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暗香浮动,诸天繁星映在人间,照亮了桥妧枝血色尽褪,惨白如雪的一张脸。
青女香燃尽,孤魂野鬼随之退却,偌大的庭院内,只剩相对而立的一人一鬼。
这是一张与沈寄时截然不同的脸。
火光映衬下,他的五官稍显寡淡,身形与沈寄时很像,却没有半分小将军身上与生俱来的凌厉与张扬,反而有些散漫。
桥妧枝僵在原地,本能地看向他身后。
那里空无一物,没有沈寄时。
男子似是看出她的情绪,手中折扇一开,遮住半张脸,俯身凑到她跟前。
眼前人身形高大,宽肩窄腰,与她距离极近,近到仿佛能听到彼此呼吸声。
月华倾斜而下,只在庭中隐约照出少女单薄又孤独的影子。
桥妧枝浑身僵直,许久才寻回自己的声音,嗫嚅道:“这位郎君是不是走错了路,我寻之人,名唤沈寄时,郎君来时,可有看到一个身量很高,年过弱冠的郎君?”
她尽量扯出一个笑容,只是唇角刚刚提起,又缓缓僵住。
面前男子目光依旧定在她脸上,回道:“来时路上未曾见到旁人,倒是在下,的确名唤沈寄时。”
桥妧枝身形一晃,突然想到在酆都时那个鬼掌柜所言——沈寄时这个名字,没有十个也有八个。
她看向地上的铜盆,写有生辰八字的字条早就已经化成灰。她突然有些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写错了沈寄时的生辰八字。
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男子双眸微眯,主动开口:“某出身平州商贾之家,承平八年六月六日寅时生,三年前,来长安的路上偶遇山匪,身死异乡,肉身葬于兽口。”
他说完,一点一点收起折扇,叹道:“天妒英才。”
他每说一个字,桥妧枝心就愈发沉一分。她只觉指尖一片冰凉,七月的夜风也同冬日一样,冷进了骨子里。
她声音很轻很缓地重复了一遍:“承平八年六月六日寅时?”
“是这个时辰。”
这一切似乎太荒诞了些。
承平八年六月六日寅时,正是沈寄时的八字。
月影西移,庭院中树影婆娑,与少女的影子交错相映。
桥妧枝看了他好一会儿,突然转身跑进屋内。
庭院空寂,男子笑意淡去,悠悠仰头,望向落在檐角的明月。
身侧突然传来细微的呜咽声,男子偏头,却见狸奴不知何时从屋内跑了出来,尾巴高高翘起妄图贴在他身上。
眉梢微扬,他没动,眼睁睁看着狸猫扑了个空,在地上匍匐了一小段距离。
小狸奴懵了一瞬,待反应过来,当即恼了,冲着他喵喵直叫。
男子嗤笑一声,一侧身,看到去而复返的少女正立在屋檐下看他。
他神色微敛,低笑道:“女郎家的狸奴倒是很亲人。”
桥妧枝敛眸,没有说话,快步走到铜盆前,抖着手用火折子点了一把火。
跳动的火光映在她雪白的脸上,衬的她面容不甚清晰。
男子神色微敛,遥遥看着,不自觉有些出神。
桥妧枝蹲在铜盆旁,拿出一张新的字条,上面字迹有些紊乱,不仅写了沈寄时的名与字,还详细写了生辰何时,殁于何日,祖籍何处。
总之,能写的都写了,就算当真有巧合,这次一定不会再有差错了。
字条很快被火光吞噬,桥妧枝一动不动静静等着,可等了许久,庭院依旧,只有清风明月与树影,以及眼前这一人一鬼一小狸。
桥妧枝茫然看着四周,突然意识到,她好像还是没有找到她的小将军……
男子不知何时走到她身侧,他将眉骨压得很低,格外认真:“人鬼殊途,女郎何必惦记一个死人,不如早日放下,向前看。”
桥妧枝没出声。
细枝摇晃,带起沙沙声。
黑漆漆的苍穹不知何时多了布满荧光,赶在中元节探亲的魂灵纷纷化成星点,从家中飘向远方,赶在更声响起前回到酆都。
男子目送他们远去,缓缓垂首,见她不肯起来,伸手想去碰她头上雪白的绒花。
指尖停在距离绒花一寸远的地方,他突然听到细微的啜泣声。
怔然许久,他看到蹲在地上的少女肩膀微微抖动,火光明灭间,有什么沾湿了衣袖。
他僵立在原地,缓缓抚上阵痛的心口。
兴许是七月半的风太凉,也兴许是哭得太久,桥妧枝预料之中的病了。
大梦未休,病气裹挟着回忆来势汹汹,奔涌着回到了许多年前。
.......
