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收网

“姬无月”这个名字从楚珩,更关键从御前侍墨的口中说出,饶是统帅三军、见多识广的颖国公也难掩脸上震惊错愕。

足足过了几息,苏阙才回过神来,仍有些惊疑不定地打量着楚珩,“……漓山东君?”

楚珩笑而颔首:“是晚辈。”

“……”苏阙一时沉默。

他能猜到楚珩来历非凡,但这种非凡怎么也够不到“楚珩就是漓山东君”上头去。

不仅仅是眼前人的年轻——颖海苏氏在大胤九州的世家里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作为现任家主,苏阙惊愕之余,所思所想自然要深上许多——楚珩,不,姬无月是御前侍墨。

这才是最让人不寒而栗的。

苏阙记得很清楚,楚珩是三年前来到帝都的,他进入武英殿不久,就被陛下金口玉言亲自擢选到了御前——这是一次破例,楚珩未经考核,成了离陛下最近的侍墨,而破例的缘由是他触怒陛下,未受惩处反而因祸得福。

各大世家当时都把这个横空出世的御前侍墨查了一遍,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楚珩除了师承漓山,长得格外好看,就挑不出别的出彩的地方!

彼时虽苏阙未在京中,但也听到了些消息,据说御前侍墨不为帝喜,陛下待其严苛,时有磋磨之举,并不是真的施恩提拔,就近出气罢了。

渐渐地,就没人再关注不得圣心的御前侍墨了。楚珩的境况逐渐好转,是漓山东君姬无月在京郊救了太子,后来又帮天子影卫铲除了千诺楼,这才让楚珩这个“师弟”沾了点光。

——整个帝都,上到王侯将相下到九品小吏都是这么认为的。苏阙也不算例外。

但现在,眼前人告诉他,楚珩就是姬无月,就是东君本人。

那么从前御前种种,不为帝喜、苛待磋磨、沾光……怎么看怎么都像是陛下和东君合演的一出大戏。

苏阙细思之下不禁有些脊背发寒。堂堂大乘东君,倘若真的想出仕,只要他自己点头愿意,封侯挂帅还不是手到擒来,何至于跑到武英殿里只是做名近卫?还得装出一副不中用的样子受人轻视。

能让姬无月做出这样不符常理的举动,苏阙想来想去,只有可能是陛下和漓山其实早就谈拢条件站在了同一边,所以楚珩才会在离家十六年后毫无征兆地突然来京,所以陛下当初破例点楚珩为御前侍墨,又掩人耳目地做出不喜的样子,乃至去年,漓山少主叶星珲也遵从国法入职武英殿……这一切都格外能说得通了。

——这盘棋早从三年前就开始布置了。

而满朝文武,世家大族竟无一人发觉!

苏阙定了定神,重新看向面前的年轻人,颔首致意道:“此行有劳东君,苏某先行谢过。”

楚珩莞尔:“谢字不敢当,奉陛下旨意来此,本就是份内之事,国公客气了,叫我一声‘楚珩’便好。”

奉旨,份内。

苏阙再次捕捉到这两个词,放在旁人身上是理所当然、不容有误,可眼前的人是漓山东君,大乘境。

九州武道传承上千年,比大胤开国还要悠久,已经形成了约定俗成的规则,大乘境非经请旨不得擅入帝都——这是对九五至尊君临天下、权御九州的绝对承认与服从;但皇族亦无从要求大乘境对己屈膝称臣——这是对九州武道至强者的相对尊重与让步。

他装楚珩楚侍墨的时候,一口一个“臣遵旨”,那是要演大戏。但现在他是姬无月,在外却还愿意此般,意义就大不相同了。

至强的力量往往也隐含着至要的危险。大胤开国帝后都是大乘境,太祖皇帝更是年少成名,堪称前无古人。他们传承的皇族确然有可以压制大乘境的方法,但不是必须为之,帝王不会轻易动用永镇山川。杀敌自伤不划算。

大乘境不是路边的白菜,往上追溯千年,能有这般武道造诣的,一张纸就写得开,说是凤毛麟角、沅江九肋,千百万人里出不了一个,一点都不夸张。

拢共就这么零星点人,长久以来,大乘境们和当世皇族彼此大多都维持着疏远的客气。典型的就比如东都境主叶见微,论朝中身份,他是漓山叶氏的家主,有从父辈那里承袭的正经侯爵在身。作为一叶孤城城主,他掌一城政务税赋,依大胤律,至少每三年就应进京觐见述职一次。

