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春时有序(七)
他就这样定定挺直着身子俯看着她。那是从头顶上浑天然形成的一种压迫感,明玉觉得头顶心被人盯得热烫,逼得她不得不仰起头对上他直白带笑的眼。
他似乎也并不觉着眼神直白会让人羞赧,挑起眉:“我瞧明玉娘子有些眼熟,倒像在哪处见过面似的熟悉。”
“明玉不敢高攀公子郎君。这京城这样大,与明玉长得相差无多的娘子姑娘们定也不少,公子郎君应是记差了。”
明玉垂下眼帘不太敢去看他。她不是傻子,也不想去承他的话去当一个傻子。
书房外头适时起了阵风,昏沉黑夜绕旋。方才进屋时并没有合上书房门扇,显得屋里灯火烛盏更为明亮,连掉了些桐油的木门框都染上暮黄。素色衣裙的美人仰着夜风,身侧沐着光晕,面前被一道系了玄色貂领大氅的宽背半掩,四目相对失了言语,宁静如画卷中人。
这一处景不分缘由地刺向郑泉越的心里,莫名其妙刺得有些痛,像是扼住了他的喉咙般呼吸不畅。他觉得扎眼,还觉得自己太过多余,这书房他有些待不下去,可偏偏他又是被阮翀唤过来的,需顾着在场长辈的规矩,心里面更是憋闷难受。
阮翀哪里在自己家里头见过这样的事,一时间也被这立着的人的言语吓着了,这会儿忙笑着出言打圆场。“明玉啊,郦县的皮草一向是最好的。这也算是叶郎君的见面礼,就收下吧。明玉,见过郦县叶氏的郎君。”
明玉回过神,头还尚未抬起,眼前那双捧着大氅的手便又往自己跟前递了递。思索片刻,她心想就算是爹爹同意她收下的见面礼,自己少说也得圆上礼数,于是慢慢起了身,向他蹲了个叉手礼。
“问叶郎君安……”
礼行到中途,耳边听见有衣物被用力抖了几下。她低着头,看不见面前的人是什么举动,下一瞬脖间已被一圈细细的绒围上。
明玉惊愕抬起头,鼻尖堪堪擦过他的下颚。景山替她在脖颈前系着珠玉结的手一僵,针睫轻颤。
“衣裳还是要系紧一些才能保住暖。”
她一怔,抬头时有些慌乱,脖颈不经意间碰上微凉的指尖。
明玉哑然。这浑身生得一副吊儿郎当贯会斗鸡走狗样的气场的人,那双手却异常细长纤巧。指腹关节处触上颈间露肤,似乎还覆着薄茧。
景山指尖骤然一顿,微微蜷曲,片刻后才顿停放松。明玉瞧得清楚,他是用漫不经心将里头的紧张掩盖了。
“明玉娘子身子烫,夜里起风还出来了,想是听见外头的风声有些大。”
景山说这话时候,面上仅存的一点红晕也被屋外面的凉风吹熄。明玉心里猛地一跳,反应过来,端着手慢慢坐下。“我在宅院里头待了许久,闷了一身轻汗出来,哪里知道今夜外头不止有晚风,还有寒风。”
“是啊,招人心烦,见缝就钻的寒风。”
景山慢慢转过身,貂绒毛滚边的大氅边缘在低空画弧,与阮翀抱了拳,自顾自再度窝回到原先坐着的位置了,经过郑泉越时,连一个眼神都没施舍给他。
郑泉越有些窝火,他总觉着方才这盛气凌人的人说的话里面全是刺,一根根竖着指向自己,可分明他们之间根本就不认识。“叶郎君若是觉着冷,可以先回驿站去。听闻叶家才刚动身,叶郎君入京城却这样早,是早早地就想着来看我们郑国公府的府邸了吧?”
景山满不在乎摆着手。“郑世子此言差矣!本世子只是先来京城探探风,为往后日子提前寻些乐子而已。再者,我们叶家早年在京城也是买了府邸的,地契押书都在,只是觉着京城太过循规蹈矩不够自在,在郦县也住习惯了,图省事懒得过来而已。何况哪儿有新来的国公一家住上一任国公家里面的道理?这放在以往也没有过的事情,郑世子如此说,可是有看清贬低我叶家之意?”
郑泉越一噎。“在下没……”
“好在我叶家家风森严,祖训有其一,为待人接物需宽和有礼,本世子不同你计较。当然,也不劳郑世子替我叶家操心,比起我,您还是多想想您自己的事儿吧。”
他面上的嬉笑慢慢收拢。“外头的传言了不得,你一个尚未回祖家守孝的前任国公世子爷,在礼部尚书阮家的中庭大院里跪了整整半个白日,街上往来的行人车马全都看到了,都在说郑家有意要与阮家联结姻亲,是明玉娘子拒了你,你心里不满,所以才跪的。”
明玉一听这话,倒吸口凉气,目光转向郑泉越,问道:“郑世子,当真是有此事?”
