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晨曦
只是孟菀这一觉睡的并不安稳。
尽管意识迷蒙,可她却固执地任由自己沉沦在半梦半醒间。多年来或喜或悲的画面犹如灯片剪影般,在脑海中闪现又消逝,最终好似一缕轻烟飘散无踪,什么都没握住,也握不住。
再度恢复思绪,还是源自于大衣口袋里的手机嗡嗡作响。她甚至没有看清来电号码,也没有注意到身侧之人不曾挪开半分的眷恋眼神,恍恍惚惚便按下了绿色的接通键。
“哪位?”
“是我,林一裴。”电话那头传来低沉的声音似乎有些急切,“菀菀,不知道你有没有看到今天的新闻,但我还是想先和你道个歉……”
“嗯?怎么了?”
因着刚醒的缘故,孟菀的声音都似鼻腔里哼出来似的,听着比寻常娇软许多。
“今天那个新闻,不是真的。你送我的那个杯子我没有给别人用,网上传的那些照片是借位,你不要误会。”
孟菀揉了揉眼睛,“杯子?”
林一裴似是不好意思地支支吾吾了起来,“就是你送我的生日礼物。”
“哦,那个啊,有什么关系吗?”
“你不会生我的气吗?”
孟菀揉了揉眼睛,逐渐恢复了神思。
“不会。”
“那就好……那,我先挂了?”
电话那头的风声很烈,呼呼作响,林一裴的声音里似乎还带有些闷闷的鼻音。前两日新闻中看到艺人超负荷工作猝死的新闻忽然盘旋于心上,大脑才恢复正常运转的孟菀不知为何心中忽生出几分没来由的忧虑。
“这几天降温厉害,气候不好,你自己注意身体,别生病了。”
林一裴的呼吸声仿佛都有短暂的停滞,但很快的他那低沉而又略带欣喜的声音便从电话那头传来,“菀菀,我下午就杀青了,晚一点我能不能过来看一眼小灯?”
车内的空调仍吹着最低一档的暖风,车窗紧闭,车厢内像是一个密封的罐子。尽管孟菀从始至终并没有开扬声器,可聊天内容叶宸也是听了个八九不离十。
孟菀沉默了几秒后终而轻轻答道,“好。”
“一言为定!”
似是怕她反悔,声音轻快的林一裴很快便挂断了电话。一瞬间听筒内的声音戛然而止,徒留下茫然而短暂的嘟声。
然而还没待她放下手机,叶宸不含温度的声音便在耳畔边冷冷地响起。
“自己都这样了还知道顾着别人?”
“你说什么?”
“把自己淋成这样,还知道让别人注意身体?”
“知道了。多谢你送我回来。”
孟菀觉得疲惫,尽管刚才在车内睡了一觉,而今她仍觉得四肢疲软,此刻更是不欲与他争辩,仿佛与他说一个字都要耗费她极大力气。她默默无语地解开安全带便径自开门下车,却不想下一秒在望见车外那张慈祥的面庞的刹那,四肢百骸震惊得无法动弹。
“崔姨?”
眉眼温柔的中年女人身后是一座式样考究的中式园林,青瓦白墙下,栽种的正是一株株亭亭净植的玉兰树。孟菀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迟钝到了极致,糊里糊涂地接了一通电话,竟没有发觉自己身在何处。这是她回忆里最为熟悉的场景,这是幼时的她被母亲牵着手与叶宸相遇的地方。
这是叶宸的家。
她曾以为自己今生今世都不会再踏足于到这个地方,却不想此刻恍若置身于旧梦之中,眼前更是故人依旧。
“好孩子,一转眼竟这些年没见了。”
崔姨是从小将叶宸带大的阿姨。自从叶母在他十二岁那年因病去世后,崔姨更是悉心竭力、无微不至地陪伴了他的成长。
“崔姨,我今天是临时过来的……”孟菀无措地理了理半干的头发,声里音带着一丝显然的歉意,“事先什么都没有准备,实在是不好意思。”
“菀菀,别拘束,在这儿还是自己家里一样。”崔姨贴心地挽过孟菀略为僵硬的小臂,继而回身温和叮嘱道,“阿宸,我让老徐煮了姜汤,你回房间换衣服前先去客厅喝一些。”
“知道了。”
叶宸声色平缓,仿佛在车内并未与她有过半点不快。
虽然孟菀心内总觉得哪里有些说不出来的扭捏,但面对着嘘寒问暖的崔姨,拒绝二字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于是她只好宽慰自己,内衣濡湿着确实有些不舒服,待她洗完澡烘干衣服再告辞也不迟。
然而当她走到二楼那间熟悉的房前,当崔姨推开了那扇犹如纳尼亚世界一般神奇的大门,孟菀却彻底傻眼了。
主墙挂着的仍是Gustav Klimt的金色时期的代表作,玄关柜上摆着的是她成年礼那日在烟火下与叶宸的形态亲昵的合影。房间内所有的装潢与摆设都与她记忆深处重叠地毫厘无差,似乎唯有窗外正对着的那株宝华玉兰,比印象中长高了些许。
这是她少时来叶家做客,叶宸令崔姨为她专门准备的房间。
从前的很多时候她只是在这里午间休憩,亦或是去后郊的马场前骑马前事先在这里换好行装。她从来不曾设想也不敢设想,时至今日,这个房间还为她一成不变地保留着。
“柜子里的衣服每个月我都会定期派人去清洗消毒,一会儿你可以直接换上。崔姨知道你皮肤娇嫩又爱干净,这样就不容易过敏了。”
孟菀低声呢喃,“您怎么知道我还会过来?”
