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战事(三)(三合一)
每逢多雨的夏季,澜江这条自西向东、横贯庆、越、宛、昌四州的大河就会变成大胤国土上需要小心照顾的“软肋”,尤其是昌宛之交,沿江水患时常让朝廷头痛。
宣熙七年,皇帝掌权以后,除了每年例行的加固堤坝外,澜江分流之事也渐渐提上了日程。皇帝有心打通澜江与澄水,修建河道分洪引流,既能缓解水患,也能盘活民生。
但澜江澄水新通,需要占改定康周氏辖下的水道,世家地望开国有之,不是皇帝一道旨意说做就能做的,中间牵扯沿岸无数利益,始终没能谈拢,河道工事亦迟迟搁置,难以落成。
所谓麻绳专挑细处断,偏偏因为地势的原因,昌宛之交的澜江洪水永远只往南岸淹,苦的是南江五县的黎民百姓,北岸的定康城高枕无忧。周家自然沉得住气,分洪河道至今没个准头。凌烨也料想过这种结果,今年开春,就将旨意下到了南江,派了工部侍郎过去,以加固堤坝、疏通下游为先。
按理来说,南江今年不会难过,但谁也想不到,堤坝防的住天灾,却难能抵挡蓄意而为的人祸。
黑云翻墨,这一夜澜江上空电闪雷鸣,南江五县的百姓们已习惯了这样的大雨天,早早地关了门窗上床歇息。他们并不担心,前段时日圣上专程派了官员主持修堤,即便外头惊雷滚滚,今晚也能睡个安稳觉。
夏季的夜雨能将一切人为的响动吞没在滂沱声里。夜半时分,一声直冲云霄的巨响在澜江南岸的堤坝上轰然炸开,睡梦的人们纷纷被惊醒,大家都以为是声惊雷,直到一阵剧烈的地动山摇紧随而至。
奔腾的江水仿若银河,沿着堤坝的巨大缺口倾泻涌出,咆哮着往南岸席卷而去。
——澜江决堤了。
……
这似乎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从怀泽通往锦都的官道上,一行人驭马疾行,风尘仆仆神情都有些疲倦。
月色稀薄,黑暗笼罩着整条官道,两旁树林里影影绰绰,看不分明。亲卫目不斜视,指着远处高高挂起的一点微光,对前面的人道:“将军,前面就要到……”
寒芒一闪而过,弩箭从左侧树林中疾射而出,“嗖”的一声没入了“连松成”的胸口,这位昌州总督闷哼一声,一头从马上栽了下去。
几名亲卫大惊失色,急忙拔剑出鞘。更多的羽箭从两侧袭来,树林中窜出数道黑影,暗夜里刀光晃动,半盏茶过后,最后一名亲卫的人头落地。
为首的刺客冷笑一声,踢开横七竖八的尸体,来到最先倒下的昌州总督面前,手里的长刀拨了拨“连松成”的衣襟,不出所料地碰到一块玄铁令牌——正是东海水军的调兵符。
顺利极了。
底下人往林中搬运处理尸体,远处的官道上忽然有纷杂的马蹄声渐近。为首的刺客皱了皱眉,面色霎变,旋即示意将化尸药洒下,尸首面容快速腐蚀毁坏,再辨不清脸貌,刺客挥手下令离开。树影摇曳,一行黑影很快没入林深处。
马蹄声止,楚珩收敛了刻意放出的内息,在满地狼藉前勒住缰绳。
随行的影卫点起火折子,楚珩看了一眼林间未掩埋完的尸首,吩咐道:“待天亮后,城中巡防兵自会发现,就让县令先当成普通的凶杀案处理着,顺其自然。留两个人悄悄盯着即可,先不必插手去管,敬王的人也定会暗中留意,以免打草惊蛇。”
“另外,依约给银抚恤这些死囚的家人。”楚珩皱了皱眉,“虽都是要死,演这一场,反落得尸面不整血肉模糊……待到大事落定,殓了,连同银子一起,让他们家中人来领罢。”
影卫颔首,恭声应是。
楚珩转过头,看向侧旁同他一样蒙着面的人,笑道:“连将军,走吧,明日一早,我们启程去宜崇。”
——鱼饵已经下好,现在该去织网了。
真正的昌州总督连松成此刻好端端地坐在马背上,闻言点了点头,说好。
他们折返转道向南,影卫已经安排好了下榻处,连松成微微侧过头,看着正在和天子影卫交谈的楚珩,或者说是漓山东君姬无月,总觉得这一天之内发生的事件件都超乎预料。
这不是连松成第一次见楚珩,不久之前他才来过怀泽城,帮苏朗处理定康周氏香料船的事,也是在那时连松成得知,这位传闻中不擅武道的御前侍墨,真实身份竟是漓山东君。
只是上一次见,连松成除了震惊,并未和东君有过多少接触。昨日傍晚,楚珩带着几名影卫冒雨而来,甫一见面,就拦下了他次日准备回锦都的日程。
连松成能料想到敬王可能会对自己出手,为此也做了防护准备。但楚珩却说,昌州总督最好还是要“死”一次——他从怀泽城的死牢里挑了几个稍有武艺的囚犯,让影卫做了易容伪饰,仿个六七分像在夜色里便足够了,况且那群刺客从“昌州总督”的尸体上拿走的玄铁令牌不是假的,确实调的动东海水军。
