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缴旨

一定是搞错了!

其实东君还没到对吧?

听武英殿的那群忘八说,这段时间小白脸好像去办外差了,眼下应该是刚回来吧……

肃章门的皇城禁卫军们将瞪掉的眼珠子艰难地安回眶子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互相寻求确认,方才咱们是弄错了对吧?

一群人已经被骇得丧失了思考能力,全然忘记了他们是在肃章门——能将马骑到这里来,楚珩若仅是御前侍墨,那还远不够资格。天子影卫乃帝王刀兵,出入秉行圣意,在这上头固有殊荣。其余无恩旨就能有这等特权的人,无一不是北斗之尊,堪称凤毛麟角。正常武英殿近卫早该在宫阙外围的兴安门处就滚鞍驻轿了,否则便是犯禁不敬。

肃章门再往前就接近帝苑,除非有陛下特旨,任何人都要下马步行。东君上一次来宫里,是影卫奉命专程去请,车驾直接行进了靖章宫,到了敬诚殿前。

这次他说来“缴旨”,人一进宫,靖章宫那边得了消息,也很快派了人来肃章门迎。

于是一群皇城禁军们彼此刚确认完“弄错”,还没来得及把掉在地上的下巴捡回去安好,就见宫道尽头疾步走来两名御前当值的天子影卫,到楚珩面前停住,浅躬致礼,微微笑道:“东君路上辛苦了,陛下正在敬诚殿等您。”

影卫清晰的声音顺着晚风传遍了肃章门内外。

“……!!!”

四周皇城禁卫军们才安好的下巴顿时掉了一地,人惊傻了,这回彻底捡不回来了。

错的是他们,一直是他们……

小白脸儿……东君……

东君此刻的心情也很复杂。

两名御前影卫,分明就是凌烨派来逮他的。

不听叮嘱强杀方鸿祯这事儿,显然是还没揭过……可不是已经提前请过安了吗,意思就是陛下安,他也安,好好的,那就不能算是以身犯险,怎么感觉事态还不妙了呢……

楚珩不禁有点心虚,一边往敬诚殿走,一边试探着问传话的影卫:“陛下在做什么呢?今天他有生气吗?”

影卫闻言略略弯唇:“东君说笑了,陛下怎么会和您生气,现正在敬诚殿里等着听您缴旨。”

才怪!

楚珩心里一抖,这是要他洗干净脖子过去送“死”。

听他缴旨,他是先斩后奏,哪来的旨?不听叮嘱抗旨还差不多!只是奏折上这么写,好震慑那些心思不纯的世家著族,让他们紧紧皮子。

可眼下,这也成了他给自己挖好的坑了。

楚珩一时间想不出延缓“死期”的方法,东君总不能半道上就扭头跑了吧,沿路这么多人看着,少不得有些不安分的世家悄悄着人打探。他们不是秘行,进了帝都城门,就径直奔宫里来了,一路上都没避着,任凭那些心思各异的人瞧见。现在临到阵前要是跑出宫,那不就前功尽弃了吗。

楚珩只好硬着头皮往敬诚殿去。

肃章门过后,是光顺门,再往前便是崇极门,要到靖章宫了。楚珩一直在发愁怎么跟凌烨解释,也没去留心沿路碰到的禁军内侍见鬼般的震惊神情。

大朝会后,苍梧武尊方鸿祯被生擒,漓山东君姬无月进京缴旨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朝野,整个帝都,上到王侯将相,下到贩夫走卒都在谈论此事,传得沸沸扬扬。皇城里几乎人人都知道东君今日下午要进宫面圣。

眼下已是傍晚时分,楚珩被天子影卫们簇拥而来,在前引路的两位还穿着御前当值时的服饰,一看就知道是前去迎接的,这等尊仪为的谁,用脚趾头也能想的出来。

姬无月是九州大乘境中最神秘的一位,世人对他所知甚少,但能将称霸云州数十年的武尊方鸿祯拿下,足以见其武道巅峰之境。如今又知在无人之处,漓山东君早已向陛下效忠,这就更教人好奇了,都想看看这位满身是谜的东君。

然而这种好奇,在看清摘下纱笠的东君露出一张大家都认识的脸后,齐齐变成了惊愕乃至惊恐!东君,或者说御前侍墨每走过一道宫门,都要留下身后满是瞪掉了眼珠子的人。

一直来到靖章宫前,楚珩还是愁着,越靠近敬诚殿,他就越是心虚,原来充分的理由也没底气了,步伐渐渐缓了下来,在宫门前停住了脚步。

来迎他的影卫侧过身,问道:“东君怎么了?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这话一出,楚珩还未回应,惊得守门禁军差点没拿稳手里的缨枪。