“我……”
“其实本世子也纳闷呢,郑老国公才走了没几日,就连我们叶家都是什么风声和准备都没有,是连夜拾掇了行囊预备着出行上路,你作为西平郑氏的世子,居然丢下偌大一个郑家的事务于不顾,跑来尚书府住着。”
景山翘着腿抱着胸,满脸的好整以暇。“你说你住就住了,或许是如今的郑国公心疼你吧,想着不让你触景生悲。只是你这一跪,为何外头的传言是你要娶明玉娘子?郑世子,这阵风吹得可真是刁钻精妙,你说是吧?”
他说着这话,目光却是落到坐在门口的明玉身上。明玉睡了这半个白日,没成想一夕之间外头竟变得如此错中复杂,自己也拿不定主意了,只能将求助的目光投到阮翀身上。
阮翀呢,前面那打的些微圆场是一点儿用处都没有。眼看着和平二字今日是成不了了,这前任国公世子与即将上任的国公世子来往言语当中落满了锋利的刀子扎到谁身上谁都得脱层皮;又碍于阮家于朝堂中中立端正的态度,帮哪一家都会落下话来,只好眼观鼻鼻观心,权当没瞧见明玉的求助。
郑泉越目光有片刻的躲闪。他下意识偏头,谁的目光都不去接。“在下受不起叶郎君的话中之意。在下今日不曾离开阮府半步,外头是什么传言,哪里是我能知道还能够左右的。”
景山闻言发笑。“传言最是荒谬,你做了一分的事儿,能给你传出十分来。郑世子,如今我唤你一声世子,是我敬重老国公爷,想着他还未起灵,如今这京城里面还有着你郑家的一亩三分地。可你西平郑氏不日便要启程回西平,这一走便是守孝三年。如今在这个节骨眼上,你先是无厘头地住进了阮尚书家中,又跪了这许多个时辰,在外头人眼里做足了面子。郑世子刚过十七的生辰吧?”
他掐了指,算了半晌,肯定复道:“是呀,你都十七了,等到郑家守完孝期有机会回到京城的时候你就该二十了,是弱冠之年了。听闻你们郑家里头算上你,有四个公子郎君,能有资格继承你父亲国公一职的却只有你这一个嫡系。你上头两个兄长都议过亲事了吧?你作为郑家的世子,却只一心想考取功名以让你在郑家立足,这似乎需要太多时间而回报甚微,想来你父亲不喜欢的。”
郑泉越眼里的温度骤降。“在下听不明白叶郎君在说什么。”
“听不听的明白并不重要。郑世子,我若是郑国公,我必会哄骗着你,设法让我心目当中的闺阁娘子与你一同挂上钩,而且这事儿最好是闹得越大越好,最好是整个京城都能知道。这样一来,在离京的三年里,就再没有别的人家敢向这位闺阁娘子提亲,媒婆也不敢来接这桩生意,三年以后至少你还能有一个适宜的夫人人选。当然了,若是在这三年里面这闺阁娘子家里面生了什么变故,你也能顺理成章地重新再去挑选你的夫人人选,毕竟你们连聘礼都不曾下过,也没什么损失。”
他叹了口气,慢悠将手肘搁在扶椅把手上,五指撑着脑袋,歪着头看向坐得端正的明玉。“只是可怜了这闺阁娘子啊,平白无故被人赖上,名声清白就不用再提了。若是三年之后郑家弃了她,那可真是白费三年时光。说来说去,始终吃亏的只有这姑娘家,啧,我这只是想想都心疼她。”
“叶郎君,请你看仔细了,这里是京城,不是你什么话都能说的郦县。”
“因为是京城,所以郑家就说不得了?那郑家真是有通天的本事了,想来咱们皇宫当中的陛下也说不得郑家了。”
景山见着郑泉越怒瞪着一双眼望着自己,也扥时没了笑意。“有的人家,用着贫瘠的冻土,好不容易养出朵干净纯净的花,才给它铺了薄薄一层肥沃,就想让它结种。那朵花也是傻,别人说什么都信,到头来它开不出绚烂的花了,结不了优质的种了,便会被弃之如敝履。养花的人心急,那朵花自己肤浅,谁知道那点冻土要多少时日才能化开,郑世子,你说是吧。”
这话说得这般浅显,明玉是想听不懂都难。她深吸一口气,抬眼正视坐在里面的景山:“敢问叶郎君,入京城这一路来,可听见些什么风声?”
“也没什么,就是说郑家世子平日里看上去是个正经寡言的,在碰到大事儿时候竟然躲去了旁人家里面。还有这求爱不得……”他微顿,好半晌才愿意施舍郑泉越一个眼神,“也是说阮家娘子明事理懂分寸,在凌乱时候及时将误入迷途的人劝回正轨。”
明玉闻言,总算松了口气。阮翀抖着衣袖起身,对着里面坐着的二个宾客伸手,淡道:“夜深了,更深露重,二位还是早些歇息为好。苜蓿先送娘子回屋去,再晚半刻更凉三分,这病就是真的别想好了!”