连松成起初觉得冒险,但东海水军是什么乱样,他这个总督再清楚不过。敬王谋反,江南十二城不知有多少世家跟着掺和了一脚,敌在暗我在明,不放任昌州彻底的乱一场,怎么看清都是哪些人在混水摸鱼。《老子》中说,将欲取之,必固予之。兵法讲欲擒故纵,放长线钓大鱼,便是如此。
总督一死,昌州军中必有异动。连松成思索过后,知道这是在将计就计,把东海水军给了出去。
这一路他和楚珩同行,实则是第一回 真正接触这位漓山东君。他印象中,楚珩是在三年前当上御前侍墨的,若不是亲眼所见,谁能想到陛下身边竟藏着这么一号人物,细想直教叫脊背发寒。也不知道陛下和漓山究竟达成了什么交易,让姬无月愿意侍墨御前,而皇帝竟也信任其伴在身侧。
令连松成费解的还不只一件。这一天下来,天子影卫对楚珩,说是勤谨侍奉也不为过。要知道天子影卫是帝王刀兵,只听帝令,他们在外秉承帝意,王公贵族文武百官,谁的脸色都不用看。但连松成却发现,无论正事还是别的什么,影卫都会听从楚珩的吩咐,令行禁止。就算陛下和漓山有合作、楚珩是大乘境,但这都不能是天子影卫侍他如主的理由。
昌州总督百思不得其解。
……
梅雨泛滥连绵,一下就是半个昌州。
没有人知道被大水淹没的南江五县此刻在经历什么。仅仅是洪水冲垮堤坝的第五日,突如其来的瘟疫以诡异的速度在这片饱受肆虐的土地上蔓延开来。
不祥的黄斑像振翅而起的蝴蝶,飞过的地方,浮尸千里,饿殍遍地,转眼间鱼米之乡就成了片片死海。
南江五县的县令向昌宛诸城连请救援,然而所有送出的信件、派出的人都像是石沉大海,得不到一点回应。
江堤的缺口像是吞没一切的凶兽,将南江五县蚕食殆尽,数不清的腐烂尸体滚入澜江,染浊了滚滚江水。
大雨滂沱的傍晚,澜江北岸,敬王凌熠站在定康城最高的瞭望台上,看着混浊的江水咆哮着往下游的方向涌去。
他身侧的年轻人是定康周氏的世子周敏才,唇角勾着抹愉悦的笑:“昌州一切顺利,下游的颖海城已是在劫难逃。流言业已散布出去,一切都在预设之中。”
敬王“嗯”了一声,在南山佛寺逢遇的阴霾终于一扫而空,露出了个久违的舒心笑容。
周敏才朗声继续道:“连松成已死,又有武尊亲至,东海水军是囊中之物,想来今夜就会有好消息了。北狄十三部和南洋泽国已经准备好,只待王爷一声令下,便会出兵襄助。再加上昌云宛三州,定康周氏愿追随王爷,将这天翻他一翻!”
“好!”敬王一拍阑干,脸上写满势在必得的恣意,他垂眸俯视着脚下汹涌的江水,语气森冷:“南江的正下游是颖海吧!颖国公苏阙不是凌烨的股肱么?辅政大臣一品国公,好不风光!呵,当年本王的皇长兄就是被他带兵平的——”
敬王眼中涌起恨意:“如今换到他儿子苏朗也一样的欠收拾!南江五县的瘟疫也该流到下游的颖海城了,废了凌烨这条臂膀,就当是给江南十二城几位世家主跟随本王的见面礼。”
周敏才会心一笑:“澜江大雨连绵,天助王爷成事。疫情不绝,盖因为帝者昏庸无道,这才引得天降灾厄,追随王爷乃是顺天而为。”
雷声滚过,暴雨漫江的声音是如此悦耳,周敏才漫不经心地听着,随手将那封南江五县县令求援的红标信笺递出瞭望台外,骤雨很快浇湿了承载着数万人性命的一张薄纸,乌沉的墨水晕染开来,混着雨水一起砸到泥地里,成了人脚底的一缕轻贱尘埃。
昌州要彻底变天了。
……
是夜,东海水军驻地。
水军右师提督秦友方结束了夜间的巡视,还没在营内坐稳,就听见外面一声极尖锐的哨声,伴随着一阵马的嘶鸣突兀地传进驻所内,秦友方心头一跳,传讯兵跑进营帐,却还未及开口通传,外面就疾步走进了两个人——
一个是现今的昌州州牧芮何思,都说他是个一团和气的老好人。另一个则是水军左师提督姜镝,潋滟姜氏的人。
两人和秦友方私下里没太大交情,各司其职而已,眼下不请自来,还带着一股子来者不善的意味。
秦友方缓缓站起身,目光微冷,沉着嗓子道:“芮大人和姜将军深夜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芮何思脸上挂着和气的笑,说出的话却与神情极不相称:“自是来同秦将军做水军右师军务交接的。”
秦友方面色一寒,目光锐利如鹰隼,常年军旅生涯养出的刚煞之气隐隐露了出来,语气冷硬地开口:“芮大人,我敬你是昌州牧,但州牧掌政而不涉军务的大胤律例您没忘吧?”
