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七月十七,长安街上香火气终于散尽,可持久笼罩在长安城上的那股那股萧瑟之意却依旧挥之不去。
清晨
晨曦微光沿着屋檐洒在庭院中一众人身上,为她们镀上一层柔和的金光。
桥妧枝立在院中,神游天外。
昨夜她睡得太晚,今日就显得有些萎靡不振。
桥夫人只以为她大病初愈,打不起精神,于是弯腰将一截手指大小的朱砂葫芦挂在她掺金珠线宫绦上,又用手反复压了几下,犹有些不太放心,“改日再去古楼观求个桃木牌回来,也不知这朱砂管不管用......算了,先用着,这段时间,切记不可离身。”
许久没听到回应,桥夫人也不在意,只专心将少女腰间一连串的宫绦梳理好,一起身,却见桥妧枝正偏头看着墙角出神。
立秋刚过,少女脸上的绒毛在柔和日光下看得分明。
桥夫人下意识跟着她的目光看去,待看清那处时,禁不住蹙眉。
相府院墙垒得高,墙边长年没有阳光,平日里最是阴暗,只偶尔生长些杂草苔藓。
好好的看那里做什么?
桥夫人眼皮一跳,不由得提高音量,“脉脉?”
桥妧枝猛地回神,下意识问,“怎么了?娘亲。”
桥夫人为她将额前的碎发整理好,柔声道:“刚刚在看什么?”
“没...没看什么。”桥妧枝磕巴了一下,有些心虚。
桥夫人细眉轻压,却没再说什么,只小心将她帷帽上的轻纱放下,柔声道:“午间天气依旧热,小心些。你不愿人跟着便算了,只是要早些回来。”
桥妧枝点头应下,拿起靠在墙边的油纸伞向外走。
沈寄时收起扇子,跟在她身边。
他靠近的瞬间,四周温度便突然降了下来,不知从那里吹起了一阵凉风。
桥妧枝眸子微抬,余光能看到身侧男人的肩膀。
他很高,在这个角度,她能清楚看到他有些泛旧的领口。
桥妧枝心跳突然漏了一拍,曾几何时,沈寄时走在她身侧时,便是这样。
步伐微滞,她想的出神,未曾注意前方,不巧在迈出门槛时直直撞上一人。事发突然,桥妧枝重心不稳,向后倒去。
下朝归来的桥大人一惊,连忙去拉,可惜一把年纪,来不及反应,伸出手时已经迟了。
知道自己必摔无疑,桥妧枝猛地闭上眼,却不想没摔在地上,反而栽进一个有些冰凉的怀中。
“女郎小心。”
男鬼拖住她腰,不费吹灰之力,就那么轻轻往上一托,稳住了她的身形。
天气炎热,桥妧枝鼻尖冒出了几颗汗珠,动作间顺着鼻尖滴下,穿过了沈寄时的手掌。
沈寄时目光一顿,唇角微扬,缓缓抽回手。
一切发生的得太快,桥大人反应过来见女儿没事,先是松了口气,随后见她似要出门,不禁问:“昨日才退了烧,怎么今日就要出门?”
桥妧枝仰头掀起帷帽轻纱,嗫嚅道:“半个月前去书局订了一批书,定了今日去取,很快就回来。”
桥大人忧心: “为何不派下人去取?”
“书订得多又杂,恐下人搞错,还要磋磨。”
闻言桥大人神色稍缓,叮嘱了一句早去早回,便越过她进了府邸。
桥夫人心有余悸看着这边儿,见夫君走近,皱眉问:“刚刚那一下,脉脉怎么没有摔倒?”
倒像是被人拖住了.......
“自然是稳住了。”
桥大人不以为意,从袖中拿出一张宣纸,得意地递过去,“今年有个蜀州来的举人,叫张渊,此人才华出众,颇有前人遗风,明年春闱,必定拔得头筹。”
桥夫人惴惴不安,见他满不在乎的样子就来气,抬手将茶杯重重磕在桌上,看也不看喋喋不休的桥大人,转身就走。
桥大人:“......”
桥大人懵了:“夫人?夫人!”
桥夫人头也不回。
桥大人气得哆嗦,一拍桌子,仰头给自己闷了一口茶。
—
承平二十九年七月,长安街上尽显萧条。
浮屠峪一战仿佛带走了大梁仅存的生气,东边的胡人蠢蠢欲动,大有卷土重来之势,今年又有大旱,长安百姓惶恐不安,随时做好了再次南渡的准备,重走九年前东胡之乱的老路。
对于这一切,桥妧枝早已司空见惯。
她撑伞走在市井中,犹豫了许久,还是忍不住道:“昨夜.......”
“昨夜如何?”
沈寄时折扇轻摇,也不知是有意无意,总是能吹起少女帷帽前的轻纱,时不时露出她洁白的下颌。
桥妧枝以为他在给自己吹凉。
她本想问,印象中昨夜她是伏在桌案上睡着的,为何一睁眼,却是在床榻上。
只是她与眼前郎君实在生疏,问这样的问题,着实唐突。犹豫间,她微微抬头,却猝不及防对上眼前人的视线。
一股莫名的熟悉涌上心头,桥妧枝有片刻的失神。
“女郎?”
