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皆若空游无所依
缙京城里,播磨罗是比金沽阁还要热闹的饭馆,这里的厨子全是胡人,西域菜式做得相当地道,还有上等的焉弥葡萄酒卖。
角落的位置里,莫迟垂着眼帘专心致志地喝着热茶,眼睛直勾勾盯着前方,身体坐得笔直,连脖子都不会往杜昙昼所在的方向偏一点点。
自从杜昙昼问他,是不是觉得自己长得好看以后,莫迟就连一眼都没瞧过杜昙昼了。
看着他欲盖弥彰的样子,杜昙昼面露笑意,故意对他说:“你看那墙上的菜单,有什么是你想吃的?”
莫迟眼珠子一动不动,“无所谓。”
杜昙昼便叫来小二,随口点了几个菜。
小二刚走,衣着鲜艳的胡人酒姬见到来了新客,其中一个还身着官服,立刻双眼放光,端着一壶酒就走了过来。
“两位大人,这是焉弥土生土长的葡萄酿的酒,一壶只需五十文钱,要不要尝尝?”
酒姬样貌甜美,笑意盈盈,笑起来颊边还有梨涡,想来应有不少男人只见到这张脸就愿意花钱了。
“来一壶。”杜昙昼摸出五十文,放在她的托盘上。
酒姬笑容加深:“多谢大人!”
说着,把酒壶放到桌上,还摆上了两个铜酒杯。
杜昙昼倒出一杯,推到莫迟面前:“毓州离焉弥那么近,想来饮食应当十分类似,尝尝吧,看看有没有你家乡的味道。”
莫迟的脸色顷刻沉下来。
“我不吃焉弥人的东西。”他语气冰冷,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焉弥也不是我的家乡,蛮夷之地,怎配与毓州相提并论。”
每当提到焉弥,莫迟那毫无破绽的表情都会露出破绽,他对焉弥似乎有着刻骨的仇恨,甚至连隐藏都不愿意。
杜昙昼却一点也没有被他的态度的影响,反而把酒杯又往他面前推了推:“喝吧,那酒姬骗你的,葡萄这么难以储存的水果,要是从关外大老远运来,恐怕还没出毓州城就被颠碎了。这酿酒的葡萄就是缙京城外的农户种的,那酒姬也只是化妆成胡人女子的模样,实际上是个彻头彻尾的中原人,打扮成那副模样,只是为了卖酒罢了。”
莫迟终于瞥了他一眼,眼中还带着怀疑。
杜昙昼自顾自满上,端起酒杯轻啜了一口,不过是最寻常的铜杯,在他手中却被喝出了价值千金之感。
“不了。”少顷后,莫迟还是摇头:“我不喝酒。”
杜昙昼放下酒杯,单手撑着下巴,凝神看过来:“为什么?”
他的唇缝间沾染了一缕酒红色,平白显得妖娆起来。
莫迟看他一会儿,生硬地移开眼神,问:“你为什么答应替怀宁郡主隐瞒?”
不久前,莫迟在官道上赶跑刺客后,怀宁马上让车夫去前方的驿站通知翊卫,让他们赶来相护。
车夫离开后,她不顾尚在啜泣的婢女,跳下车对杜昙昼道:“侍郎大人,本宫今日救人之事,能否……暂时替本宫隐瞒,此事若是让皇兄知道了,恐怕要多生许多不必要的事端。”
杜昙昼沉吟道:“郡主的要求,臣不敢不听从,可是今日的刺客极有可能是为了那男子而来,他又昏迷不醒,不知身份,如果不把他交给翊卫,殿下打算如何处置他?”
“不如……将他藏在本宫府里,待他醒来,本宫再将他送往临台,交由杜大人审问?郡主府守卫森严,任那群刺客有天大的本事,也绝对不敢硬闯。”
怀宁的眼神殷切又期盼。
杜昙昼叹了口气,最终没有拒绝。
播磨罗酒肆内,嘈杂又热闹的人烟沸腾中,小二端上了饭菜。
杜昙昼抽出一双筷子,递给莫迟:“怀宁郡主幼时遭遇巨变,全族几百口人死的就剩下她了,要不是当时太后见她年幼可怜,把她贬为庶人后放回府中,她恐怕早就以罪奴之身死在掖庭了。”
莫迟很不习惯有人服侍,见杜昙昼为他去筷,手在空中停顿了片刻,才很不自然地从他手里接过筷子。
“所以你是看她可怜?这和她救的那个男的有什么关系?”
