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战事(四)

宣熙十一年六月初三,季夏日,澜江瘟疫泛滥月余而不绝,南江五县至颖海北城浮尸千里,人死無算。

敬王凌熠以此为由直指今上悖德无道,以至天降灾厄于九州,又借“白虹贯日,太白经天”的天象为名,于宛州江锦城正式起兵兴战,以云州苍梧方氏、昌州定康周氏、宛州潋滟姜氏为首,云昌宛三州世家著族暗中从者几半。

隔日,东海水军左师提督姜镝响应敬王之召,悍然兴兵剑指颖海城,打响了这场叛乱的第一战。随后,敬王陈兵中宛边界,同朔安侯顾铮统率的中州驻军交上了手。

与此同时,北狄十三部兵犯北境,朔州铁骑整装迎敌;东南沿海,南洋泽国夜袭宜崇,对上了昌州驻军。

一时间,半个九州里里外外都燃起了烽火,四海民心浮动,惶惶不安。

战事塘报八百里加急传到帝都,朝野震荡,世家百官怒斥敬王乱臣贼子,其罪当诛。朝堂上当众表态个个愤慨激昂,只是其中有多少真骂,又有多少假嚷嚷做样子的就不得而知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皇帝依旧平静如昔,有条不紊地调兵遣将,命中州驻军沉着应战,拒敬王于澜江以南,又宣令颖国公府主持昌州战局,三军听其调配。

众臣摸不清皇帝的打算,却也都知道敬王来势汹汹,眼下颖海正闹瘟疫,江南十二城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泰半世家隔岸观火,只想着混水摸鱼。虽说没多少世家大张旗鼓地站队敬王,但除却裕阳韩氏,主动增援颖海的也寥寥无几。

颖海城内有瘟疫外有兵事,姜镝率领水军左师从南面进攻,定康周氏则从北面合围。东海水军难能指望,昌州驻军精锐又正在宜崇同南洋人作战,分身乏术,剩下的驻军大多和那些隔岸观火的世家同气连枝,能调过来解颖海之危不到三成。皇帝十足信任颖国公府,可颖海苏氏现在已经自顾不暇了,还让他们主持昌州战局,昌州只怕要糟。

文武百官瞧着皇帝表面倒是镇定自若,可看他这战事部署,倒像是全无准备、强充架子了。

宣政殿议政于巳时末结束,众臣或忧心或愤慨地散去,兵部、户部连同大大小小的在京武将全都留了下来,继续在侧殿商议战事。

天子影卫首领凌启和武英殿主谢初便是在这时候前来面圣的,皇帝见他们一同过来,便临时离了席,到后殿书房单独召见二人。

谢初眉间拧成了一道川字纹,神色凝重地奉上一卷古籍和一则誊写好的药方,凌烨接过来翻看了两眼,捏着方子问道:“有几成把握?”

谢初摇摇头,如实道:“至多五成,蛊术一途,实非九州武道派系。臣率人在武英殿和问渠阁中翻阅许久,拟了这则方子,可还是不能有足够的把握。”

凌烨凝视那古籍许久,伸手按了按古籍中不起眼的四个小字,轻叹一声,道:“五成还是太少,鹿水之行看来是天意了。”

凌烨虽将楚珩的信传去了巫星海,亦与镜雪里彼此互惠做了交易,但大胤与南隰相距数千里之遥,一来一去要些时日,如今还未收到镜雪里解蛊之法的回信。

还有一条备选之策,洱翡药宗。

先帝与惠元皇贵妃的恩怨纠葛,随着先帝驾崩一并被埋进了皇陵。燕折翡设伏楚珩的事,当日在鹿水,叶见微说他去处理。漓山与药宗有旧,燕折翡是洱翡遗孤、儿时金兰,叶见微对她情绪很复杂,不到绝路下不了杀手。凌烨可以不找燕折翡的麻烦,只是对洱翡药宗这个备选之策,他有些迟疑。

当年洱翡药宗是先帝下旨屠灭,后来两次销毁案卷,洱翡和妫海氏一族的痕迹皆被抹去。这段过往凌烨也只能从天子影卫处封存的秘档里了解一二,中间的是非恩怨,不是他一个未曾亲历的后辈能够说得清的。

先帝点头应允钟方周三家屠灭洱翡药宗,也许确实心狠手辣、酷烈不仁。但有一点必须肯定先帝是对的——“溯洄”这种邪药必须消亡,从来就不应该存在。妫海文景一念之差,复刻巫药“溯洄”,因此受累的何止他自己一人?