但叶见微上一次请旨来帝都,还是十一年前,当今陛下登基的时候。一叶孤城的述职,从来都是叶见微书面奏禀,由漓山的其他人代为进京面圣。

因为大乘境不方便。

皇族自然有最高的身段,但大乘境也有自己的矜傲,除非他本身就是皇家人,或者天生就效忠于皇权,否则在自己的地盘干自己的事儿,振兴一下家族,少见少交,对彼此都好。

像苍梧武尊方鸿祯那样,明明安居一方,还直接掺和进皇帝和敬王之争的,算是少数。从庆州来的路上,天子影卫和苏阙透了些讯息,方鸿祯此人来路不正,入境大乘是用了邪门歪道之术,需得定时加持,方法颇为阴损。想来敬王也是在这上头和方鸿祯达成了交易。

而眼前的漓山东君,苏阙不清楚陛下与漓山究竟谈了什么条件,才能让姬无月三番两次说出“奉旨”而为的话,而且还是“份内”。

苏阙百思不得其解,但这疑惑显然不适合张口,略说了几句不相干的闲话,便休整去了。

时不我待,他们并不打算在宁州停留过久。第二日一早,在天子影卫的护送下,颖国公动身前往宁昌边界。

楚珩换了一身与天子影卫殊无二致的侍卫服,用面巾遮了面,低调地骑马跟在苏阙身后半步。

明寂在楚珩手里打了转,被他别在身侧。天子影卫个个都是一等一的顶尖高手,加上苏阙自己,一行人里就没有武功低的。

出发前,楚珩在所有影卫的脸上扫了一圈,忽而肃声叮嘱道:“我不管陛下之前和你们下了什么命令,如果来截杀的人里至多只是归一境,那怎么样都好。但如果是苍梧武尊方鸿祯亲至,除了他以外的其他人,你们解决。但方鸿祯,你们不要和他交手,可能会送命。”

“此行的目的是护送颖国公安然抵达颖海,解决完其他人,你们就直接护送颖国公继续前行,不要有一个人留下来,也不要管我和方鸿祯,更别试图来帮我的忙。我知道天子影卫一切依陛下的旨意行事,但我同方鸿祯交过一次手,他有多少实力我比陛下清楚,那点斤两不会出事,所以这次听我的。”

——方鸿祯这老贼,楚珩看他不顺眼很久了。敬王能有今天,离不开苍梧武尊在背后的推波助澜,尤其云州的反叛势力,与其说是跟随敬王,不如说是以苍梧城马首是瞻。

方鸿祯立身不正,注定安分不了。大胤九州是凌烨的江山,云州百姓亦是陛下的子民,不管是为凌烨,还是为那些死在方鸿祯手下、被他用来炼骨以加持己身境界的无辜性命,方鸿祯都必须得削!

楚珩没有忘记两年前颜相殒身前夕曾告诉他的往事,关于他母亲。姬无诉樰从既定东君沦为掖幽罪奴,至死都没能再回漓山,她一生悲剧,离不开苍梧方氏的作恶。

楚珩知道来之前,凌烨一定和影卫叮嘱过,看着自己不让自己强杀方鸿祯,以免受伤。但是今天这老贼不来则已,若撞到他手上,那就是咎由自取。

若能活捉拿去帝都议罪当然最好,倘若不能,就直接杀了!

——楚珩心里这般想着,面上依旧平静,半分不显。

为首的影卫听完楚珩的话略有些迟疑,但又想了想眼前人的境界和在宫里的实际身份,犹豫了片刻还是应声称是。

苏阙见天子影卫应下,眉头微动,有些惊讶。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楚珩那句“这次听我的”一出口,苏阙隐隐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楚珩这话说的好像……过于熟练了些。

一路顺风无事,很快便走过了宁昌边界。

甫一踏足昌州,一行人不自觉地都提高了警惕。

敬王举旗谋反,眼下九州战乱四起,动荡不安,尤以昌州最甚,官道上空空荡荡的没什么人,只有路两旁的林子里间或能听到几声蝉鸣鸟叫。

在这样寂静的时候,一点点的响动都足以引起所有人的警觉。譬如此刻,突如其来的利箭破风声在耳畔乍然响起——

苏阙左侧的天子影卫反应极快,横剑在半空中转了一圈,利箭被剑鞘打偏方向的瞬间,他右手随即拔剑出锋,寒芒一闪而过,箭身被拦腰斩成两截落在马蹄旁。

仿佛是出击的信号,断箭落地的同时,官道两旁的树林里骤然窜出一群身着劲装短打的武者,脸上半点遮掩也无,一齐朝苏阙所在的方向飞身袭来。

一众影卫立刻刀兵出鞘,纵身围在颖国公四周,同刺客战在一处。

楚珩收敛内息坐在马上,随手解决了两个近到身前的刺客,并不急着出剑。他抬眼扫了一圈前来截杀的刺客,全是一流顶尖高手,敬王为了杀颖国公,真是下了好大的手笔。只是这些都还不够,真正的刺客还没出现,楚珩在等。