“沈郎君。”桥妧枝错开目光,脚步渐渐放缓,“郎君家中还有人吗,可要捎带什么话?”
沈寄时偏头垂眸,看着她头上淡黄色的绒花,无声轻笑。
他啧一声,“父母兄姊尚在人间,至于捎带什么,还是免了。”
桥妧枝握着伞柄的手微微收紧,忍不住抬头看他,十分不解。
“斯人已逝,生者如斯,我又何必去打扰,不过是徒增伤心。 ”沈寄时站定,语气中多了几分认真,“女郎,前路漫漫,莫要停留在原地。”
他在说给她听。
桥妧枝长睫微颤,突然看向他身后,固执道:“沈郎君,我们到了。”
沈寄时抬头,白幡随风而摆,立在他眼前的,是一间偌大的凶肆。
所谓凶肆,经营香烛纸扎,寿衣棺材,丧乐唢呐,生前身后事,皆能安排的明明白白。然而说来可笑,如今的长安,生意最好的不是秦楼楚馆更不是茶楼酒肆,而是人人都觉得晦气的凶肆。
门前摆放的经幡轻轻摇晃,摩擦间发出沙沙声响。
凶肆内死气沉沉,七月十五刚过,正是客人最少的时候。
身材臃肿掌柜靠着檀台昏昏欲睡,突然被脚步声惊醒,见到来人当即精神起来,上前迎接:“东家,您可算来了。”
桥妧枝卸下帷帽,汗湿的头发贴在额头,“秦掌柜,我来补这个月的账。”
“这个月应当是不用补帐,七月生意好。您来之前,刚有人从这里买了几十两的东西。”
桥妧枝看到账本上最后一行的落款,讷讷问:“今日来买东西的是兴宁坊沈家?”
沈寄时一顿,目光落在账本上。
“是啊,来人买了一大堆奠品,临走时要我们将东西送到兴宁坊的沈家。”掌柜神情露出浓浓的惋惜,叹息道:“沈家满门忠烈,如今就剩下一个还未及笄的女郎,实在是可惜。”
“中元节已过,来采买之人有没有说用来做什么?”
“这倒是没有。”
桥妧枝捏着账本的手微微收紧,盯了好一会儿才将账本合上。
她拿出一个荷包递给掌柜,道:“劳烦掌柜去书坊买些书,剩下的钱,都划在帐里吧。”
秦掌柜收下,匆匆去买书。
“沈郎君。”桥妧枝看向正在发呆的沈寄时,“沈郎君想要什么祭品,随意选便可。”
她是说这里所有的东西都可以烧给他。
沈寄时回神:“都可以?”
桥妧枝点头:“都可以的。”
沈寄时看着她有些汗湿的额发,突然笑了。
沈寄时仅要了一只纸扎猫。
桥妧枝没有强求,拎着掌柜买回来的书,撑伞往回走。
郁荷立在门口张望了许久,遥遥看到少女迈入巷口,便一股脑的小跑过来。
“女郎总算回来了。”
郁荷接过她手中的书,气喘吁吁道:“刚刚沈小娘子来寻您,见你不在,还等了许久,一炷香之前才刚离开。”
桥妧枝眼皮一跳,问:“有没有说所为何事?”
郁荷摇头,“沈小娘子只吃了些点心,等了许久,见您还没有回来,便急匆匆走了。”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沈小娘子看起来很急的样子。”
桥妧枝想到那些奠品,有些不安放心不下,将伞塞给郁荷,提裙就往回跑。
“哎?女郎?”
郁荷一只手擎着伞,另一只手拿着书,想追也追不上,急得跺脚。
而伞下那只鬼,早已被少女遗忘在原地,
桥府到沈家的路,桥妧枝走了千百遍。
东胡之乱以前,沈寄时带她闯遍兴宁坊,那时候她只觉得此方天地太小,容不下初生牛犊的两个少年。
东胡之乱时,烽烟四起,她跑在兴宁坊的长街上,只觉得这条街太长,仿佛永远都走不到尽头。
如同今日一样。
她气喘吁吁穿过热闹街巷,隔着老远,看到停在阔气大门前的马车。
沈家大门前还挂着白灯笼,远远看去有些萧条,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正立在马车前与主人说话。
桥妧枝缓缓停下,甚至没来得及喘息,出声唤道:“沈萤!”
四周一静,老妪佝偻着转身,看到桥妧枝时,浑浊的眸子蓦地一亮,却又很快暗淡下去。
沈萤从车窗探出脑袋,看到她的瞬间就红了眼眶。
老妪低声对沈萤说了什么,又转头冲桥妧枝笑笑,随后慢吞吞地进了沈府。
桥妧枝只觉得喉咙中卡了什么异物,分外难受。
“小桥姐姐!”沈萤不知什么时候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直冲冲撞进桥妧枝怀里。
少女正值豆蔻,身材却高挑,有股蛮劲儿,直撞得桥妧枝连连后退。
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桥妧枝还未说话,却听怀中女郎开口:“小桥姐姐!”
沈萤抬起头,双目通红,细瘦的肩膀微微颤抖,“兄长回来了,我见到兄长了。”
一瞬间,桥妧枝只觉脑中轰鸣一片,什么都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