让洱翡的一切随着先帝驾崩彻底掩埋,或许已是好的处理。只是当日在鹿水陵园,凌烨寻楚珩时看了一眼青囊阁主墓碑上的名字——明远。鹿水是更名后的洱翡旧址,这位对楚珩亦兄亦父很重要的小师叔死后虽魂归故里,可终归无法冠回他的本姓“妫海”。甚至楚珩母亲姬无诉樰的悲剧很可能也和药宗有关。

……这个备选,就当是多给颖海一个机会,也给洱翡一个机会。

倘若燕折翡心里有数,自会明白这一功是要记在国史里的,会为被抹去的洱翡药宗正一次名。

凌烨轻叹口气,从御案下的小格里拿出了一封信递给凌启,吩咐道:“你亲自去一趟广陵鹿水,见燕折翡,动作越快越好。”

凌启领命应下。

凌烨垂眸思忖片刻,偏头又问:“颖国公苏阙到哪了?”

“算算日子和路程,应当离昌州不远了。”

凌烨“嗯”了一声:“联系一下去西北丝路道接应的影卫,和苏阙说一声,让他先不要急着出宁州,宁昌边界应当会有人等着截杀。以防万一,楚珩从宜崇过去了。”

谢初:“敬王派去截杀颖国公的,极有可能是苍梧武尊方鸿祯。”

凌烨点点头,眸中一闪而过的冷意。

“对了。”他眼里像是盛着一潭静谧的水,面不改色一本正经地道,“让影卫看着点楚珩,别让他轻易受伤。”

凌启见怪不怪,波澜不惊地应命而去。旁边的谢初却差点没把白眼翻到天上去——楚珩这小子,自打在他面前暴露身份后,就再没敢在他面前出现过,谢初堵了他几次都没逮到人,便也就罢了。钟平侯府在东君这事上极其低调,谢初也不好大张旗鼓地对外宣扬,反正算账不急在一时。待楚珩从昌州回来,有的是时间,还怕找不着机会么。

谢初正想着怎么在武英殿把楚珩逮住,就听凌烨又出声嘱咐道:“先让后来的宁州驻军陈兵怀泽,颖海易守难攻,告诉苏朗只要能稳住即可,必要时可以暂退,不急着拿下姜镝。朕要看看,姜镝身后还站着谁,江南十二城隔岸观火的墙头草里,有多少是真观火,有多少是已经上了凌熠的船。”

谢初心中一凛,立刻颔首称是,又道:“宜山书院已经去了昌州驻军营地,只等一个出手的时机。姜镝势必不敢拖太久,他必须要尽快把颖海攻下。现在守城还是苏朗,倘若他连这个后生都拿不下,那等身经百战的颖国公赶到,接手了昌州战局,姜镝还有什么机会?如今苏朗越能稳住,姜镝就越急,急到最后,势必会向江南十二城的同盟世家寻求支援。”

凌烨略一点头,屈指轻轻叩了两下书案,不再言语。

……

几日后,昌州,颖海。

千雍境主燕折翡的出现,让这座被蛊疫所困的城池,迎来了新的转机。

不久之后,东都境主叶见微带着一行人也到了颖海,给燕折翡送来了帮手,同行的还有天子影卫首领凌启!

在苏朗的授意下,颖海城内的动向很快就传入了数十里外的东海水军左师大营。

这位暂代水军总提督的姜镝终于坐不住了。

一连两位大乘境前来颖海,这个节骨眼上,为的什么,不做他想。

底下的士兵不明就里,但姜镝一直都清楚颖海的疫情不是普通的病症,先前帝都太医院来了人,他依然能沉得住气,因为他确信这不是太医可以解决的。但是作为武道标杆的漓山,以及叶见微和燕折翡两个大乘境会不会也对蛊道束手无策,姜镝就拿不准了。

更让他心慌的是,今早叶见微和凌启已经一起离开,颖海那边同时也传出了疫情得到缓解的消息。

一直以来,姜镝率军围困颖海,期间有小打小闹,却无大仗大战。他一开始就没打算强攻,时不时的交锋不过是疲兵之策罢了。

颖海北城瘟疫泛滥,颖国公府束手无策,疫情失控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非常之时,颖海就算底蕴再深厚,也和姜镝消耗不起。姜镝原本只需要等一个瘟疫在城内彻底爆发的时机,便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攻下这座城池。