明玉原本还没什么知觉,被阮翀这样一说,头忽得又开始疼起来了。她没什么精气神儿地喔了声,便被苜蓿带出了屋子。
书房里头少了两个人,似乎一下子就冷下不少。郑泉越平平端起手,刚想抱上退礼,那头景山便发声了:“叨扰阮尚书,我这赶巧,来时候没用晚饭,这会儿内里空得很,可否用些厨房里剩余的饭食……”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下头,引得阮翀一阵想笑,不觉中心情也好了不少,招手示意他自便,才重新看向面前的郑泉越。
郑家嫡子,贵为世子,又是已故郑老国公最喜爱的孙辈……阮翀抬眼瞧着他,看见他满脸的疲惫憔悴,只是轻声哀叹,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养神便养神,旁的心思就别再有了。莫要再有下一次了。”
郑泉越抬起头来,却只看见阮翀迈出书房门槛的背影。他嘴里喃着是,却没法同这温和慈祥的礼部尚书解释清楚。
因为郑家的意图,当真是被那叶景山摸到了个七八成。
他走到书房门前,回望着方才叶家郎君落座的位置,又回望了一眼这叶家郎君将大氅披在阮小娘子身上时站着的位置。
原来方才他们是那样贴近,那样呼吸交缠。
熟稔到好像他们曾是一同长大的伙伴。
念及此处,颊边好像忽然起了风,郑泉越跨步出了书房,抬头看向顶空,上面乌蒙的云被缓慢推开,见着了后面的月。今夜天上昏沉幽深,悬着不是圆月,是细细长长的一条钩子,也不算明亮,可他瞧在眼里有些刺痛。
眼里的痛意翻涌,结成泪水,把视野打糊,光线向外撕扯,一揉眼更是干涩得疼。
他的父亲和母亲,真的会是这叶景山说的这个意图吗?
他们当真是要以他为饵,强行让向来中正的礼部尚书阮家与他们家挂钩吗?
郑泉越头一回有些看不明白他生活了十七年的郑家了。
这样想着,他忽然好想念他的大父。
如若他还在世,大概就没有这些困扰他心神的乌糟事了吧。
明玉随着苜蓿一道慢慢回到琼枝宇里时,沿路只有苜蓿怀里抱着的那柄低垂的提灯,只能够照亮脚尖前面的方寸一块地。夜里看不清,身上也乏力,跨过门槛时候脚没抬得很高,明玉险些被绊在门外。
苜蓿撑着她的背:“娘子,就快到了,您再最末掏些精气神儿出来就成。”
明玉仰着头,整个身子都快挂在苜蓿身上了。这会儿身上越发烫起来,喉间还屏着一口呛咳,努力不将这口劲泄出来。这样的结果便是一个字儿都不敢说,连带着点头摇头都有些不会了。
忽然脚尖前的那点昏黄圆光往上提了些,苜蓿手里面的提灯于是轻易被人接了过去。明玉疑惑偏过头,只看见了那灯晕下映出来的貂毛滚边大氅的一角。
明玉下意识便要往反方向去,哪知道腰后面撞上了琼枝宇门前的石雕,疼得她倒吸着气儿。这气儿一吸,原先屏住的那阵呛咳就有了往外头钻的缝,积压了许久的痒在这一瞬全都在咽喉间爆发出来,咳得明玉整个身子都弓了起来,身边是手忙脚乱替她顺着气的苜蓿。
好半晌过去,她起了身,发觉面前有一柄团扇挡着脸。“叶郎君见笑了。”
景山并未言只字片语,只将那扇柄往她手中一塞,又将一只食盒递到她眼前。
“小爷我说过的,若是下一回见着明玉娘子的时候,还在咳着,就再喝小爷我做的一碗毒汤。”
明玉微怔,接着便轻笑出声。“叶郎君的好意明玉心领了,但白日里头饮过了,这也不是什么药,治标不治本的,多饮也是无用……”
“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既然是说过的话,明玉娘子也听了去,便得信守诺言。我看着你喝。”
明玉一噎,将求助的目光往苜蓿身上投,奈何对方压根不敢去接,缩着脑袋提着衣裙忙不迭进屋里点上晚间入睡用的熏香了。
她在一阵无措当中抬起头,对上了景山那双写满了“我就说你是求不了别人的,赶紧趁热将这毒汤喝了吧”的眼神,心里面又挣扎了许久,才硬着头皮揭开了面前的食盒。
看她仍旧端着那碗小吊梨汤却无动于衷,景山扁着嘴:“除了这毒汤是小爷我做的,剩下这食材,这汤勺,这食盒,哪一样不是你们阮家的,这也怕毒死你吗?我也没得道理来毒死你吧。”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话是该这么用的?”
明玉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的被烧糊涂了,这会儿觉得他这话说得还甚有道理,终于安心仰头一饮而尽。
她放下碗勺,一双眼皮没什么精神,整个人依然散着淡漠。她缓慢抱了个叉手礼,就要转身回到屋里去,景山却忽然伸手,一把撑在了门框处,胳膊横在明玉面前不让她往前去。
“明玉娘子,你就没想着问问小爷我,这白日里外头传的那些风声谣言究竟是什么样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