芮何思呵呵一笑,不慌不忙地道:“秦将军别急,话不是没说完吗,同您交接的自然不是我。水军左师姜镝将军即日起暂代东海水军总提督,掌东海一应军务,秦将军,领命吧。”他从袖袋里摸出一块玄铁令牌,径直递到了秦友方面前。
赫然是东海的调兵符!
秦友方额角青筋直跳,心底蒙生了一股不祥的预感,他面若严霜,瞪视着眼前气定神闲的二人,咬着牙挤出句话:“我要见昌州总督连松成。”
芮何思收回令牌,迎着帐内灯光装模作样地打量了好几眼,似是疑道:“怎么,难道秦将军觉得这令符有假不成?”
秦友方心中一紧,几乎确定连松成出了事,一脚踹翻了身前矮几,拔出腰间佩刀暴喝道:“你们是想造反吗?”
一旁的水军左师提督姜镝掀起眼皮,缓声开口:“秦友方,想造反的恐怕是你吧?军令如山,你不懂吗?”
“去你娘的军令!”秦友方目眦欲裂,朝外吼了一声:“来人……”
姜镝声音不高,抢在秦友方之前朗声道:“拿下。”
帐门应声而开,而本该守卫在外的亲兵却尽皆倒地,秦友方瞪大了眼睛,微雨夜里,帐门外只有一道人影负手而立——苍梧武尊方鸿祯。
东海水军的兵变似乎出其的顺利,甚至没有在东海掀起一朵浪花,几日后,暂代水师总提督的姜镝应昌州州牧芮何思十万火急的红标信笺之请,下了第一道军令——
数日以前,澜江毫无征兆地突然决堤,使得南江五县在一夜之间被淹成了一片汪洋,随之而来的瘟疫以超乎想象的速度在整个南岸蔓延开来,黄斑所及之处,尽是腐尸白骨。
地势居高的北岸定康城第一时间关闭水闸,封锁了定康城的澜江水道,不动声色地避开了这场天降浩劫。
混浊的澜江水载着腐烂的尸体朝东涌去,数以万计的黎民百姓流离失所,下游的颖海首当其冲,措手不及地成了继南江五县之后的第二个受灾地。
直到流民和瘟疫一齐涌入颖海,南江天灾的消息才姗姗来迟地被送到昌州州牧府的桌案上。而比疫症传播更快的是民间四起的各种流言——诸如天降灾厄是为不祥,又如黄斑疫一日就能传染一座城的人,再如颖海到处都是得了疫症的死人云云。
瘟疫带来的人心惶惶和民心浮动让昌州泰半世家家主都坐不住了,几乎是一日之间,近半数的昌州世家就一齐向锦都州牧府发了函,要求即刻封锁颖海城,务必将瘟疫控制在颖海。
昌州州牧芮何思斟酌再三,最终决定应几位世家城主之请,向东海水军求援,出兵围城。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因外敌入侵、天灾匪祸而动兵,可以不等圣旨先斩后奏,提督姜镝斟酌再三,下了军令。
入伍不久的新兵在雨夜里领到了梦寐以求的崭新长枪,脸上却不见丝毫喜悦,反而哭丧着脸朝身边的人小声道:“赵哥,那可是颖海,出兵围城,这不会是要造反吧?”