同在靖章宫里就职,他们平日里和御前侍墨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越是熟识反而越是难以往那个方向想,下意识地就把他当成了知根知底的“楚珩”。眼下影卫这么一说,才猛地反应过来。

楚珩也回了神,余光瞥见震惊到目光呆滞的禁军,这么多人看着……

“没什么。”楚珩说,提步跟影卫走了进去。

实在想不出溜走的理由,来到敬诚殿前,楚珩已经做好要被审问的准备了。却是巧了,他才上了殿阶,迎面赶上陆稷从殿内出来。

见到素来交好的兄弟,陆稷顿时眼前一亮,满武英殿都知道楚珩这段时间又去办外差了,倒是好长时间没见了,当下就眉开眼笑地上前低声打了个招呼。

楚珩颔首也笑:“今日该你御前当值?”

陆稷点点头:“陛下刚刚叫散。”拍了下楚珩的肩膀,随口道:“外差还顺利吗?来请安复命?现在去正好,谢统领也在里面呢。”

“谢统领也在?”楚珩心中一动,忽然想到了个遁走的借口。谢初知道他是姬无月后,差点气得要揍他,吓得心虚理亏的东君几乎躲着谢统领走。这事儿凌烨也清楚,还取笑他来着。

他没想好解释的理由,当然不敢见谢统领。听见谢统领在敬诚殿,忙不迭地避开了。

——非常合理,凌烨肯定挑不出给他罪加一等的理由。

自从那次一时不察在鹿水陵园中伏受了伤后,凌烨再不肯让他以身涉险了。这回去昌州之前,三令五申不许他强杀方鸿祯,以免自身受伤。可这老贼着实可恨,是可忍孰不可忍,必须得削。他当时应下,到了昌州就先斩后奏,将这老贼捆来帝都议罪。

这口气儿是顺了,但楚珩可没忘记,当初陛下是怎么在书房里处置久去不归的御前侍墨的。眼下他毫不怀疑,凌烨将会在敬诚殿里一边听他缴旨一边处置他抗旨——绝对做的出来。①

既然都要挨,在明承殿里当然要好得多,至少能肆无忌惮地出声求饶。反正御前的人嘴严,任那些世家也探不出消息,不怕这一路前功尽弃。

楚珩理清了思绪,立刻向影卫扔下一句,“和陛下说一声,谢统领在,我就先回去后头了。”

话音一落,不等影卫回应,东君转身往明承殿的方向去,溜走时甚至还用上了内力,一眨眼的功夫,就闪身到了回廊尽头。

陆稷还没反应过来,只听见影卫急急唤了声:“嗳,东君——”

楚珩已转过弯,消失在了视野里。

陆稷瞪直双眼看着这形同瞬移的身法,微微张大了嘴巴,他怎么不知道楚珩轻功好到……“东君”两个字清晰而突然地传入耳朵,陆稷这下彻底愣住了,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两位御前影卫是去迎接谁的。

那么这声“东君”……

陆稷目瞪口呆地盯着往日自己勾肩搭背的好兄弟离开的方向,半晌,他脖子僵硬地一寸寸转过来,手指回廊,瓢着嘴问影卫:“他……楚珩,东、东……?”

影卫点点头,肯定地说:“东君。”

陆稷神情彻底凝滞,呆若木鸡。

……

这一晚注定是个无眠之夜。

东君、御前侍墨、楚珩,三个词传遍了整座帝都内城。

而事情的主人公现在没空顾及这些。

暑天炎热,路上奔波难免出汗,楚珩回到明承殿沐过浴换了身衣裳,宫女内侍们近前伺候,替他擦干头发。

东君的消息当然也传到了明承殿,谁都免不了震惊和好奇。楚珩一回来,底下人的目光就忍不住往他身上瞟,虽不敢长久直视,但就连门口站班的小太监也时不时地悄悄往这儿看一眼。

楚珩握着枚冰玉消暑把玩,掀起眼皮看向一旁打扇的大宫女,好笑道:“怎么了?不过是一个多月没在宫里,这一回来就都不认识我了?”他侧眸环顾,继续笑说:“变成东君也没多长一个鼻子一双眼的,想看就看吧,抬头直视都看个够,偷瞄以为我不知道还是怎么的?”