一盏茶的时间转瞬而过,刀兵相接的声音此起彼伏,地上落满四溅的血迹。楚珩刻意敛了真气同所有混战的人融在一处,丝毫看不出突兀。

毕竟是帝王刀兵,天子影卫优势显著,逐渐开始把控战局,刺客接二连三地被就地斩杀。而正在此时,楚珩一直在等的人终于出现了。

方鸿祯并没有侧面偷袭,驰骋武林多年的一代宗师也不屑于此,他的身影如鬼魅一般没有任何征兆地突然出现在了所有人的正前方,而后手中鸣泓刀出鞘,发出一声低沉的铮鸣。

与铮鸣声一起到达众人身前的,是长刀出锋所带起的浩瀚刀意,厚重似海,如山如渊,逼得挡在苏阙前方的所有人都往两旁退开了三步。

就像是江水被这一刀从中分开向两岸涌去,方鸿祯的面前再无一人阻挡,他直视苏阙的双眼,冷冷地笑了一声。鸣泓又一次发出铮鸣,刀光闪过的同时,方鸿祯已经来到苏阙面前。

这一刀来得太快,带着一击必杀的戾气,苏阙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刀尖就已经直击面门近在咫尺,离他脖颈只有一寸之遥——

一柄漆黑描金的剑拦住了鸣泓的刀锋,让它再不能往前一步。

明寂。

方鸿祯一眼就认出了这柄剑。

他瞳孔骤缩,身形在半空中翻转一跃,退出丈远稳稳落在地上。鸣泓刀隐隐发出铮鸣,方鸿祯的身体不自觉地绷紧,他眯眼看向苏阙身前蒙着面的年轻人,半晌缓缓道:“漓山东君姬无月。”

回应他的是明寂出鞘的声音,下一瞬,方鸿祯从楚珩的眼里读到了毫不遮掩的凛冽杀意,就仿佛楚珩才是那个刺杀者,明寂的剑尖闪着森冷的光,以难以捕捉的速度径直向他袭来。方鸿祯握紧了手中的刀兵,鸣泓刀又一次发出嗜血的铮鸣,在明寂离他还有几尺之地,他的刀终于动了。

鸣泓刀的刀芒不偏不倚正对上明寂剑的剑尖。方鸿祯低低笑了一声,火花在刀剑相接之处迸发开来,与火花一起爆发的,是方鸿祯磅礴的真气,惊涛骇浪一般向四处席卷而去,离得近的影卫和刺客来不及作出反应,全被打退数丈远外。

电光火石间,楚珩左手翻掌朝身后挥去,比方鸿祯裹挟杀意的真气更快到达苏阙处的,是楚珩转瞬间立起的一层薄如蝉翼的屏障,将方鸿祯的杀意悉数挡在外面。

与此同时,楚珩陡然变招,明寂压着鸣泓的刀势朝方鸿祯心口刺去,方鸿祯立刻横刀格挡。楚珩不依不饶,承接着大乘真气的剑抵着鸣泓的刀背全力向前刺去,这一剑用足了内力,刺耳的金石相击之声伴着内力爆发所荡漾开的气劲,他连人带剑逼得方鸿祯往后退了十丈远。

方鸿祯后脚停住,横在胸前的鸣泓刀顺势一错,旋即侧身,明寂剑刃擦身而过的一瞬间,他反守为攻,右手挥刀朝楚珩腰际横斩而去。楚珩在一息之间收回明寂剑势,脚下连错三步,却并不向背后苏阙的方向退去,只侧身将将避开鸣泓刀锋,而后便又是不留余地的一剑跟上,将方鸿祯往官道一旁的树林逼去。

方鸿祯看出他想分割战场留住自己的意图,但却也知道,今日有姬无月在这,颖国公苏阙的命是留不下了。

没人知道眼前这位年轻的大乘境实力到底有多深,漓山东君姬无月一直都是个迷,他从未在漓山以外的地方与人正式交过手。

薄如蝉翼的剑气映在方鸿祯微微收缩的瞳孔里,他握着刀的手心忽然感到有些轻微的刺痛,就像当初在上林苑论武时一样,但不同的是,上次是震慑,这次却是——

绝杀。

方鸿祯猛然回过神来,一刀挑开近到咫尺的明寂剑锋,刀锋横扫逼退楚珩。他握紧刀柄,眼中杀伐之意大盛,一点微光汇聚于鸣泓刀尖,树林间再也听不到一点蝉鸣鸟叫的声响,只有一丈之内落叶被风卷起,绕着鸣泓刀浮空环飞。