“那男子面目清俊,又像是个读书人,我猜郡主之所以大发善心救了他,恐怕也是因为……”杜昙昼刻意顿了顿,然后道:“也是因为他长得好看的缘故吧。”
他满意地看到莫迟浑身一僵,眼神飘忽,又不知道该往哪里看了。
杜昙昼自懂事起,便时常听到他人对自己外貌的称赞,他向来不以为意,从未引以为傲。
可是当他知道莫迟也喜欢他的样貌,平生第一次,他对这副爹娘赐予的面容感到谢意。
莫迟连筷子都不会用了,夹了好几下,才把盘中的羊肉送到嘴边,刚嚼了一口,一股复杂的奇香瞬间弥漫口腔。
莫迟噗地就把嘴里的肉吐了,抓起茶杯一仰脖,一口气喝干了。
“怎么了?肉坏了?”杜昙昼夹起一块送进嘴里,尝了尝,含糊道:“好着呢,正常的羊肉味。”
莫迟重重放下茶杯,嘴边还流着没来得及咽下的茶水,眼神发直,手紧紧攥拳,胸膛不住起伏,狼狈地倒喘着气。
“呼……呼……里面放了漆树粉,这是焉弥菜……”
杜昙昼眉心一跳。
漆树粉是焉弥人爱用的调料,这里又是胡人饭肆,用这样的做法炖羊肉,实属平常。
只是他没想到莫迟连这样的菜式都无法接受。
“……我讨厌焉弥……”莫迟声音嘶哑:“所有和焉弥有关的东西,我都讨厌……
塞外冷峭的朔风吹到脸上,冰冷如刀割,有人双手被缚,跪在厚厚的积雪里。
他的左眼刚被焉弥士兵挖去,黑洞洞的眼眶汹涌地流出鲜血,他明明疼得如抽筋扒皮般,弓着背蜷缩在地,额头都沾满了白雪,却还是硬着一口气,颤抖着直起腰来,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眼睛死死盯着莫迟。
“还有谁是大承奸细?说!”“杀!杀了他!”“把他的右眼也剜掉!”
焉弥士兵高声咒骂着,天边的夕阳如血般殷红。
不要再忍耐了,把我供出来吧!
莫迟心痛欲裂,恨不能趴在地上呕吐。
可他什么也没有做,什么都做不了,他只能穿着焉弥人的军装,站在人群中强装冷漠,撑出一副无动于衷的假象。
焉弥长官手中的短刀正在滴血,他刚才就是用这把刀剜去了那人的眼睛,血液滴滴答答掉落在地,染脏了大片的白雪。
那一滴滴的红色液体仿佛融化的铁浆,烫得莫迟心口滋滋作响,他的心脏像是被通红的烙铁灼烧,可他就是不肯移开目光,非要睁大双眼用力记下眼前发生的一切。
长官狞笑着举起刀,刀尖对准了那人的右眼,那人深深看了莫迟一眼,忽然一咬牙,嘴边霎时涌出热血。
“他咬舌自尽了!”“他还什么都没有招!”“可恨!”
在焉弥士兵的叫骂声中,那人往前重重栽倒在地,气已经断了,眼睛却张大到了极限,他最后留给莫迟的眼神,长久地刻在了他的灵魂深处。
“……迟!莫迟!”突然有人攀上他的肩膀:“莫迟!你怎么了?
莫迟一个激灵,猛地抬起头,差点撞到杜昙昼的鼻尖。
杜昙昼险些被他吓到:“这是鸡汤面,纯正的缙京菜式,只放了盐和鸡油调味,你可以放心吃。”
莫迟的心脏还在砰砰直跳,他咽了咽干涩的喉咙,沙哑道:“……什么?”
