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我心
敬诚殿的金砖倒映着他苍白如纸的脸,徐劭伏在地上,不知过了多久,听见皇帝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内乍然响起:“徐劭。”
“陛下,臣知罪,但是徐家断无此心,不敢僭越!求陛下明鉴!”他以额触地,心中对龙椅上那人充满了恐惧,声音颤抖着勉强将话说完。
“可朕看你很敢。”皇帝撂下手中的笔,淡淡道:“太子母族皇亲国戚,你昨日在明正武馆里着实气派得很,听说苏朗若是不拦着,说不准最后永安侯世子都得让你几分。”
宜崇萧氏,宜山书院,陛下都要给三分面子。
徐劭心口一窒,额头上凝着的冷汗凝成豆大的汗珠,沿着下巴滴落在金砖上。
良久,皇帝淡漠至极的声音从上首传来:“明知不该有的心思就不要有,明知不该说的话便不要说。嘉诏与砚溪离得近,趁着嘉勇侯身体还算好,让他带上你多去砚溪城砚阳伯府看看,就什么都明白了。”
哪还有什么砚阳伯府!砚溪钟氏是太后娘家,齐王母族,早被夷诛三族,扒开砚溪城的地,只怕那土都还是血染的红。现今的砚阳伯不过是皇帝从钟氏旁支里选出来的傀儡!
话里的意味不言而喻,徐劭霎时肝胆俱裂,汗流浃背瘫在地上,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皇帝的目光又转向了跪在徐劭身后半步的徐勘,“你兄长昨日在明正武馆妄议御令,是你的缘故吧?”
徐勘本就胆颤心惊,皇帝此话一出,心顿时蹦到了嗓子眼上,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脊背冷汗涔涔往外冒,伏在御案前惶惶不能言语。
“天子近卫升迁调补,御前诸职擢选调动,圣心独裁,不与他同。朕记得这里面的规矩,武英殿文礼课都是讲过的,所以你议朕谕旨,是对楚珩有意见,还是对朕有意见?”
徐勘簇簇发抖,慌忙叩首道:“臣不敢……”
“你已经敢了。”皇帝打断他的话,声音冷冽,字字都带着不容辩驳的威仪,“不管其中原因如何,楚珩都是朕亲自调到御前的,你此事有意见,对他有意见,就是对朕有意见。”
上首的目光太沉,压得伏在地上的人喘不过气来,徐勘想要辩解,却发现在沉重浩大到极点的帝王威仪下,他发不出半点声音,就像是一条在烈日下逐渐干涸的鱼。
皇帝屈指在御案上叩了两下,半晌,沉声道:“高匪,去嘉勇侯府传朕口谕,嘉勇侯世子徐劭言行无状,肆意妄为,责令闭门思过十日。另外再从御马监挑两匹马送去,就说是朕赏的。告诉嘉勇侯,闲来无事多带世子去砚阳伯府学学道理。”
高匪应是。凌烨漠然看着徐劭,再开口时,说话的语气竟称得上温和:“记得把你那根鞭子备好,闭门思过的时候你父亲兴许能派上用场。朕暂时还不想清晏没有母族,但嘉勇侯府若是想,朕也不拦着。”
“至于你,”凌烨又看向徐勘,缓声道:“回去将前廷礼典多抄个十来遍,这几日太后要宣召礼部侍郎讲礼典,你也去慈和宫跟着听听,顺便与她请个安,太后一向很喜欢你们这些小辈,嘉诏徐氏从前也与太后走得近,朕都是记着的。”
都是记着的……都是记着的……
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徐勘瞬间面如死灰。皇长子被立为储君后,嘉诏徐氏跟着水涨船高,太后如今怎能待见徐家子弟?他再也跪不住,身形狠狠一晃跌坐在地上。
皇帝视若无睹。高匪漠然走上前去,冷声提醒道:“二位,领旨谢恩吧。”
皇帝真动了心思想磋磨一个人,从来都是杀人不见血,诛心,悬而未决才最残忍。
凌烨面无表情地看着两人谢完恩,又在宫人的搀扶下随高匪走了出去。
正殿的大门缓缓开启,从门外透进来半丈天光,照得整座殿宇倏然大亮。
凌烨端坐在大殿正中的龙椅上,胡思乱想了一会儿,看见远处地面上那些跃动明灭的光斑,不由眯了眯眼睛。
这样的景色他看过很多遍了。
十四岁开始他就坐在这里,那时就只是坐着,什么都不需要他做,想做也做不了,就一遍遍地数地上的那些光斑。
敬诚殿的砖,九重阙的瓦,这一方天地的风景他看过许多年,体会过许多不得已,放弃和隐忍都是在这里学会的。
人常说帝心深似海,可却没人知道海一般深沉的心底有多黯淡,照不进一丝光亮,永远都是无边的孤寂,世间的那些鲜活热烈从来都与他无关。就如同照亮大殿门口的天光,永远都照不到他所坐的这把龙椅上。
年少一人的时候,他躲在敬诚殿的屏风后翻过天子影卫从外面偷偷带给他的话本,那是他过往艰难岁月里唯一的放松和慰藉。话本里的红尘可爱,市井喧嚣他也很向往,想走出这方天地看一看人间百态。
说来可笑,话本故事里的心心相印,与子偕臧,其实他这个皇帝也是羡慕的。
从小生活在九重宫阙,没有谁比凌烨更明白,最是无情帝王家,皇宫里的感情简直就像个笑话。
他的父皇坐拥三宫六院天下美人,但为人心狠多疑且喜怒无常。
先帝喜欢过一个人,惠元皇贵妃妫海燕岚,但是遇见贵妃以前,他曾经灭了贵妃全族,所以贵妃在宫里用十四年的漫长光阴杀死了他。
后来弥留之际,先帝告诉凌烨,他不后悔爱上贵妃,但也不后悔屠灭洱翡药宗,就算一切都可以重来,就算他能更早地遇见贵妃,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他依旧会握住那把刀,毫不犹豫——身为皇帝,情爱相比皇权,理应一文不值。