浩瀚如江海的真气爆发开来,方鸿祯暴喝一声,凌厉至极的一刀挥出,落叶卷着刀光从四面八方朝楚珩破空而去。每一片落叶此刻都是刀的一部分,裹挟着十成十的杀意与刀气天罗地网般席卷而来,几十丈外的武者们下意识地齐齐后退,周遭的林木被叶片从中贯穿而过,噼里啪啦断裂了一地。

叶片织成的刀网已经近到眼前,楚珩不闪不避,手里的那把明寂迎着鸣泓摧枯拉朽般的刀光径直向前,破开一切。叶片从他身侧急袭擦过,遮面的布巾滑落下来,露出一张平静无波的面容,他嘴唇紧紧抿成一线,目光透露出冰冷的杀意。

所有人,包括方鸿祯自己,在这一刻才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漓山东君并不只是前来护送颖国公的,他是来杀方鸿祯的。

*

昌州,锦都。

州牧府的后花厅里摆了场极其隐秘的私宴,江南十二城里几位表面观火暗中意动的世家城主都被请了来,随行的还有和这些世家休戚相关的几支驻军主将。

颖海久攻不下,姜镝一封求援信伴着敬王的手令,八百里加急送到了昌州州牧芮何思府上,请求背后世家出兵。驻军的调动非同小可,一旦首肯,就再没有回头路,几乎是把身家性命都押上去,几位世家主和带兵主将必须得亲自来商议。

酒过三巡,主客相谈甚欢,妖娆舞姬从两侧盈盈退出,厅内只留了一名琵琶女转轴拨弦。

昌州州牧芮何思满面红光,站起身正欲举杯相邀,几位世家主却相互对视一眼,坐在正中的一位拱了拱手,他是十六世家之一的祁陵闻氏的掌权人,身份最重,开口说道:“芮兄莫怪,大家今日既然都选择坐在这里,那就是过命的交情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愚弟就直言了。”

“姜提督那儿兵力不算少,敬王爷谋大事前也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咱们几个就是好奇,一直都听说颖海困于瘟疫内忧外患,可何以就是攻不下呢?姜提督如今急着要增援,莫非出了什么变故……”

——姜镝率水军左师围困颖海,城外往南百里都是他的人,颖海城里的动向没那么快能传到江南。千雍境主燕折翡的到来,使颖海疫情缓解的消息,哪怕在东海水军中也只有姜镝及其亲信知晓,更别说千里外的各大世家了。

芮何思眼下当然不能说真话,这几个老狐狸惯会见风转舵,嘴上说着投诚,却不愿实打实地往前迈一步。但如今正是要借昌州驻军的紧要关头,必须得让他们彻底上船绝了后路。

芮何思手上稳稳地捏着酒杯,看着闻侯,意味不明地笑了一笑,说:“闻兄弟难道没听说?帝都太医院里的时疫圣手齐聚颖海,可结果诸位都看到了——”

芮何思摊了摊手,“疫情一丁点都没延缓,苏朗那小子要是有办法,他祖父老国公是怎么染上的?我给诸位透个底,这瘟疫里的门道大了去了,王爷一日不点头施恩,颖海就一日好不了!”

“姜提督要增援?”芮何思手一摆,无所谓地道,“不是他要的。颖海早晚一座死城,如今不过是仗着家底负隅顽抗罢了!攻不下?那诸位可就太小看王爷的手段和姜提督的本事了。”

他微微俯身盯着坐在正中的闻侯,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道:“这兵,是王爷要的。”

“王爷的手段诸位都看到了,颖海——病城一座,宜崇——自顾不暇,昌州总督连松成的尸体都凉透了!这昌州、这江南早晚是囊中之物,驻军增不增援姜提督,对战局并不紧要,王爷真正想要的也不是兵力本身。但兄弟们既已言明追随,王爷就想要看到诸位的真实诚意呀!闻兄弟?你说是不是这个理?”芮何思哈哈大笑几声,将杯里的酒仰头饮了,重新坐回到椅子上。

厅外不合时宜的闷雷在云层后翻滚,骤雨怦然而至,厅内依旧惬意如春,墙角里琵琶女轻拢慢捻,不经意间已经换了一曲,泠泠琴音急转而上,曲声急迫而铮然。

闻侯等几人互相对视几眼,微松口气,脸上又似有几分意动。

芮何思对他们的眼神交流仿若未觉,热情招呼着喝酒吃菜,好像颖海的战局真就半点都不紧迫。

酒又过了一轮,芮何思一边笑着,一边又换了副感慨的语气,推心置腹地道:“这几年,诸位也都看出来了,咱们当今这位啊,心大得很呢!”