被称作“赵哥”的老兵自顾自地擦着枪杆,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汽,闻言头也不抬:“上头不是说了吗,澜江决堤,南江五县被淹得毛都不剩,下游的颖海城起了疫症,昌州牧没办法了这才求到东海水军头上。瘟疫可不是小事儿,一个闹不好就不只是颖海了,说不定整个昌州都得遭殃。”
新兵听到“瘟疫”两个字,变了脸色,自顾自纠结半天还是犹豫道:“可圣旨没到,这不就是造反吗,是要杀头的啊……”
新兵的声音越来越低,赵哥睨了他一眼,将蒙面的药巾扔到他脸上:“咸吃萝卜淡操心,天塌下来也有个高的顶着,就算是造反,那也是砍上面的头,你一个新兵蛋子瞎慌什么,陛下难道能把整个东海水军全砍了不成?放心吧,造反也杀不到你,不过现在不听军令倒是能第一个就砍你。”
那新兵被他说得一个激灵,立刻系好面巾,欲言又止地跟着赵哥朝集合的方向走去,忍了一会儿还是低声问道:“赵哥,那你说是要造反吗?”
赵哥抬头望了一眼乌沉沉的天,连日的凄风苦雨也不知何时才能放晴,他眯起眼睛低声自语:“要变天了。”
“赵哥,你说什么?”
赵哥收回视线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我说,你能吃饱饭就行了,造不造反的,那都是上面的事儿,你跟着瞎操什么心?”
龙椅上坐的是谁,于他们这些最普通的小兵来讲又有多大干系呢?圣明天子离他们太遥远了,他在九重天上,可昌州这地方,剩下的八重天,每一重都是世家著族啊!那些忠君报国的心头热血,早在一日复一日的海风里被吹凉了。
他们目光所及,只有遮天蔽日、掌握着的所有人向上之路的世家。
昌州啊。
尖锐的号角催促集合,赵哥回过神,见那新兵却还站在原地呆愣愣的,粗暴地伸手拉了他一把,新兵一个踉跄,稀里糊涂地进了队伍,他回过头来又看了一眼在风雨里飘摇的军旗,总觉得心落不到实处。
……
此时,颖国公府正忙于安抚颖海城中百姓,安置南江流民,颖海苏氏的产业遍及九州,国公府有条不紊,在第一时间就地派人传信商行,调配药材至颖海,然而比药材先到的却是兵临城下的东海水军。
姜镝以天灾的名义率领水军两师,将颖海城围了个水泄不通,但有擅自出入城者,无论是谁,一律格杀勿论。
名曰控制疫情。
老国公大怒,当即一封折子送上了帝都,不成想,折子还没送出去,苏府的家将在城门外十里被水师提督姜镝以擅自出城有违禁令的名义亲手射杀——
俨然是药不得入,人不得出。
控制疫情是假,困死颖海是真。
彼时颖国公苏阙尚在庆州未归,手持天子剑的苏朗也还在从南山赶回的路上。
没人能够治住掌有调兵符的姜镝,颖海城能撑多久谁都不知道。
而一旦颖海沦陷,皇帝在昌州无疑会陷入被动。
大胤铁打的十六世家,其中有五个都在昌州,这还不算其他盘踞一方无城主之名却有城主之实的望姓著族。很多时候,皇帝对昌州的掌控都依托于向其效忠的世族,譬如颖海苏氏和裕阳韩氏,在江南一武一文,堪称臂膀耳目。
无论从地理位置还是军事部署,颖海都是昌州战局里极其重要的一环,敬王要拿下昌州,势必要攻克颖海。
这场诡异突发的瘟疫便是为此而来。
……
澜江决堤、颖海被围的消息在三日后被送到了敬诚殿的御案上。
——但并不是通过正常的军中塘报,也不是昌州各处的奏折,而是凌烨提早落在昌州棋盘上的棋子送来的密信。
决堤、瘟疫、南江五县覆灭、下游颖海受困……一张薄纸字里行间没有一句不流血,入眼全是人命!
凌烨看得火气直往心头上窜,一时怒极,“咣”得一声将手边的杯子砸了出去,碎瓷四散飞溅,满殿的内侍宫女霎时跪倒一地。
皇帝许久未曾这般动怒了。凌烨胸口剧烈地起伏几下,恨不得将敬王这豺狼成性的乱臣贼子即刻绞杀!大胤立国几百年,因皇位归属生了嫌隙,兄弟谋反倒是不新鲜,可似敬王这般丧尽天良的,翻遍国史都找不出第二个!
凌烨简直恨得咬牙切齿,加固南江堤坝这项工事是年初就有了章程的。派去的工部侍郎是越州一个小家族出身,这两年凌烨多有抬举,他为人忠厚诚恳,没有什么花花肠子。固堤关乎南江民生,更何况凌烨还派了两名天子影卫同往,既协助也监督,他必不敢有贪污懈怠欺上瞒下之举。
澜江今夏虽多雨,可还没到往年水患洪灾的程度。才加固过的堤坝一场大雨过后就全坍了,凌烨说什么也不信!分明就是有人蓄意而为!
