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08/依赖感和一个秘密

年初八,好不容易从拜年和被拜年的人际关系中脱身,宋槐早早起床,收拾完自己,打车去了趟城郊。

放假前就和谭奕约好了见面,一直到今天才得以实现。

约的地方是他们小时候常去的一家面馆,离以前的住处不算远,谭奕担心她会触景生情,原本想换个地方,宋槐说不用。

该面对的往事总要面对,躲避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

脱敏测试的原理。之前段朝泠教她的。

从出租车上下来,宋槐轻车熟路地拐进巷子口,绕了大半圈,找到面馆的小门,掀开帘子进屋。

谭奕早就到了,坐在角落靠窗的位置等她。那儿是他们以前的秘密基地。

等她安稳坐下,谭奕将加过热的花生露推到她面前,笑着打量她,“长胖了一圈,看来在新家过得还不错。”

宋槐回以一笑,用手握住冒着热气的玻璃瓶身,掌心迅速回了些暖意,“是挺不错的,他们都对我很好。”

“最近有什么烦心事吗?”

“烦心事好像谈不上,只是偶尔会觉得目前的生活很不真实。”

谭奕托腮看她,“可能你还不够适应这种生活方式。”

“其实最开始我没对任何人抱有希望,想着过完一天算一天,等成年以后搬出去住,不再依附任何人。”宋槐想了想,又说,“很奇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之前那些消极的想法全部都不见了。谭奕哥,我现在很想认真活下去。”

彼此聊了几句近况。

老板娘端来两碗青菜热汤面,看到宋槐,表情有些古怪,忙热情招呼:“小槐,好久没来了啊。”

宋槐笑说:“李阿姨好。”

“好好好——你们慢慢吃啊,我再去给你们上叠小菜。当送你们的,不要钱。”

宋槐道了声谢,从餐具筒里抽出筷子和汤勺,挑起两根面条正准备送进嘴里,瞟见门口突然多了个人,动作猛地顿住。

光凭一个侧脸就很容易认出来,正站在前台和老板娘畅聊的人是杜娟。

几个月没见,杜娟身形圆润了不少,穿着和耳饰都带了品牌logo,整体搭配太华丽以至于显得几分俗气。

从头到脚变化太大,根本不像一个曾被丈夫长期家暴的女人。

之前听谭奕提起过,她刚离开的那段时间,宋丙辉没想过四处寻她,一门心思扑在那个还没出生的孩子身上,买了平时舍不得买的食材,整日变着花样给杜娟做补汤。

明知道一切早有苗头,却还是没有眼见为实来得更真切。

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谭奕不自在地干咳一声,“其实这件事我不该瞒你的,说出来又怕会惹你伤心。”

“你走之后没多久,叔叔和阿姨在二环以内购置了一套新房。那套房子再过几个月应该就能装修好了,他们到时候会搬过去住。”

“……可他们哪里来的钱去买房。”

宋丙辉有赌博前科,又嗜酒成性,这些年几乎没攒下什么积蓄。

平时连日常开销都成问题,更别提在市中心那么一个寸土寸金的地方落脚。

“这个我不太清楚。”谭奕委婉提醒,“不过前段时间邻居们都在传,说这些钱的来源跟你有关。”

宋槐顺着他的思路往回追溯,又联想到老板娘刚刚的表情,隐约猜到了什么,问他:“以为我被养父母卖了个好价钱,是吗?”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谭奕安慰她,“换个思路想想,你现在已经离开这里了,别人说什么又有什么要紧。”

不远处的杜娟和老板娘聊完,拎着包扭头要走,无意间往这边瞥来一眼,眼里闪过意外和转瞬即逝的慌张。

下一秒,她移开视线,低头拢了拢大衣,装作泰然自若地离开了。

这段插曲很快过去。

宋槐心脏不断地往下沉。

一方面是因为不理解段朝泠为什么会给他们这么多钱,另一方面是失望杜娟的态度。依赖了六年、可以称作亲人的人,到头来成了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愿意的陌生人。很难不觉悲哀。

一顿饭吃得食之无味。

谭奕主动取消了下午原本定好的行程,提议送她回去。

两人并肩走到公交站点。

这附近偏僻,往返的公交一个小时一趟。怕她中途等着无聊,谭奕将人拉到站牌右侧的长椅旁坐下,蹲下身,帮她系紧围巾,“在这儿等我一下,我去奶茶店买两杯热饮。”

“不用了谭奕哥。”她拽住他的衣袖,“我不想喝。”

“少喝几口暖暖胃。”谭奕笑说,“甜的东西会让人心情变好。”

宋槐犹豫一下,松开手,坐在原位等他回来。

有辆车停在马路斜对面,熟悉的车牌号,打了双闪。

隔着茫茫薄雾,宋槐抬眼看过去,发现坐在驾驶位的人是段朝泠。

她没多余精力注意周围的变化,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宋槐长长地吸进一口气,拿出手机给谭奕发了条消息告别,走向人行道,随着两三个人一同过马路。

他看着她一步步靠近。

坐进车里,为了不被他察觉出异样,宋槐比他先一步开口:“叔叔,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你手机开了定位共享。”

宋槐恍然。差点忘了是她自己在出门前特意开的。

段朝泠没急着启动车子引擎,关掉车载音乐,看着她,“心情不好?”