芮何思摇摇头:“将北境出身的连松成调过来昌州当总督,不就是看你我他们都不顺眼吗?推科举、停行卷,这是摆明了不把祖制放在眼里,要抄咱们老世族的底啊!”

这话直直地戳进几位世家主的心窝里了。

芮何思紧接着又叹道:“停行卷是颜懋那贱骨头帮皇帝干的,他儿子颜云非听说如今在庆州军里如鱼得水,颖国公变着法地往这小子身上堆军功,都不怕撑死他!为的什么呀?扶个跟老世族有死仇的实权将军出来,专程留着作对呗!”

“反观颜氏本家,庆国公颜愈到现在还丁忧着呢!皇帝这是逮着机会就往死里整呐!我敢说,停行卷还是个开始,且瞧着吧,御座上的只要是他,澹川颜氏今天就是江南十二城的明天!”

闪电划破天幕,耀眼的白光照进花厅内,映得在座的几位世家主脸色暗如阴云。

芮何思自顾自地说着话:“裕阳韩氏倒是乐意科举,读书人的宝地嘛。颖海占着九州最大的开海通商口,富得流油,苏朗从前就是太子伴读,以后正好接他爹的班。这两家子倒是好了,哪里管江南十二城其他人的死活?咱们在座的可不是宜崇,到哪都稳坐世家第一把手。不为自己想想,也得为以后的子孙铺路呐!我记得当年太后殿下掌政的时候,别说停行卷了,连科举都没开!这才是祖宗家法!”

几位世家主神色稍霁,是了,敬王是太后的亲儿子,素有孝名,从前商榷的时候就已表过态——世家著族乃是皇朝基石。

芮何思喝了口酒,目光扫视一圈,知道差不多了。他咂了咂嘴,叹息一声又道:“当今这位啊,别说前朝不遵祖制,就连在后宫恐怕也早把祖法丢到爪哇国了!不然诸位以为他为什么不愿意选秀?”

皇帝迟迟不娶后不纳妃,一直让各大世家心焦,闻侯当即便追问道:“芮兄知道原因?”

芮何思脸上露出了点嫌恶的神色,仿佛不知从何开口似的,顿了顿才道:“这也是宫里太后殿下告诉王爷的,御前侍墨,诸位可知道吧?咱们陛下将人带到了颐和殿里。”

宠幸个男人算不得什么,但颐和殿,那是天子大婚、帝后合居的地方!这是迷了心窍吗!几位世家主登时都放下了筷子。

芮何思说:“皇族世家联姻,是帝国稳定的纽带,到当今这儿,倒成了笑话了!前朝推科举,后宫不纳妃,皇帝这是多想跟老世族们断开呀?也是,已经有了个太子,嘉诏徐氏这储君母族是个只剩两口气儿的,等以后太子接手了江山,就更不记得扶持世族了,真是好算盘。幸个男宠?好嘛,那就看看这御前侍墨是能上阵还是能杀敌,一只手能捻几根钉?”

芮何思呵呵笑了起来,脸上满是嘲讽,他施施然又喝了口酒,余光扫了眼面沉如水的几位世家主,心知已经九成了。只剩下最后一根稻草——

他摆摆手,满不在意地说:“瞧我,话都扯远了。闻老弟,刚才你问我颖海出了什么变故,我想想,倒还真有一桩——”

闻侯听言抬头:“芮兄直说。”

仿佛是件不值一提的小时,芮何思轻描淡写地道:“颖国公苏阙在往颖海赶了,想来已经到昌州地界了。”

苏阙在昌州军的威望,几位世家主和随行的驻军将领都清楚,当下心里一紧,还未及出声,就听芮何思又接开口——

“不过,他注定到不了颖海了。”芮何思胸有成竹地举起了酒杯,放慢了声音缓缓道,“苍梧武尊方鸿祯已经在候着他了,明年的今天就是苏阙的祭日。大家同在昌州,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若一起为咱们这位老朋友喝杯送行酒吧!”

墙角琵琶女指间四弦骤收,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恰巧和着厅外当空劈下的惊雷,四弦齐鸣,琵琶声如裂帛,回荡在整个花厅,余音久久不歇。

芮何思话音落地,自己先饮尽。

“颖海势在必得,请诸位兄弟手底下的驻军出兵增援,说到底,就是王爷想看看咱们的诚意。”

几位世家主互相交换着眼神。

九州十二军区,军权名义上尽皆归属皇帝,但只天子嫡系能出多少将领?昌州势力盘根错节,久而久之,那些军中将领的名字前头,哪个没有江南十二城的姓氏呢?昌州驻军里,天子嫡系至多不过三成,眼下连松成已死,这些人群龙无首成不了什么气候。至于余下的七成驻军,早就不姓凌了。

皇帝这些年借颖海苏氏、裕阳韩氏的手对昌州屡屡试探,摆明了是要开始收拾江南十二城的势力,他们这些老家伙若是再不动一动,明天朝堂上还有他们说话的份吗?