密信里写,北岸定康周氏第一时间关闭水道幸免于难——凌烨冷笑几声,周家早暗中向敬王投了诚,当然不会有损失。南江五个县城哪里能叫敬亲王放进眼里?不过是个引线罢了,这场洪灾瘟疫明显就是奔着南江下游的颖海城去的!
颖海城是澜江入海口,昌州腹地的门户,也是宁州与昌州的纽带。以颖海为据点,宁州驻军随时都能渡过澜江剑指昌州,无疑会让敬王在江南的部署大打折扣。
颖海城易守难攻,且颖海苏氏富甲九州、底蕴深厚,非寻常之法可克。敬王没有那么时间和兵力在颖海硬耗,他起兵谋反务必求速。
如今怎么就那么巧?澜江刚被炸了堤,转天就出了瘟疫,不出十日便蔓延至几百里地的下游颖海。哪怕当真是上天襄助,也没有这样迅疾的速度。想也知道里头有无数猫腻。
殿里一片死寂,凌烨目光触及伏地战栗的众人,开口命他们退了出去。
他和颖国公苏阙都清楚,颖海是敬王拿下昌州绕不开的拦路石,此地必有战事。“放长线钓大鱼”的局就是围绕着颖海来做的。东海水军叛乱攻打颖海,这在他们的预料之中,凌烨早已为防守颖海留足了后招,稳住战局不成问题。
只是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他们平川凌氏皇族竟会长出敬王这么个丧心的混账!凌烨看着手里密信,从南江五个县,沿途几百里下到颖海,几万人的性命一夜之间成了水上浮萍,哀鸿满路。
这群天诛地灭的乱臣贼子,日后挫骨扬灰填去澜江里祭灵都抵不了罪!
昌州要反,消息闭塞,明面上的奏折如今还没到帝都,凌烨即刻拟了密旨,命驻扎在南山的宁州驻军支援颖海。才上任的怀泽总兵这会儿应该带着圣旨在赶去颖海了。
兵力他早有部署,并不担心。如今的要事是这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太过蹊跷,明显不同寻常。倘若遏制不住,必将对颖海造成巨大的内耗,凌烨不能不重视。
敬王定会借此在昌州民间传播流言,以鼓动民心背离颖海。
凌烨有种预感,这场蹊跷的瘟疫并非普通的病症,恐怕不是医术可以解决的,否则敬王也不会有信心以此就能困死颖海。瘟疫的症状特性,如今还未知,宁昌边界的影卫已经前往探查。待到苏朗赶回颖海,也会第一时间往帝都传讯。
在此之前,凌烨还是将太医院擅长治疗时疫的院判宣了来,命他组织御医人手,准备前往颖海。南江灾民流离失所,病患少不了,哪怕不能攻克瘟疫,医其他病也是在行的。再不济,太医的到来也能稳一稳民心。
凌烨有条不紊地将一桩桩事安排了下去,转眼就到了天黑,殿里点了灯,他心里的怒火和哀痛渐渐消弭,剩下的只有满身的倦意。
凌烨按了按额角,拉开御案一侧的抽屉,将前两天收到的楚珩的信拿了出来。他看着信笺上的字迹,脑海中浮现楚珩在灯下执笔书写的模样,不想他动怒伤身,每封信都要提一句“善加珍摄”。
倒是记得提醒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昌州有没有好生吃饭,凌烨眉目不由自主地舒展开来,算算日程,楚珩差不多也快到宜崇了。
这两年,永安侯萧温琮经常不在帝都,因为宜崇不会主动参与皇权争夺,这是萧家铁律。但萧侯这个人,凌烨可以断定,即使他不偏帮帝都,也绝不会暗中跟敬王有牵连。相反,敬王还要想法子拖住宜崇萧氏,提防他们加入昌州战局。
江南世家势力若有十分,颖海、裕阳、定康、祁陵各占其一,宜崇独拥十中之三。
永安侯府的顾忌,凌烨其实清楚,萧家真正的强大之处在于宜山书院,就好比一叶孤城的命脉也在于漓山。作为无可撼动的九州第一武府、大胤武道摇篮,宜山书院必须清醒中立。从书院走出去的人可以投身于任何势力,踏出师门,书院从不妄加干预。
权力是会更迭和变化的,它本身就是人的私欲。宜山书院能走到今日,靠的是传承和清醒。书院应是天下人的书院,而非专属于某一任帝王、某一个人。
三十年前,卷入夺嫡争斗的洱翡药宗就是前车之鉴。
一夕之间灰飞烟灭,青史无名。
凌烨指尖轻叩着龙椅扶手,忆及“洱翡药宗”这四个字,隐约想起了什么。
他定定神,思绪回拢。楚珩此番亲自送连松成去宜崇,确实是要借宜山书院的方便。漓山东君都敢涉局,有这么个“标杆”在,永安侯府的顾忌当然会减轻许多——漓山敢,书院就也敢。