宋槐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我不反对你交朋友,但有些事的尺度要把握好。”

宋槐缓了好一会才明白这话的意思,轻声反驳:“……我没有早恋。”

点到即止,段朝泠不准备继续这个话题,食指轻敲方向盘,“以后来城郊记得喊人接送,这边不好打车。”

“知道了,我会记住。”

车厢里的温度逐渐升高。

宋槐有些喘不过气,胡乱地摘掉围巾,欲言又止:“叔叔,我……”

段朝泠放慢车速,抽空扫了她一眼,“怎么了。”

其实很想问他宋丙辉和杜娟的事。

她现在满脑子想到的都是类似于质问的措辞,怕语气不当会让局面变得尴尬,到底还是忍着没问出口。

不知道再提这个还有没有意义,毕竟那些人已经成了过去式。

宋槐讷讷出声:“没什么,我只是想说有点儿热。”

见她执拗地不肯说,段朝泠自是不会追问,伸手将空调温度调低了几个档。

路上,段朝泠说:“年后公司有挺重要的事要处理,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空。新学期的家长会我不一定及时到场,到时候让何阿姨过去。”

宋槐正出着神,隔了很久才迟缓地问:“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你早晨发消息问过我,忘了?”

宋槐没吭声,转念记起是有过这么一回事。

当时在出租车上,她看到群里班主任的通知,不做思考,直接截图发给段朝泠,问他能不能来参加开学当天的家长会。

好像麻烦他已经成了理所当然的事。

潜意识里,她渴望得到他的反馈和陪伴。

左右不过才短短几个月,她对他的依赖就快要根深蒂固。

宋槐低头紧盯着手里围巾的针织纹路,视线发直,思绪乱得很。

杜娟的出现让她一朝被蛇咬的后遗症突然发作。依赖感被剥夺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她不想再经历一次,也不想让这份沉重的依赖给任何人造成负担。

不能再重蹈覆辙。

这是她权衡过后勉强得出的结论。

开学后,宋槐以学业繁重为由,逼自己忙起来,经常在放学后跑到图书馆复习,很晚才回去。

这期间,她不再事事寻求段朝泠的帮助,遇到困难基本自己解决,偶尔还会“不小心”错过和他一起吃晚饭。

两人联系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见面不再是她单方面倾诉,反而变成了一问一答的相处模式。他问她学习情况,她乖巧地作出针对性回答。

段朝泠将她的反常看在眼里,没发表什么看法,由着她去。

一晃到了六月底。

中考完不久,陈静如带宋槐去港城玩了大半个月,随行的还有许歧。

这边的夏天绵长,不算特别炎热,空气里泛着潮湿水汽,氲在肌肤表面,有薄薄的清凉感,使人也变得松弛下来。

返程的头天下午,宋槐窝在酒店房间里,把刚洗出来的照片整理完,一一摆在茶几上,单独挑出几张风景照,用牛皮纸小心包好。

一系列动作做完,对着缠在纸面的打包绳频频走神。

许歧靠坐在摇椅上玩switch,抽空瞧一眼她手里攥着的纸袋,随口问一句:“这些要送人?”

宋槐回说:“不送人,准备自己收藏。”

“看你包得那么仔细,我还以为是给谁的礼物。”

宋槐笑着将这话题打岔过去。

私心里想跟段朝泠分享沿途风景,理智上知晓实现不了,不如把它当成一个秘密。

回到北城,宋槐休息了整整一天,隔日吃完午饭,被段向松喊去北院习字。

屋里焚着乌木檀香,落地窗外日光灼灼,太阳正当头。她没睡午觉,头脑不太清醒,接连写错了好几个字。

段向松站在她斜后方,双手背在身后,瞧见她握毛笔的姿势不够准确,板着脸冷哼一声。

“你叔叔在你这么大的时候,根本无需人教,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堪完美。”

没等宋槐回应,陈平霖走过来,嗔着数落他一番:“我说老段你呀,别总在家里露出一副平时训下属的冷脸,吓都被你吓死了。”

段向松立即吹胡子瞪眼,“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

“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朝泠小时候一样,有这么高的绝悟和慧根。”陈平霖来到宋槐身旁,温声哄她,“累不累?先吃点儿东西缓缓,爷爷去给你拿栗子糕。”

宋槐笑说:“不累的。”

回答完陈平霖,她从椅子上起来,靠近段向松,挽住他的胳膊,撒娇说:“我下次一定好好努力,争取超过从前的叔叔,好不好?”