但是现如今变故已生,不能再等下去了。前段时日斥候来报,颖国公苏阙已经在赶回的路上,再不出手就来不及了。

是夜,东海水军左师全军出动,炮火突袭颖海南城门。

苏朗和一众将军早有准备,在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

先锋营出,旌旗涌动,这一战注定惨烈。

双方火箭对发,中间几乎寻不出一点停歇的间隙,惨叫声被此起彼伏的炮火掩盖,血汇成溪流从城上流到城下。无论是颖海城上,还是攻城的东海水军左师,入眼全是一片火光漫天,血肉横飞。

从入夜时分一直打到第二日天光微亮,颖海城消耗不小,姜镝亦是损失惨重,只得暂时率部撤退而去。

城前横尸遍野,血流成河,即便敌军撤退,也没人敢彻底松懈下来,连同苏朗在内的一众部将眼皮子也没合一下,重新商议安排城防部署。

彼时,东海水军左师大营。

姜镝等了大半日,终于等到了江锦城暗卫送来的敬王手令。

他当然清楚,一旦颖海让得到喘息的机会,喘不过气的那个就变成他了。但对方有从南山和怀泽调来的军队在,加上地势易守难攻,只凭东海水军左师的兵力,一时半会是拿不下的。

姜镝叫来亲信,将敬王手令与信笺一起递过去:“送去锦都,亲手交给昌州州牧芮何思,告诉他时间紧急,颖国公苏阙不日就到颖海,让昌州驻军务必要快。”

……

姜镝的急迫不是没有原因的,千军易得一帅难求,一人可抵千军万马——这话虽然夸张了些,但颖国公苏阙的到来,一定能够动摇眼下的昌州战局。

三军里凡是能够被称为“帅”的,都是定海神针一般的人物,无论威望、经验、能力都不是姜镝一个水军左师提督能够相较的,更何况苏阙本身就出自昌州世家,在东海水军中名声不可谓不响。

五年前,敬王同母的长兄齐王兴兵作乱,就是被颖国公亲手歼灭的。如今时事变迁,一样的举旗谋反,又轮到敬王,对底下跟随的这些乱臣贼子来讲,面对颖国公,内心深处不免会有种“历史重演”的恐慌。

军心动摇,是为大忌。

这一点姜镝明白,敬王当然也不会忽略。

像颖国公苏阙这种角色,用个不那么恰当的词,是把“双刃剑”。他如同一块定心石,人还在路上未到阵前,都能让颖海心有倚仗、士气凝聚。那么有正就必有反,倘若苏阙半道身死,或者亡于敌手,届时军心之涣散慌乱,颖海恐怕就不是苏朗一个年轻公子能够稳得住的了。

就像齐王当年暗杀朔州总督顾崇山,彼时的世子顾彦时可比如今的苏朗在军中要有名望,可那会儿若不是顾彦时的祖父、年逾花甲的老镇国公顾翰重新披挂压阵,朔州铁骑今日的统帅绝不会再姓顾!

如今老国公苏淮正在病中,苏朗只有他自己,如果颖国公苏阙身死,颖海几乎必倒。

敬王军中虽然没有这么一根“定海神针”的帅,但是他有可以斩断定海针的刀!

——苍梧武尊方鸿祯,在大胤南半江山的威名,比苏阙在军中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是敬王最坚实的倚仗,也安了云昌宛三州许多跟随敬王谋反之人的心。

这位所向披靡的大乘境,现在正持刀候在昌州边界,等待“定海神针”奉上他的人头。

……

深夜,宁州。

从靖州西北丝路道赶来的颖国公苏阙,在前去接应的天子影卫的护送下,顺利抵达宁昌边界。

暮色四合,他们并没有直接越过边界到距此不足百里外的驿站休息。天子影卫反而引着苏阙绕了路,去往与驿站不同方向的宁州驻军暂驻地。

宁州总督的副将一早便收到过帝都传来的密令,亲自带着两个人到辕门处将颖国公低调迎了进去。

甫一踏进营帐,苏阙迎面就看见长案前站着一个人,眸中含笑,目光正对上自己的视线。

苏阙记得他,陛下身边的御前侍墨,钟离楚氏的子弟,漓山少主叶星珲的师兄。

三月十五,九州四方家主入京述职,帝都皇宫紫宸殿前,苍梧武尊方鸿祯曾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出手试探过这个年轻人,而大乘境前,他却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苏阙当时便觉得这个叫楚珩的年轻人并不像一直以来他在武英殿里所展现的那样,反而可能,来历非同一般。

果不其然——

“国公。”楚珩微微笑了笑,抬手向苏阙行了个后辈的礼,“在下漓山姬无月,奉陛下旨意特来此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