手:
“走,打兔子去。”
“今天不必打兔子了,”燕泽往前方一指,“刚在天上我看见,前面向东不远就有个镇子,我们可以到镇子上吃。”
木昭颔首,见游子意和程落各自认真沉浸,也不打扰,就地坐下开始练内息。
燕泽在半空中一躺,小憩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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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赶到小镇时天色已渐晚。
“师姐,那里!”程落指着前面蹦了蹦。
“有炊烟,有酒旗,一定有酒家!”
木昭对他赞许地点了点头。
为避免引起恐慌,燕泽暂时躲进了木昭的荡魂铃里。
“师姐,你有没有觉得,这个镇子气氛有些奇怪……?”游子意抱着剑,试探着开口。
都不用木昭觉得,确实很奇怪。
偌大的镇子竟没有人烟,家家关门闭户,仅有那个酒家看起来是有人居的,斜阳映着高高飘扬的酒旗,带着些许诡异的氛围。
事出反常必有妖。
“走,去看看。”木昭迈步走向前。
“呦,客人来了,打尖还是住店呀——”门口的店小二热情地招呼他们进去。
“打尖。”木昭摸出一锭银子摆在柜台上。
“二两烧酒,三素一肉,再加三碗米饭。”
店小二将银子往嘴里一咬 ,笑逐颜开。
“得嘞,您几位这边请——”
上楼方可看清这酒店全貌,大红的灯笼高挂在顶上,下置数张桌椅,乍一看与寻常酒店似乎无甚不同。
……除了没有客人。
这太奇怪了,店小二的表现也没有丝毫漏洞,就像这间酒楼是专门为他们而开的一样。
“客官,烧酒二两,三素一肉,上菜——”店小二吆喝着上了菜。
“这位小哥……”木昭叫住他。
“米饭请您稍等,后厨在蒸——”店小二道。
“不是,我是想说……”
“米饭请您稍等,后厨在蒸——”
店小二回过头,用完全一模一样的语气说出了一模一样的话。
“咦……”程落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店小二脸上的表情夸张极了,眼睛和嘴角动作非常大,似是下一秒就要从脸上飞出去。
“这里……”
“米饭请您……”
“这里为什么没有人?”木昭面不改色地打断了他浮夸的动作。
“……”店小二的表情扭曲了一瞬间,又恢复了初见时的谄媚和自然。
“客官,您说笑呢吧,这不都是人吗?”
随着他话音落下,红灯笼突然亮起,身边几乎瞬间人声鼎沸,店小二侧过身,整个酒馆……不,连大街上都熙熙攘攘起来,喝酒的喝酒,聊天的聊天,吃饭的吃饭,完全看不出方才的异样,与真正的酒家别无二致。
木昭,游子意,程落三人都呆住了。
店小二见她不继续问,跑下楼招呼其他客人了。
“……哥。”程落颤抖着手攥住了游子意的衣角。
游子意也无暇安慰他,自己都被吓得不轻。
“这是见鬼了吧,这真是见鬼了吧?”程落抖着声音喃喃。
“木姑娘,这里不对劲,找机会快走!”燕泽在荡魂铃里冒出个缩小版的头,急声提醒道。
若在平时,见他这幅样子,木昭或许还会笑两声,如今是一点表情都做不出来了。
“来不及了……”她看着前方,轻声道。
一双粉色的绣鞋踏上了台阶。
作者有话要说:走剧情走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