火光冲天,无数人在往南跑。
身后马蹄阵阵,尖叫声、哀嚎声、咒骂声、狂笑声,这些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响彻天际。
然而,这些声音大多定格在承平二十年的春日。
那一年三月,上将军沈烈在潼关被捅了个对穿。次月,东胡铁骑在靡靡盛世中踏破城门,攻占都城长安,圣人被迫携带皇室及朝中重臣前往蜀州避难。
这是一场不亚于“衣冠南渡”的仓皇逃窜……
桥妧枝的脚在流血,鲜血透过破了的鞋子在山路上留下长长的血痕。她的脚早就已经被磨出了血泡,每走一步,都如同被人硬生生折断一次脚掌。
一连数日阴雨绵绵,夜里周遭黑暗,仅有的光亮都来自身后遥远的东胡人火把。
桥妧枝看不清前方,凭借一口气儿吊着往前跑,终于,在一只脚撞上石头时,重重摔在了地上。
沙土钻进她的耳朵里鼻子里,她想哭,可连日干渴,她竟连眼泪都哭不出。
“不能停。”
少年声音沙哑,将短剑插进石缝中,半拖半抱着想要将她拽起。
桥妧枝却摇头,声似沙哑的如同池边野鸭:“我走不动了,你走吧。”
少年闻言动作一顿,力气仿佛一瞬间被抽干,一双膝盖重重撞在地上。
桥妧枝小声呜咽,却不敢放肆痛哭,只语无伦次的喊:“好疼啊……沈寄时,我好疼啊……”
少年咬牙,牙齿咯咯打颤。
“都……都怪我……”小姑娘抓着少年的袖子,痛得几欲昏厥,却还是自责啜泣道:“如果不是我为了回去找小狸,你就不会和家人走散。”
少年麻木看她,干裂的嘴唇张了张,却始终没再说话。
“我走不到蜀州了……”满是伤口的手最终还是失去了力气,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对不起,是我没用……等你到蜀州的时候,能不能……帮我去看看爹爹阿娘,也不知道……他们是否平安……”
蜀州两个字在她唇边盘旋,声音越来越小。
乱世之中,百鬼夜行。山中夜风凛冽,发出呜呜啸声。
身旁响起衣料摩擦的声音,少年缓缓起身,拔出石缝中的剑,越走越远。
他走了。
桥妧枝愈发想哭,又怕他心软回头,便捂住脸不让自己哭出声。
这样真是再好不过,他将门之子,若是没有她拖累,很快就能走到蜀州。
蜀州啊,距离长安几千里远,却是大梁最后的希望。
她脑中纷乱,想的太多,以至于没有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直到腥臭的液体如同急雨一般打在额头,她惶惶睁眼,看到去而复返的少年。
他身形隐在夜色中,她有些看不清,心尖却酸涩异常。
他说:“张嘴。”
人在濒死时是毫无尊严的。
桥妧枝第一次有这样的想法,始于她喝下的第一口禽血。
那是腥臭中还带着铁锈味的浓稠液体,它们如同会动的虫子,顺着额头缓缓流进唇齿。它们恶心又腐烂,却是南行中最常见的鲜亮颜色。
沈寄时为她擦干嘴角,将她从地上托起,负在了背上。
承平二十年,东胡之乱,沈寄时十二岁。瘦弱的少年尚扛不起止危枪,却能背着桥妧枝走过很长很长的路。可他明明只是一个,刚刚失去父亲的少年啊。
漫天星光洒在他身上,将他影子拉得高大斜长。桥妧枝圈着他的脖颈,仅有的泪珠滚落在他耳廓。
“我们还能回长安吗?”少女沙哑的声音混在夜风里。
微微侧身,回首望长安。
没有人回答。
李梁王朝如同摇摇欲坠的木雕楼,或许都不需一场震,东胡军队至列队走过,便能瞬间倾覆。
桥妧枝垂首,渐渐失去了意识。只是在最后一刻,她仿佛听到了少年格外坚定的答:“能!”
医者医病不医心。
张太医撂下这句话,提着药箱缓缓出了桥府。
大约是刚过中元节的缘故,今日的长安城稍显安静,街道上未烧尽的纸钱随风在地上翻滚,有的贴到窗户上,凭白令人觉得晦气。
桥妧枝醒来时第一眼便看到贴在窗户上的冥钱,继而思绪又不可避免地混乱起来。往事纷杂,记忆不停往回倒,她有些想不起自己是在长安,还是在逃亡蜀州的路上。
桥母没注意到躺在床上的人已醒了,只坐在一旁小心擦拭眼泪,低低道:“这都烧了一整日了,昨天夜里我们不在,院子里只有脉脉一人,怕不是冲撞了什么。”
她欲言又止,未说出口的话中,带着些不同寻常的意味。
“胡说什么!”
茶杯重重磕在桌子上,桥大人中气十足的声音带着愠怒:“你何时也开始信这种怪力乱神之语了!”
“怎就是胡说,我总觉得这屋里古怪!”
桥夫人脾气不甚好,闻言忍不住与夫君争执起来。
吵闹声入耳,桥妧枝回神,正想说话,却在看到床尾的暗影时猛然一怔。
身姿挺拔的男子隐在暗处,见她发现了他,眉头轻轻一展,似是松了口气。
除了她,再没有人能看见他。
记忆渐渐清晰,像是吃到一颗格外酸涩的葡萄,桥妧枝微微偏头,神色落寞。
轻纱被掀开,郁荷惊喜喊出声:“女郎!您总算是醒了!”
如同石子划破湖面,四周一静,正在争执的首辅夫妇急匆匆跑来关切,问东问西。
“昨日太热,受了暑气。”桥妧枝搪塞着,目光越过众人,对上角落里那陌生游魂的视线。
眼神相撞间,那人轻轻一哂,苍白的脸上神色莫名晦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