“出去读书的那些年,阿宸只回过国两次。每次回来,他都会不声不响地来到这个房间。有一次他大概是喝多了酒,进门直接趴在床边就睡着了。就因为这个,我就猜到,我们一定还能等到你。”
崔姨这一席风轻云淡的话却无异于一记重磅炸弹,狠狠地炸入了孟菀的心扉。
直到置身于浴室中温水绯绵的花洒下,她整个人犹是恍惚的。置物架上摆着的犹是她最喜欢的一个日本品牌的香氛洗浴套组。这个牌子的东西保质期很短,只有一个季度。她无法想象这些年来这个家里为她准备了多少,又丢弃了多少这个耗资奢靡的洗护。
这大概已经足矣供养三两个西部的孩子大学四年所有的学费与生活费。
孟菀缓缓地靠在了冰冷的瓷砖墙上,只觉得一时心绪烦杂,神思疲惫。
再度醒来的时候窗外已暮色西沉,房内亦没有开灯,而她正卧靠在一个温暖的胸怀中,鼻息间是萦绕着的是思念多年的清雅雪松之香,她柔顺的长发被人悉心地奉于指尖,由静音风筒轻轻地吹着。
叶宸察觉到了怀中微微的动静,“为什么这么粗心,头发也不吹就直接睡觉?”
孟菀认命般地再度闭上眼,“我累了……”
“我也是……”叶宸动作轻柔地将下巴抵在了孟菀的发顶,细嗅着令他迷恋不已的熟稔气息,“菀菀,你知道吗?小时候我们一起在凉亭旁栽的那颗丹桂树,如今已经长得快有一层楼那么高了。”
“我以为它已经死了。”
“只要你我还在,它就永远不会死……”
在这小小一方的天地中,房间内置于暗处的二人深陷于回忆的桎梏,宛如这世间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打扰到他们此刻的紧紧相依。穿越了数载光阴的亲吻在了额间、眉宇、双颊、鼻尖,孟菀甚至都可以感受到触碰自己肌肤每一寸的唇形是如此熟悉,炙热的吻就快要落在眼前娇艳而饱满的唇瓣上,口袋内忽而响起的手机铃声却骤然打破了这一室的意乱情迷。
叶宸觉得烦躁,甚至都没有去看来电,手伸进裤兜就毫不留情地按掉了电话。然而还不待细密的吻落在孟菀的唇上,铃声再度不合时宜地响起。
这一回,叶宸终而不耐地掏出了手机,在调至飞行模式后,随手就甩在了脚下的长绒地毯上。
可在瞥见屏幕上大刺刺的蒙之鹭三字后,孟菀终于如梦初醒地推开了他。
须臾间,强烈的羞耻心在心内发酵。
“我要回家,就是现在。”
孟菀的十指都在发着颤,被叶宸亲吻过的皮肤如火般发着烧,她披上外套就想往门外跑,却被叶宸横蛮地一把又拽回了床上。
“你在逃避,没有忘记我。”
“叶宸,我们这样有意思吗?”
“你说什么?”
孟菀抱起枕头戒备似地挡在身前,“你对我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对你女朋友心里难道没有一点愧疚吗?”
“……对不起,我会尽快处理好这段关系。”
“别,那样的人家我得罪不起……”孟菀的眼尾不住地泛了红,继而有些吃力地摇了摇头,“叶宸,我还是想要生活下去的,我们从今往后,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叶宸的胸腔中燃起一团汹涌的火焰,都快要将他的所有理智都灼烧个干净。他掰过她的脸,一时强制着眸光盈盈的她直视于自己。
“你以为,我就喜欢这样纠缠不休吗孟菀?我也想忘了你,我也想尝试开启一段没有你的人生,可在见到你那一瞬间我才意识到我又完了。这些年的挣扎都是徒劳的,我这几天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抑制住自己去找你的冲动,但我却做不到。”
“那你就当这次回来从没见过我!”
叶宸唇角一撇,仿佛像听到了一个什么不入流的笑话。
“孟菀,我一路从市中心跟着你开到了荔山。你的车还停在山脚下的停车场,难道你敢说你对我没有一丝感情了吗?”
孟菀呼吸一窒,眸光急速地向外晕开了一圈涟漪。刹那间她难堪至极,只觉得自己妥帖的面具好像忽然被人用锤子砸了个粉碎。
他怎么一下便揭掉了她的面具!
他怎么能!
“叶宸,你别逼我!”
叶宸急不可耐地倾身将孟菀抱在了怀里,此刻宛如只有肢体的亲密触碰才能换取一寸短暂的心安。
“会好的,你相信我,等等我,给我点时间……”
山长水阔知何处,眼前人是心上人。
尽管孟菀知道这一份亲密接触是背德的,可她这一刻却无法拒绝这样的温暖。况且这一份温暖,在很早以前,只属于她一个人。
孟菀不是没有意识到自己想法的卑鄙。
她痛苦地垂着眸。任由脑中一片空白,也任由叶宸就这样将她紧紧抱着。
仿佛就算与他一起陷入地狱,她也甘心如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