楚皇后是个好性儿的主子,不大在意下人规矩,只要不是涉及陛下龙体安康的事,两年来他哪怕生气动怒,也极少会责难底下伺候的人,更别说像现在这样开个玩笑了。

话音一落,殿里的宫人都展了颜。打扇的大宫女看着他,笑盈盈地道:“主子这变法,实在叫人想不到。”

楚珩莞尔:“若是提早让人想到了,那还怎么钓昌州的鱼。现在这样正好,钓鱼吓人两不误,倒要看看那些宵小谁还敢乱动心思。”

他看了眼墙角的刻漏,“陛下快该回来了,准备传膳吧。去个人到太医院,让御医半个时辰后到明承殿来。”

“您身子不适?”大宫女立刻紧张起来,放下扇子走到前面来。

“我好着呢。”楚珩摆了摆手,头发干的差不多了,他站起身走去镜前束发,叹口气道:“只是陛下那关难过,唉,今晚怕是难能善了。”

……

临近戌时,凌烨回了明承殿。

楚珩已经乖乖地坐在膳桌前等他了。

凌烨眉梢微挑,在内侍捧过来的折沿盆里净了手,楚珩站起身,从宫女的托盘里拿过帕子,来替凌烨擦干手指,顺便讨个亲吻。

常言小别胜新婚,分别两地月余没见了,怎么能不想念?凌烨笑了一下,揽过楚珩的脖颈,低头贴住他的唇。

两个人气息微喘地分开,楚珩心满意足,同时暗暗打量了一下凌烨的神情,觉得好像也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糟。

凌烨坐下来动手给楚珩盛了碗汤,随口道:“这趟去昌州,路上怕是也没好好吃几顿饭吧,抱着瘦了好些。”

以身犯险的事都还没说清呢,楚珩哪敢让凌烨再纠其他的,闻言连忙摇头:“哪儿呢?去怀泽的时候赶得急,路上确实将就了,可到了昌州其他地方就没有了。别的不说,昌北昌南的名菜算是都尝过了。不是还去了趟宜崇吗,萧侯亲自款待,怎么就瘦了?也就是你这样说,年初我从漓山回来,你也是这话。”

凌烨不置可否,只轻轻笑了笑,“行行,吃饭吧。”

他眉开眼笑,在宫灯辉晕下俊得不像话,楚珩则心弦一松,感觉自己实是挂心过头了,凌烨今晚心情不错,想来是在敬诚殿里问过了影卫,现下又亲眼瞧见自己安然无事,心头的忧怕和生气自然消了大半了。

等会儿他再泼泼水,那点余火肯定就熄透了。

心里的包袱一丢,连吃饭都更香了。今日晚膳菜色格外丰盛,八珍玉食摆了一桌子,楚珩尝着,给凌烨也夹了一箸,“这个好吃,很鲜美。”

碟中鱼鲊色泽红亮如牡丹,凌烨眉梢微动看向楚珩,后者又尝了一口,抬头正对上凌烨的目光,疑道:“怎么了?不好吃吗,我觉着挺不错的,香而不腥。”

凌烨牵了牵唇,“没什么。”他低下头将楚珩布的玲珑牡丹鲊吃了,点头说:“确实不错。”

“是吧。”楚珩眉眼弯起,再又给他添了一箸,凌烨但笑不语,依旧吃了,心里头却在磨牙。

——还说什么昌州名菜品了个遍,好巧不巧,这道他吃了好几口都没尝出来的玲珑牡丹鲊就是地道做法的昌北名馔。鲊中所用的鱼是温泉皇庄上养的,比起昌州天生地长的江鱼,味道还是该次些。他要是听言在昌州好好吃饭了,才不会说出方才那些话。

楚珩这个人,在吃上既讲究也不讲究。他其实没什么特别偏爱或特别讨厌的肉蔬,不挑食材,但格外挑食味。他们起初在一起的时候,凌烨还没发现这个,印象里楚珩很喜欢吃虾仁,清炒白灼,黄瓜芦笋配什么都行,百吃不厌似的。但后来有几次,御膳房换了别样味道,楚珩就不见得都买虾仁的账了,几个月不吃他也不会想。

宫里没有做不好的菜,御膳房最不缺的就是手艺精湛的各方庖厨,楚珩的挑剔舌头也是被凌烨养出来的。他是个不太能将就的人,嘴巴难伺候,越精妙的菜吃得越讲究,不能契合想要的口味,那宁愿不点不吃。