昔年凌烨还是太子时,先帝在驾崩前曾指点过他,宜崇萧氏虽是世家之首,却并非皇权障碍。凌烨践祚至今十一载,除了在他与齐王的皇权斗争上,萧家置身事外。其余的政措,无论推科举还是停行卷,萧侯几乎都是顺水推舟。
皇族与皇族,萧氏谁都不站;但皇权与世家,萧氏愿佐皇权。父皇当年讲,立国数百年至今,宜崇萧家始终忠于平川凌氏,更忠于大胤九州。这是彼此间心照不宣的隐秘铁律。要他把握好度,用在刀刃上。
不久前,永安侯世子萧高旻在云昌二州交界拦截了一支跟宜山书院起冲突的苍梧商队,在贩运货物里意外发现了大批的南洋军器。事后萧高旻并非简单地传信提醒,而是亲自去了趟怀泽,将此事当面告诉了天子近臣苏朗。
苍梧方氏投诚于敬王不是什么难查的秘密,此事直接关系到皇帝与敬王的争斗。萧高旻是宜崇世子,他这般做法,近乎是偏离了萧家铁律,迈出了选择的第一步。
其中原因,敬王或许不明,但凌烨却清楚——因为事涉外敌,敬王显然与南洋泽国做了交易。宜崇本身临海,是东南海岸的门户,敬王勾连南洋外族,已经超出了大胤内部皇权争斗的范围。宜崇萧氏必须警惕。
凌烨并不欲破坏规则,让萧家直接卷入他和敬王的战局,只是江南十二城里那些心思不正的世家著族,待到上了鱼钩,倒是可以借着宜山书院的势力收一收网。
待到日后大局平定,永安侯世子萧高旻想来就会常留帝都了。皇族斗争到敬王这里将暂时中止,往后几十年,待到凌烨退下来,便是清晏,宜崇萧氏当然要考量这些。论心计城府,十六世家这一代的年轻世子里,以萧高旻和沈英柏为最。这二人日后也不失为一种平衡。
……
澜江决堤的消息是在几日之后正式传到帝都的,朝堂上炸成了一锅粥,工部侍郎百口莫辩,跪在敬诚殿前脱帽请罪。
凌烨知他冤枉,但眼下昌州民间流言四起,人心浮动,怎么都要做个样子。凌烨将其狠狠斥责了一顿,押入大理寺狱,待灾民安置过后,由大理寺查清案情,再行论罪。暗中让大理寺卿陆勉妥善照看,安抚了一番。
彼时颖海城内,苏朗已经赶回,他手里有天子剑,暂时治住了率领东海水军围城的姜镝。但危机并未解除,姜镝反心已起,只是他虽拿到了玄铁令牌发号军令,但现下东海水军右师人心不稳,敬王也未举旗明反,时机尚不成熟,姜镝这才后退了一步。
好在不久之后,南山的宁州驻军已经抵达颖海附近,新任怀泽总兵也率军支援,同时带来了圣旨,圣谕明言昌州一应驻军悉听颖国公府调遣——此刻姜镝再有擅动,便是明反了。
不久之后,帝都太医院派去救疫的太医也到了,颖海城内浮动的民心终于稳定下来。
但好景并不长远,不出凌烨所料,这场瘟疫果然蹊跷,太医院的圣手集中会诊,换了十数个方子,都不见彻底奏效。直到苏朗误打误撞用内力为患者调息,竟意外好转!——杀死人的并不是真正的“病”。
敬王的母族砚溪钟氏长于用蛊,王妃钟仪筠更是师承南隰巫星海,是蛊道好手。
与其说是瘟疫,不如说是蛊疫更恰当些。
密奏传至帝都,对付蛊术太医自然不行,只能从武道宗门中寻求突破。苏朗已经传信给宜山书院、武陵道宗、南山佛寺以及漓山等底蕴深厚的宗门,凌烨亦令谢初往武英殿和问渠阁中翻阅古籍。
但敬王显然不会留给他们太多时间。
……
朔州,裕北关。
分明已是夏日的天,北境夜间却透着凉意,瞭望塔上,夜风吹过,一阵雷鸣似的轰隆声隐约从更北的方向传来,震得瞭望塔微不可查地抖了抖。
打盹的哨兵被迎面而来的凉风吹得打了个激灵,那点睡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打了个哈欠,伸懒腰的手还没收回来,耳边就猝不及防地听到了连绵的雷鸣声。
哨兵探出头去看了一眼,疑惑道:“没下雨啊”,他自言自语嘟囔着,余光掠过漆黑的天幕,远处的平线上不知是什么东西,黑压压的一片,在暮夜里也看不分明。
哨兵揉了揉眼睛,打着哈欠架起千里眼,目光穿过萧瑟的朔北平原,终于看清了远处的黑影。
他瞳孔睁大,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须臾回过神来,猛地回头嘶吼:“敌袭——”
“北狄入侵,点烽火!”