皇帝不仁,那便就换个人来当。

芮何思与几位世家家主、驻军武将举杯而盟,当即定下了支援姜镝的决议。

大计已定,厅内琵琶女的琴音徐徐,众人正推杯换盏,喜笑颜开之际,花厅外面忽然传来一阵突兀的喧闹声,这场宴办得极其隐秘,外头防守重重,不该有嘈杂。

芮何思皱了皱眉,身侧侍立的护卫立刻大步走了过去,双手推开大门,“何事喧闹”四个字已经到了嘴边,突然又吞了回去——

一把闪着寒芒的剑正抵在他喉间。

护卫瞳孔骤缩,下意识地噤声,剑抵着他的喉咙,逼得他不得不向后退去。

坐在里面的芮何思见外面喧闹声仍旧不止,“来人”二字才刚出口,就见刚刚走出去的护卫一步步踉跄着退了回来。

芮何思和众家主甫一抬头,霎时变了脸色,几位武将沉着脸急急站起身来,正要拿下持剑人,却见花厅里又走进来一个人。

所有人像是被同时扼住了喉咙,全都定在原地,冷汗刷地爬满背脊,花厅内死一般的静寂,只有猛烈的心跳声回荡在各自耳畔。芮何思更是面色惨白,瞪大了眼睛的看向来人,惊惧涌满心头,他嘴唇翕动,抖动了半天才勉强吐出一个字来:“连……”

“尸体都凉透了”的昌州总督连松成活生生地站在他们面前。

连松成锐利的目光在花厅内的一众世家主和驻军武将脸上缓缓扫过,最终停留在芮何思惊惧万分的脸上,替他将难言的三个字说出了口:“连松成。”

芮何思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几位世家主神情大变,最终还是站在中间的闻侯向前一步,勉强镇定道:“连总督这是什么意思?”

连松成睇了他一眼,冷笑一声,不与他再废话:“拿下。”

命令一出,花厅内即刻涌进来一批持剑的劲装武者,须臾之间,剑便架在了厅内众人的脖颈上。

“连松成,你——来人!”闻侯目眦欲裂,朝门外大声吼去,他们这些人都是世家族长,身边重重护卫,他就不信连松成的人能同时将外面的高手悉数制住。

回应他走进来的,是位两鬓灰白的老者,闻侯目光触及,双瞳骤缩,顿时失了声。

不要说江南十二城,放眼整个大胤九州,都没有世家族长不认得这位——宜山书院的现今院长,也是上一任永安侯,萧鸣庭,与大乘境仅有一线之隔的绝代宗师。

连松成的人不能,但宜山书院绰绰有余。

“萧老,您这是什么意思?”好半晌,闻侯仍不死心,咬着牙挤出几个字来。

萧鸣庭抬眸扫了他一眼,收回目光理着袖口,缓缓道:“敬王勾连南洋泽国,夜袭宜崇的时候,就该想到有今天。这是大胤,不是给你们撒野的自家花园。”

跌坐在地上的昌州州牧芮何思像是才回过神来,死死盯着连松成,尖声道:“不可能,你明明已经……”

“已经死了?”连松成接过他的话,目光在几位世家主和驻军武将的脸上扫过,冷笑了一声道:“我要是不‘死’一回,怎么把你们这群老狐狸给钓出来呢?”

*

锦都发生惊变的同时,昌州边界的动乱才刚刚停止不久。

驿站前,东都境主叶见微送走了颖国公苏阙一行人,跟在楚珩后一步进了驿站房间,他关上房门打量了楚珩两眼,见楚珩依旧不作反应,片刻后慢悠悠地道:“行了,凌启都护送苏阙走了,别忍了,吐出来吧。”

他话音刚落,楚珩一口血直接呛了出来,面色眼见的苍白下来。

叶见微抚上他后背,为他渡了内力调息,摇了摇头道:“我知道你有杀方鸿祯的本事,但方鸿祯再如何立身不正,也算是大乘境,我来之前,说你毫发无伤没那个可能。”

这一战确实惊心动魄,打到后头,楚珩知道难能活捉,直截了当地改为强杀。但方鸿祯也不是徒有虚名,生死关头,楚珩取他的命,少不得也要受上两刀。好在最后叶见微和凌启及时赶到,三人合力直接生擒了这老贼。