但同时又是个很能将就的人,除非是游山玩水,否则他懒得麻烦,多数时候都没那个闲心告诉庖厨,这个菜得要几分酸中带几分甜,那个菜几分咸里混几分辣。所以每每有正事出门在外,他就只会拣些简单平淡没什么花样的菜点——滋味丰富的生进二十四气馄饨和普普通通的白面炊饼,他只会点后者,正常庖厨都能做好,不会轻易失了味道。

这样的点菜,通常会给人一种他很好养活的假象,可次次回来,凌烨一抱就能摸出他腰线窄了。是以哪回出门,都得叮嘱一句“好好吃饭”,但听不听的,楚珩总以为凌烨不知道。

一顿晚膳平和的用完,漱过口才喝了杯茶,楚珩召的御医到了。

“我叫来请平安脉的。”他主动说。

用意不言而喻。

凌烨没说话,嘴角衔着丝意味不明的笑,扬了扬下巴示意御医上前。

楚珩既然敢宣,那肯定就知道自己先前受的些许内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御医切过脉,果然没诊出什么不对,非要说毛病,只是略略有些脾虚,可用些温补的膳食补中益气,无甚大碍。

楚珩一边听医嘱,一边瞄着凌烨的表情,待送走了御医,他觉得万事俱备,再挑不出错了,便主动提起在昌州生擒方鸿祯的事。先说了一通此贼如何罪该万死,于情于理都该杀。最关键:“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太医都说没事。”

“也没受外伤,不信你摸摸。”他拉过凌烨的手往自己衣衫里放。

“是吗?”凌烨声调缓缓。

方才在敬诚殿里,他问过随行昌州的影卫了,楚珩这话说的不能算全假,至少活捉方鸿祯的当晚,他看着没什么大碍。

但要当真如楚珩所言,他就不会回到宫里不先来见自己,反而跑去明承殿了——没想好理由向谢初解释?是还没想好怎么跟自己说吧。

东都境主叶见微绕过楚珩交给影卫的那封信,不用拆都知道会说些什么。

强杀大乘境,哪怕独步天下的东君也免不了受伤,区别只是轻重。

凌烨当然知道方鸿祯之于敬王叛党,是定心军旗一般的存在。哪怕没有敬王,方鸿祯在天高地远的云州也难能长久安分,邪门歪道早晚会为祸一方。对付他,凌烨固然想了很多种方法,或牵制或弹压,但不得不承认,诛杀是最一劳永逸的。

方鸿祯并不是堂堂正正的大乘境,他走了邪术的“捷径”,最终虽功成名就,但也使得他与姬无月、镜雪里这些真正的大宗师有着些许差距。

楚珩确实有一人一剑杀他的本事。

漓山东君站在武道巅峰的至强者,凌烨当然不愿拘着楚珩,更不会将他藏在自己的羽翼之下——那是对他的轻视与辱没。

楚珩想做什么都可以,但唯独强杀大乘境这件事,凌烨不会答应,哪怕方鸿祯远不如他,也不行。

鹿水陵园里,重伤脆弱的楚珩给足了凌烨教训,他再也承受不起第二次了。那张薄薄的信纸让权御九州的江山主人第一次知道,恐惧是能穿透灵魂的。

——楚珩是凌烨的“不敢”。

敬王一倒,苍梧方氏至少在未来十年都要夹起尾巴做人。水至清则无鱼,九州如此之大,沧海之下的暗涌不会只有跟随敬王一起浮出水面的这几家,他能容忍别人,同样也能容忍收敛后的苍梧城。

但楚珩要冒险,凌烨就容忍不了。

方鸿祯再差也是大乘境,生死关头、以命相博,哪怕原先只有三分实力,也能硬生生打出来六分。楚珩肯定要受伤。

凌烨生怕他先斩后奏,特意让影首去办完颖海蛊疫的事后,立刻赶去宁昌边界看着楚珩。途中碰巧遇到了同样了解徒弟的叶见微,虽说他们慢了半步,但好在还是赶上了,给已经在强杀的楚珩搭了把手。

最终结果是好的,但不听话就是不听话,而且还不只一件。

凌烨指尖从楚珩腰上移过去,捉住了他的手。

“过来,朕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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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敬诚殿处置御前侍墨,是指第171章 俸禄,书房里的龙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