段向松被好生哄着,脸色回暖了些,“这还差不多。”

宋槐笑了一声,重新坐回去,挺直腰板,开始专心练字。

外头骤然发阴,似是要下雨,天色黑得也早。不到六点的功夫,院子里的路灯已经全部被点亮。

宋槐扶着陈平霖出了门,抬头看见十几米开外的橘色光点,它们排成一排,像一颗颗桔子硬糖。

绕过回廊往出走,恰巧路过偏屋。

木门半敞,几个工作人员拎着清扫工具陆续走进去。

陈平霖远眺一眼,喃道:“真是怪事……”

宋槐问:“爷爷,怎么了吗?”

“偏屋的门锁已经上了有十年了,怎么今日突然……你段爷爷没跟我提过这茬呀。”

之前和段朝泠一起进过这间屋子,知道这是他小时候住的地方,宋槐说:“可能是叔叔授意的,估计是想重新修整一下房间。”

陈平霖说:“当初这锁就是朝泠亲自上的,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让人解开。”

宋槐呼吸滞了一下。事关段朝泠,她不可能不好奇其中究竟藏了什么隐情。

陈平霖叹息一声,感慨道:“朝泠小时候吃过很多苦。”

话匣慢慢展开。

段朝泠的母亲年纪轻轻嫁进来,当时和段向松没什么感情基础,没想到很快就有了孩子。

段向松一直想要个女儿,他母亲误以为他们夫妻感情不和是因为自己生不出女儿,为了挽回,故意把段朝泠当成女孩子养了好几年。

那几年正是段向松仕途最忙的时候,无意忽视了他们母子的感受,也没来得及阻止这件荒唐事的发生,让家庭关系降至冰点。

忽然记起除夕那天在门外听到的对话,宋槐忍不住问:“这是他们父子不和的原因吗?”

“这只是原因之一。”陈平霖说,“说起来也是段糟心往事……有一年除夕,斯延负责备菜,把大部分菜的食材换成了海鲜。朝泠和她母亲都对海鲜过敏。为这事,朝泠去找斯延理论,他们父亲当着所有人的面做了冷处理,默许了斯延的这种行为。那时候朝泠和你现在差不多大,心里有怨怼再正常不过。”

“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的事不提也罢。”陈平霖说,“这两年他们父子俩的关系好不容易开始缓和,只是每到除夕还是不免吵上一架。”

心里解了部分疑惑,宋槐没再继续问,将陈平霖送回南院,心事重重地回了自己住的院子。

刚走到门口,看见远处的棚檐下架着台古筝。

是她和段朝泠一起弹过的那台。

何阿姨正拿着抹布对着筝面仔细擦拭,见她走过来,笑说:“回来了。”

宋槐干涩开口:“为什么会在这儿……”

“朝泠让人从偏屋搬过来的,说是你喜欢,送给你当毕业礼物。”何阿姨说,“老师已经给你找好了,是音乐学院的学生,下周会来家里授课。”

何阿姨又说了几句,宋槐没太听进去,随意寻了个理由离开,走到长廊拐角处。那边有块空地,前不久扎了个秋千。

她单手扶着藤条坐到秋千上,翻出手机,用最快的速度解锁,找到段朝泠的手机号码。

再反应过来时,电话已经拨了过去。

待接铃声响了许久,最后变成无人接听。

宋槐按灭手机屏幕,隐隐冒出既沮丧又惆怅的情绪。

很奇怪的心境。

段朝泠于她而言是长辈也是朋友,她自诩信任他,可同时又害怕他会像杜娟一样,在她完全对他有所依赖的时候给出当头一棒。

出于本能的自我保护机制,她决定尽量减少交集,不给他造成任何负担。

陈平霖的话叫她有种不能帮他解忧的焦灼心理。

想再次靠近他,不止一点点。这让她觉得茫然,心里矛盾极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雨。

雨势稀薄,秋千附近的两三节台阶被浇湿,花坛四周积水,有雨点砸在脚背。

宋槐迟钝地收回脚,正想回屋避雨,听见手机震动声。段朝泠的回电。

电话被接通。

段朝泠问:“古筝送过去了吗?”

宋槐顿了顿,温吞答了一句:“送过来了,只是……”

“只是什么?”段朝泠耐心等她讲完。

“这东西对你来说应该很重要。叔叔,你真的准备把它送给我吗?”

“你喜不喜欢。”

“喜欢是喜欢的。”

“那就安心收着。”段朝泠说,“其他的不用在意。”

静默一霎,宋槐说:“叔叔,你什么时候过来看我?”

“怎么了。”

“我有话想和你说。”

“不躲着我了?”

听筒里有雨声,他声音就显得尤其遥远,语调却温和,听不出丝毫责怪的意味,自始至终纵着她的忽冷忽热。

宋槐抿住唇,一时想不出回应的话。

实在很难不生出一种被抓现行的羞耻感。

段朝泠没再逗她,平声说:“出来吧。我在门口等你。”

宋槐下意识攥紧手机,不确定地问:“现在吗?”

“嗯。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