先帝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对自己狠,对自己的儿子同样狠。他在每一个儿子身上都不会表露多一分的期许和宠爱,即便有了储君也仍不放心日后托付江山,更不会给储君任何殊待。
先帝残忍地给了很多个儿子御极九州的希望,也许在他眼中,择选真正的继承人,就该像是养蛊,整个大胤都是他们的厮杀场,任其自啖相食,最终只能活下来一个。养成的那个就是天下之主,活不下去的还谈什么权御九州。
这一路走来,凌烨见识过太多的背叛与利用,权力倾轧感情,利益践踏真心,人世间珍贵的一切,在至高无上的皇权面前都轻如烟土不值一提。
如今他也坐在了这个位置上,他并不想像他父皇那样。不愿将曾经被动经历的,再由他来主动施予一遍,让那些本来因他就可以避免的血腥残酷在九重宫阙里反复上演。
这二十二年他活得很累,每日都必须要活成一个太子、一个皇帝的样子,从来没有机会、也不敢活成“凌烨”的样子。现在他终于有了喘息的时间,有了说话的权力,他格外盼望可以有那样一束澄明纯粹的光照进他的心里。
尽管生在天家,先帝、帝师、甚至政敌都以不同的方式教过他,帝王无情君无私。话本故事里那些不出于任何利益取舍、只有信任与爱的情投意合,本来就是假的。就算真的有,那也是他这个皇帝一生都不可企及的奢望。
可他就是冥顽不化,明知遥不可及,甚至也许一辈子都遇不到,他也想要奢望。不是为皇帝,就只为凌烨而奢望。
江山社稷压在肩上,胸膛里的这颗心九分都已经给了帝位,给了九州山河万千臣民,只余下心底最深处的那一寸柔软,他想留给凌烨,留给他自己。
一些独一无二,过后难寻的东西,只要他还一丝有说“不”的资格,他就不想用作政治权谋的利益牺牲品。
就比如,九州世家著族如今都在觊望的中宫元后。
今日朝堂上呈上来的贺表奏折又在旁敲侧击了。太后千秋整寿将近,九州四方的世家城主、各地侯王都要入京拜贺,祝寿奉礼,届时各家贵女也会入宫向太后请安,借以探听他的心意。谁人都知今时不同往日,入宫便是凤凰登枝。
大胤朝的元后与帝同尊,是太祖定下的国法家规。帝后寿辰一样都是在九重阙的前朝三大殿之一的紫宸殿里接受朝贺,赐宴群臣,这是元后的尊崇。这个位置只有一次,一旦给出去,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凌烨很清楚太后和齐王只是收拢天子权柄的开始,皇族与世家分庭抗礼,朝中波云诡谲,未来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更多的荆棘利刃还在前方等着他。
一些钟鸣鼎食、底蕴深厚的簪缨世族已经在向他示好,意欲效忠,他也需要给予点什么作为回报,比如空置已久的后宫,甚至是他身边那个独一无二的位置。
如果他继续“冥顽不化”,不走世家铺与他的“捷径”,未来千难万难,他可能需要踏过更多的刀山,走过更多的剑林,会很难很难。
大胤皇家有个古礼,帝后大婚的时候,皇帝要亲手交付三样东西——代表皇后权柄的凤印,载明皇后地位的金册,还有便是,御笔金粉写就的仪典。
凤印金册从开国至今代代相传,而皇后仪典却是帝王家的旖旎心思,冠以庄重的雅名,由皇帝亲手写就,向自己的皇后表明心迹,因而每一册都是独一无二,独属于每一位皇后。这是太祖与太祖皇后定下的古礼,寓意天家也有真情。
但如果凌烨是个圣明理智的皇帝,他就该知道,哪有那么多的旖旎心迹,后世的仪典更多只是皇后尊荣、是帝后一体的象征,历代的皇后仪典里,写的大都是一些帝后同德的场面话。
中宫之主重之又重,后位可以是皇帝的筹码、可以是恩赏,唯独不该是私心。
可是,他不愿。
也许他就是不够圣明,也不够理智。
就是不想写一册违心的皇后仪典,想要这个位置唯独只安放着自己的心。
这颗心就这么大,好不容易才保住的,不想乱分,舍不得,不愿将感情拿出去明码标价与世家交易。
他是先帝元后嫡长子,必须得坐稳身下这把龙椅,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但尽管如此,他也从来不想让自己活成龙椅的附庸。他为天子权柄已经放弃了许多,不想连“凌烨”这个属于他自己的灵魂都彻底割舍出去。
除了做皇帝,他也想做自己。
身为天下之主,对得起他的子民,对得起大胤的山河,他也想对得起自己。
他想知道这世间天光无数,其中有没有一束澄明日光是属于他的,可以照进他的心里,可以让他拥入怀里。
现在他遇到了一个令他心动的人,每一次看见都心动,他觉得自己大概是喜欢上了,但不知道这个人会不会喜欢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与他有没有缘分,可以幸运地走到一起。
但他想试一试,他自幼为“皇帝”争了那么多,现在他想只为“凌烨”争取一次,就算最终有缘无分,失败了也无妨。天子权柄他并不担心,从前四面楚歌他都走过来了,前路再难也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