杜昙昼扶着他的肩膀,把一碗面推到他面前,细如发丝的面条上码着大块的鸡肉,鸡汤油亮发黄,还点缀着少许葱丝。
杜昙昼带他离开了播磨罗,眼下二人正坐在小巷子里的一家面馆内,地方不大,也不在主街,但氛围静谧,来吃面的都是附近的邻里街坊。
做面师傅满头白发,笑容可亲,迎来送往态度热情殷切,看他的样子就晓得,他做的面一定不会难吃。
小巷里挂着的灯笼散发柔柔的光辉,杜昙昼揽着莫迟的背,关切地注视着他。
莫迟长呼一口热气,从噩梦般的回忆里缓缓抽身。
“快吃吧,等会儿面上的油就要被冻住了。”
杜昙昼把筷子塞到他手里,莫迟毫无所察,将筷子伸入碗中,挑起几根面条,恍惚着送进嘴里。
熟悉的中原味道在口中扩散,咸盐与鸡油交织,构成鲜滑的口感,轻松滑过口腔,熨帖至脾胃。
杜昙昼神情有些复杂,他看着莫迟拿筷子的手,犹豫了老半天,还是出言道:“你果然是左右手皆利。”
莫迟低头一看,原来刚才杜昙昼把筷子塞进了他的左手,而他没有发觉,直接用左手夹了面条。
“……”
“为什么要这么谨慎地隐藏实力?”
“……会死的。”沉默半晌,莫迟垂头看着面碗,低低地说:“如果被人看出真实的身份,会死掉的。”
杜昙昼微微皱起眉头。
起风了,他略侧过身,用身体替莫迟挡住了风,让他安安生生吃完了那碗鸡汤面。
付过钱,两人沿着小巷往外走,谁都不出声。
等走到分岔路口,马上要分道扬镳各回各家时,杜昙昼突然说:“今天的刺客说不定是冲我来的。”
莫迟愣了愣,刚想说应该不是,就听他继续道:“我府里身手最好的杜琢受了伤,没有办法继续保护我了,要是今夜那群蒙面人偷袭杜府,我这条命只怕就保不住了。”
莫迟:“……”
杜昙昼堂堂四品大员,别说府里的家丁,就是在府外值守的翊卫也不会少,哪里有他说的这么危险?
“你来当我的护卫吧,我给你比杜琢多一倍的俸禄,刚才的面钱就当做聘金。”
“……”莫迟抬脸看他。
“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杜昙昼却回避了他的目光,往前走了几步,见他还没出声,背对着他道:“行,那你别回永平坊了,跟我回府吧。”
莫迟定定凝视着他的背影,忽有一阵大风恰如其时地吹过,街上飞沙走石、尘土飞扬。
热面条带来的暖意迅速消散,他这么不怕冻的人,都禁不住搓了搓胳膊。
要回去吗?
要回到那个四处漏风的小房间吗?回到那个没有人气的、到处冰凉的屋子吗?
还是……?
杜昙昼等待着莫迟的回答,他把理由说得理直气壮,实际上心里根本没底。
过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听见莫迟开口,就在他以为肯定没戏了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
“走啊。”莫迟跟了上来:“不是要去你府里么?”
杜侍郎府所在的定远坊,位于京城中心偏西处,离皇城不远,整个定远坊除了他家,还有林县公和吴县公两位国公爷的府邸。
这两位国公爷都年事已高,喜欢清静,而杜昙昼也不是个爱热闹的,所以当二人从主街转进定远坊后,四周突然安静下来,只留下两人交替的脚步声。
不一会儿,一座乌头门出现在莫迟眼前,这是六品以上官员才能使用的制式。
乌头门后,便是杜侍郎的大宅。
杜昙昼带着莫迟进门后,立即有下人掌灯前来迎接,莫迟跟在后面,在曲折幽深的回廊里走了好久,才终于见到杜昙昼停在一间院落外。
“时辰不早了,便不叫下人们张罗,你今晚就睡在我院里的东厢房,那里日日有人打扫,很是整洁。”
庭院内外也有好几个下人候着,听到杜昙昼的话,几人分头而去。
一部分走进主屋,也就是杜昙昼的卧房,替他烧起取暖的火盆,另一些则进入东厢房点灯、取铺盖。
“很晚了,回房吧,明日还有许多线索要查,早些歇息。”
杜昙昼边说着,边往里走,走了好几步才发现,莫迟还站在院外没进来。
“怎么了?”他疑惑地回过头。
莫迟的表情透着说不出的古怪。
“没什么……”
说话的口吻也特别生硬。
他迈出腿,踩在青石砖上,穿过花枝缠绕的月门,在险些撞翻路边的地灯后,终于僵硬地走到了东厢房门前。
房内,三四个婢女忙忙碌碌,各司其职,只为替他腾出一间用来睡觉的房子。
莫迟这辈子都被这么多人如此兴师动众地伺候过,一时间该用哪条腿迈过门槛都忘了,往房间里头看了好几眼,才抬腿跨了进去。
杜昙昼满脸疑惑。
刚才莫迟走路……是不是顺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