“报镇国公!报踏雪城!”
宣熙十一年夏,沉寂了数个春秋的北狄十三部在一个漆黑无光的暮夜里,再一次向九州伸出了贪婪的爪牙,大胤最锋利的刀兵——北境朔州铁骑又一次整装待发,奔赴辽阔的朔北战场。
而同一时间,大胤东南门户,南洋泽国露出了贪婪意图,悍然越过白沙渚,突破两国领海界限,率南洋水军大举犯境,夜袭宜崇。昌州驻军随即回防,稳住了战局。
北境江南两封塘报八百里加急,先后传到帝都,凌烨很清楚,敬王这是要正式谋反了。
朔州铁骑是皇帝最坚实的后盾,无往不利,敬王要想成事,必不能让朔州军主力参与其中。他勾连北狄兵犯北境,外敌当前,朔州军主力当然会留在朔北战场。
而江南除了东海水军外,还有昌州驻军这个变数,各个将领与江南世家同气连枝。其中最不稳定的,就是昌州军精锐里几位出身宜崇萧氏的将领,稍有不慎即可能动摇敬王在昌州的大局。
萧氏态度不明,说不好到底站不站队,又站在哪边。于敬王而言,最稳妥的办法还是拖字诀。南洋水军夜袭宜崇,那几位萧姓将领势必会带兵回防,哪还有精力去掺和敬王的事。
如今敬王的拖字诀算是达成,谋反兵事也就在这几天了,凌烨早就调兵遣将做好了部署,并不太担忧,眼下最让他挂心的还是颖海的蛊疫。
九州武道不擅蛊术一途,时至今日,各大宗门仍无法拟出十分对症的法子。但颖海关乎昌州整局,不能再拖了,眼下凌烨倒是有两个选择,只是都有些……
楚珩已经离开了宜崇,正动身前往宁昌二州边界。
他在途中知晓了颖海蛊疫的事,写了封信送了过来,是传往南隰巫星海的。
以姬无月的名义,直接问的镜雪里,让她帮个小忙。
——这封信楚珩没有贸然传,虽是私信,但毕竟事涉两国,先送到了帝都,让凌烨做主决定。
除却镜雪里,还有个选择,便是……洱翡药宗。
洱翡药宗是大胤九州曾经唯一一个以巫医双修著称的武道宗门,与南隰巫蛊相生相克。但建宁元年,洱翡药宗因弑君犯上而覆灭,巫医一脉就此绝迹。南隰蛊术与九州武道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派系,洱翡之后,大胤再无擅蛊宗门。
凌烨知悉内情,现今的千雍境主燕折翡、曾经的惠元皇贵妃,就是洱翡遗孤,而且是药宗最后一位宗主妫海文景的女儿。
燕折翡蛰伏筹谋多年,挑动敬王谋反,所求不过是借着凌烨平息叛乱的力量,将致使药宗覆灭的钟、方、周三个世家一网打尽,让他们也尝尝夷族的罪业。燕折翡当然不想敬王赢,她唯一的女儿清和长公主也在凌烨的庇护下,倘若凌烨派人向她寻蛊疫解法,她大概会去颖海一试。
子不言父过,先帝与贵妃间的是非恩怨,凌烨无从评说。只是燕折翡此人,曾在鹿水陵园里设伏伤过楚珩。她为复一家之仇不择手段,让更多全然不相干的人与她洱翡陪葬,太过疯魔。
……
凌烨一边思索着,一边翻开了山河舆图,大胤这场内乱,北狄会卷入,早在他的预料之中,有朔州铁骑在不足为惧。
但南洋泽国的犯境,却让凌烨有些头疼。南洋千里奔袭耗资不菲,当真甘愿只帮敬王拖住宜崇吗?宜崇是个硬骨头,绝对的难啃,但东海沿线的裂口多了去了,倘若南洋水军转道北上,抓着大胤内乱趁火打劫……东海水军左师姜镝还在跟着敬王谋反,哪里能指望他们保家卫国?