在此之前,楚珩多少也受了点内伤,现下被师父点破,徒弟只好眼观鼻鼻观心,垂着眸子不语。

叶见微脸上神色渐渐严肃下来:“你瞒得过凌启,还想瞒过你师父不成?从小就这个德行。”

楚珩咬了一下嘴唇,丝毫不敢作声反驳。

叶见微看他这心虚的样子,心里大致有了数,沉声道:“你能让其他天子影卫闭嘴,却管不住凌启,还生怕他知道你受伤。看来今天你要强杀方鸿祯的事,陛下早先是不知情了?”

楚珩心中顿时警铃大作,果不其然,叶见微掌下察觉他脊背绷直,下一句便是:“我就说他不太可能放心你一个人强杀大乘境,他只是让你震慑一下方鸿祯,送苏阙一程吧?”

楚珩略有些心虚地别开视线。

“行,主见还挺多,受伤的事你瞒得过凌启,那就我去告诉……”

楚珩急忙回头,拽住叶见微的衣袖:“师父,别!调息几日就好了,别告诉陛下!”

叶见微淡淡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

给楚珩调息过后,见他没什么大碍,叶见微方才放下心来。在驿站里歇了一夜,翌日上午,楚珩和剩下的天子影卫押送被阵法锁住内力的方鸿祯回帝都,叶见微不与他们一道,说是要去一趟云州苍梧城,见女城主方婧慈。

“苍梧城?”楚珩微微怔了一下,叶见微谈及此地,并不像是厌恶或者愤恨,眉间神情反而有些怅惘。

方鸿祯并不是苍梧城的城主,苍梧方氏真正的族长其实是他青梅竹马的妻子方婧慈。只是这位女城主身体不太好,又常年醉心佛事,已经很多年没有踏出过苍梧城,城中政务也都交给了方鸿祯处理。甚至于,苍梧方氏的族人都很少能见到女城主。

据说很多年前,漓山、苍梧、洱翡还是世交,然而后来,洱翡药宗覆灭,一切都回不去了。

这段往事楚珩知道的不多,叶见微和穆熙云对此讳莫如深,不愿与小辈们多讲,但听叶见微的语气,方婧慈,似乎也从前故人。

但楚珩没有再问,不管方婧慈是什么想法,至少当年,洱翡覆灭的障业有她方家一笔,今时今日,敬王谋反的叛乱,亦有她方家一罪。

因果轮回,种什么因会得什么果,都是应该的。

……

一日之间,昌州已然变了天。

州牧芮何思勾结外敌、协同敬王谋反,已被下狱。以祁陵闻侯为首的参与宴会的几位世家主和驻军武将也一并关押在锦都,由宜山书院代为看管,等着颖国公苏阙和影首凌启前来审问。

消息封锁并未外传,连松成花了两天时间将几支昌州驻军理了一遍,不动声色地带到了颖海战场,东海水军左师的营地旁。

颖海瘟疫的境况一日比一日转好,姜镝坐立难安,急得嘴角都长了泡。这日甫一听闻援军到了,一口气终于松了下来,立刻点了水军左师的几位重要副将,亲自带人去了前来支援的昌州驻军大营。

对方领兵的武将都出自江南十二城的世家著族,于情于理,姜镝都得代敬王去表一表礼数和谢意,以后就是自家兄弟了。

一路畅通无阻,辕门军官热切地迎接他们,称兄道弟说说笑笑,军官领着姜镝一行进了主帐——

连松成正在里面等这个东海水军的贼头。

姜镝和手下副将们毫无防备,脸上的笑还没消失,刀已经架到了脖子上。

时隔数日,东海水军的玄铁令牌重新回到了它真正的持有者手里。

姜镝和水军左师的一众反叛副将悉数捆了候审,被他们关押许久的右师提督秦友方等忠臣良将悉数回归原位。

鸣镝响彻天际,连松成以雷霆之势重掌东海水军,将各级军官按照这段时日以来的表现,论功行赏论过行罚,该押的押该放的放,将这支乱麻一样的军队从上到下彻底地理了一遍。

与其同时,被姜镝率军围困多日的颖海也终于迎来了该有的晴天。被动封锁的南城门重新敞开,药材调配、人力支援,不夜城开始恢复它该有的样子。

继洱翡遗孤燕折翡的襄助后,帝都六百里加急送来了三道解蛊之方——出自南隰国师镜雪里之手。大巫不愧是最了解蛊疫的人,小忙帮得很彻底。三道方子,从染病的人,到受灾的地,再到被污染的澜江水,全都给了疏解之策,补全了一切遗漏。

昌州局势逆转的消息传往四方。

——这只是收网的开始。

今日七月初十,帝都宣政殿有大朝会。

也不知道是不是殿里的冰鉴摆多了,明明暑伏的天,文武百官们站在殿里,却觉得一股股的凉气从脚后跟直往心头上窜。

六月初三,敬王兴兵作乱举旗谋反,如今一月有余,昌州巨变的消息已经传到帝都了。

一个月前,朝臣们听着四面楚歌的颖海,觑着御座上平静无波的皇帝,只觉得昌州要完。

一个月后,江南十二城几个不老实的世家主,连同同气连枝的驻军将领在锦都州牧府刚被一锅端了。消息传到帝都还热乎着,就在大朝会上念的,龙椅上的皇帝神色一如往昔,波澜不惊,昌州确实要完。

朝中和这几家子沾亲带故的官员们已经吓破了胆,齐齐跪在御阶前请罪,每个人膝下身前都聚了一小片冷汗浇湿的水洼。

怕。

怕极了皇帝的不动声色。

——这还没完。

前天,漓山东君姬无月递了道奏折,内容很简单,他要来帝都。而且已经在路上了,算算日子差不多今天下午就到。

理由是,向陛下缴旨。

皇帝御笔朱批曰:准。

大乘境进京非同小可,天子近卫营、皇城禁卫军、五城兵马司等都要做些准备,当然得问问东君进京的事由。因不是密折且事态紧迫,门下誊录存档的副本便让武将们看了。

上面的每个字都认识,但放在一块儿,大家就看不太懂了。

缴旨?向陛下复命?

漓山东君跟“缴旨”两个字连在一起就叫匪夷所思。

但今天,满朝都知道了这理由不是随口敷衍的玩笑——

先行回京的影卫禀报说,苍梧城反贼方鸿祯已于昌州边界被擒,即将秘押帝都,以待圣裁。

满朝寂静,满朝哗然,满朝胆寒。

方鸿祯是称霸云州的大乘境,昨天还是谋反大军的定心石,今日却已成帝都的阶下囚。谁的手笔显而易见,缴旨,姬无月这是在向天子效忠啊!

皇帝哪里是全无准备?

连最难办的方鸿祯眼下都只有等死了,反叛的敬王简直像个跳梁小丑,跟随他的、不安分的一个也别想逃,连根带叶全都拔了,等着一网打尽。

御阶前跪着一群人肝胆俱裂,抖如筛糠,支撑不住的几乎晕了过去。世家公卿文武百官,此刻仍站在殿中的,没有一人不心惊肉跳,他们里头不乏有心思活络的,只是未付行动,忆及此些,冷汗涔涔直流了一身。

臣工里不知是谁第一个起了头,满殿文武齐齐跪伏,三呼万岁。

御座上胜券在握的皇帝却未见展颜,反而皱起了眉。

“东君呢?”他开口。

传话的影卫连忙回:“东君下午便到。臣来时,东君让臣带话,提前向陛下请安。”

日头西斜,挂在天际。

酉初两刻,一行人骑着马风尘仆仆地抵达肃章门前。羁押方鸿祯的马车已在京畿被影卫副统领容善接管,秘密转入皇城暗狱。

眼下是漓山东君到了。

肃章门前,下马驻轿,皇城禁卫军过来领马,目光忍不住地凝在了被天子影卫簇拥着的人身上。

他穿着一袭素色绸衣,身形颀长修挺,腰侧别着把古朴的长剑,头上依旧戴顶纱笠——漓山东君从不展露真容,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儿。只是有点可惜,要是有幸能见着东君长什么样,那真够往外吹一年的!禁军们一边想着,目光一边跟随着往宫门里去的东君走。

夕阳未落,天地间还带着浓浓的暑气,阳光照在脸上不再烤人,只剩下炙热扑面而来。楚珩微微侧头和身旁影卫说着话,随手就将纱笠摘了下来递给旁边人,接过帕子擦了擦额上的汗珠。

他没戴面具,这动作来得格外突然,看的肃章门的禁军们纷纷张大嘴巴,瞪圆了眼睛,死死盯着那只覆在额头上的手,等着它抬起。

东君很白,下颌线是最清嘉的弧度,唇若丹朱,落在众禁军眼里的这半张脸无一处不好看,就连掌缝间若隐若现的鼻尖也是优美的,就是似乎……有点不那么符合众人想象中的武道至强者形象。

然后,拭汗的帕子猝不及防地移开,露出了一张让皇城禁卫军们有点熟悉的脸。

好像在哪见过。

……这不是武英殿的小白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