四境之邻,两个都掺和进来了。只南隰还没有太大动作——暂时没有。镜雪里此人可敌可友,凌烨知道她想要什么。
敬王内乱不能延续太久,凌烨本就想尽量避免兵事,如今战火虽起,但还是早些结束的好。
时机一到,便收网吧。
凌烨垂眸看着舆图,敬王的大本营是宛州,中州军在其北,是平叛主力。越州位于宛州西侧,若能从侧翼包围,与中州驻军配合,定能事半功倍。
只是越州与南隰毗邻,眼下四境之邻趁大胤内乱动作不断,南隰是敌是友还未可知。以防万一,越州驻军主力集结在两国边界附近,不敢轻易调动前往平叛。
凌烨唤了影卫进来,将楚珩写的信递了出去,道:“以最快的速度送往南隰巫星海。”
影卫微怔,旋即接下应是。
凌烨提笔拟诏,“传旨庆州总督,撤出驻扎在虞疆南部的所有大胤军马,不再过问兴陵山脉以南的虞疆领域,让镜雪里看着办吧。”
……
兴陵山脉,大胤、南隰、虞疆三国边界。
这地方不算太平。
自从两三年前,虞疆圣子赫兰拓在王城外被其弟危溪王子设伏击杀后,虞疆十六部就陷入了不停歇的内乱。
危溪是虞疆教王仅剩的儿子,自是有人拥立他登基。但赫兰拓之母曲礼王后怎能同意,旋即传信自己的娘家北狄十三部,出兵干预。危溪王子则转头向大胤请求援助。
打到今日,虞疆十六部近乎四分五裂。曲礼王后和她的北狄军占据王城,分割虞北大片土地;危溪王子拿到了教王印玺,主要势力盘踞在虞西四部。虞东毗邻大胤,北狄想要,危溪欲守,两方兵力都不太够,几十场混战打下来,如今由大胤西北军替危溪王子“代管”。
剩下的虞南领域,以兴陵山脉为界与南隰接壤,过去曾是危溪王子的封地,但因远离王城不便争权,内战开始后,危溪的主要势力渐渐迁往虞西,现如今这块地上有虞疆旧部、南隰军以及大胤庆州军三股势力。
虞疆旧部早不成气候,镜雪里想要彻底“代管”虞南,但是大胤一直没有放手。
凌烨知道她在担心什么,这两年,镜雪里收拾靖南丝路道,获利不少。但倘若虞南领土被大胤吃下,则丝路早晚会改道,不再行经南隰。镜雪里当然不想看见,只有自己掌控虞南方能安心。
南隰,兴陵山脉。
大胤庆州军撤离虞南的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了国师案前。
镜雪里唇角微挑,示意徒弟提笔,“传令西军统帅,南隰无意冒犯大胤越州,命全军退守五十里,开放南隰与大胤越州国界关口,以示诚意。”
——大胤皇帝与南隰国师未通一词一句,便心照不宣地达成了双好的交易。
镜雪里心情舒畅,摆弄着瓶中插花,忽然想起了什么,问徒弟道:“对了,我记得不久前,颖国公苏阙是不是离开庆州了?”
银颂命人将令旨传出,闻言点了点头:“探子回报,敬王反叛在即,昌州起了内乱,颖国公要回去主持战局。”
镜雪里若有所思,“看来颖海的蛊疫不轻啊。”
银颂目光闪了闪,犹豫片刻,低声道:“是仪筠师姐……”
镜雪里默了一瞬,淡淡道:“当日我提醒过她,愿给她退路,但她还是用了那则方子。她虽不是我嫡传,却也学自巫星海,能叫我一声‘师父’,我想教她心狠,可她那点狠劲儿到头来都用在她自己身上了。”
银颂默然。
“人心不自立,谁也帮不得。”
“她用了不该用的禁术,早就不是巫星海弟子,你不必再叫她师姐。”
镜雪里转身回了书案后,提笔写了个方子,“蛊疫畏寒,天一冷自然就没了效用,但我看大胤皇帝应该不想拖,也不知道姬无月的信传没传到巫星海。”
“信?”银颂满脸怀疑,“师父你没搞错吧?漓山东君怎么会跟你写信?”你们俩那可是深仇大恨,见面就往死里打。
镜雪里心情很好,不跟她计较,怡然道,“当年我前往大胤商谈丝路道之事,临走前让姬无月帮我给他心上人转告了几句话,如今看来,倒真没白转告。”
“我当时说过,来日若有需要,让他说两句好听的求求我,我就还帮他个小忙。”镜雪里屈指点了点书案上三道解蛊的方子,“这不就是了。”①
“他能给你说好听的?”银颂一脸不信。
镜雪里思索了一下,装作没听见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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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前段时间出了点问题去医院了,没及时挂请假条。
依旧免费章,这章很长,一万多字,涉及战事有关剧情一次性发完,之后敬王谋反相关剧情就只剩下收尾了。
下章花就回帝都了,尽量写到广而告之的马甲。
①镜雪里让花转告,见第137章 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