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07
Chapter.07
回到公寓已经是凌晨。
覃真将包扔在门柜上,转身进了浴室卸妆洗澡,结束后趿拉着拖鞋窝进了沙发里。
近十二个小时的连轴转促使倦意填满身体,她撑起手臂挟持最后的清醒,从冰箱里拿出两只冰袋,俯身,贴在光裸的脚踝。
伤肿处冰凉,似这间公寓的氛围,信手拾起的那杯清水已然失温。
寒意入腹的瞬间,覃真的头脑被动地得到过短暂清醒,她顿了一顿,又从一旁扯过羊毛毯,将自己粗糙地包裹起来,以便入睡。
这样孤独的夜晚重复过太多遍。
她打了个无声哈欠,将邮箱垃圾桶从头到尾地翻了一遍,随后把手机媒体音量调至最小,准备休息。
冰凉的屏幕却在此刻亮了起来。
是母亲蒋文香。
“妈。”
覃真重新支起手臂,清了清嗓音。
电话那头上来便埋怨:“小真啊,我今天跟你联系好几次,怎么每次都在通话中啊?”
覃真扶额,想说实在太忙,唇齿微启,又将字眼咽进肚子里:“您有什么要紧事吗?”
以至于凌晨来电。
“我都要急死了,小真!”
蒋文香似有哽咽:“你弟弟!你弟弟都要高中三年级了,还整天窝在卧室没日没夜的打游戏!课不听,试卷也不做,还跟老师顶嘴,说以后大不了不读书!”
她在那头恨恨道:“我跟你爸辛辛苦苦养他这么多年,好吃好喝,要什么给什么,五千块的游戏卡,七千块的篮球,还有上万块的衣服……”
蒋文香横冲直撞地发泄着怒火,覃真的心思却跑到别处。昏暗中,她盯着眼前那只剔透的冷水壶发呆,想起脚踝处的冰袋早已融化,眼下不知都没有冻伤皮肤。
怪不得好冷。
电话那头的忿忿很久才停下,控诉完儿子,蒋文香察觉到女儿的沉默,她奇怪道:“小真,怎么不跟妈妈说话?”
覃真刚刚收拾完脚踝处的狼藉,她将右手里的手机换到左手,起身抽掉裹着的毯子,冲母亲开口。
“您知道现在几点吗?”
午夜寂静,茶几上水箱发出扑通扑通的气泡声。
蒋文香有片刻的沉默,她声音讪讪:“……打扰你啦?”
“哎呦,这不是着急嘛,你弟弟年轻,爸妈怕他走错路,不好回头。”
覃真安静听着,不发一言。
“那,要不然,明天再说?”蒋文香试探地问。
“不用”。
覃真慢慢走到落地窗边,伸手拉开了薄雾一样的窗帘,看万家灯火:“今天说完吧。”
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完吧。
“你弟弟,麟麟”,停顿片刻,蒋文香短促地笑了声,“突然说想做明星。”
“他说,你做了那么多年的经纪人,赚钱简单又不少,明星肯定更多。这做明星,来钱容易,买房子,还能上电视,有各种各样的衣服,比如那个谁,梁……”
母亲在那边絮絮叨叨地讲述,覃真心里却涌起难言的酸涩。她听着蹦出的一串串人名和数字,闭了闭眼睛,用力打断蒋文华的长篇大论:“您知道沪城的房价吗?”
“……啊?”
“我出来工作十年了,但直到上个月一号,还在老老实实偿还银行的贷款,兜比脸干净。”
覃真露出一点嘲讽:“如果做艺人真像他讲得那样容易,我何必做经纪人?大家都收拾收拾,整个容,打打针,做艺人好了。”
这话其实说得十分委婉,蒋文香却不大开心:“你弟弟年轻,难免有不懂事的时候,哪有你明白。我跟你爸不是想着他有个做经纪人的姐姐嘛,麟麟万一做了明星,能方便些。”
“做公众人物也是需要天赋的。”
覃真直言:“要么漂亮,要么底气足,要么脸皮厚,他什么都没有。如果我没记错,他上个月还因为一双AJ漂不漂亮跟同学起了冲突,最后被全校通报。”
“可你是他姐姐啊!”
蒋文香有些生气:“看他颓废不学好,你能开心得起来?做姐姐就得有做姐姐的样子,关键时候要给弟弟搭把手!”
又来了。
覃真抿唇,她最厌烦母亲拿这种话式来教训自己,小时候上学是,辍学是,工作是,现在也是。
“你是他的姐姐”,这几个字如同一把永远戳进脊梁的尖刀,每当她意图逃离,钝痛便强烈三分,不停提醒着那难堪过去。
背负这把尖刀近二十年,覃真习惯忍耐,一度躺平接受这沉重命运,任人采撷,索取,甚至榨干自己。
可在这个疲倦的夜,她突然不想再忍。
“也可以不是。”
静谧在空气中悄无声息的流淌,蒋文香在那头疑惑道:“…什么?”
“我说。”
覃真清淡回应母亲的斥责,“我是他的姐姐,但也可以不是。”
墙壁上悬挂的时钟已经指向五点一刻,从三十四楼望过去,地平线外隐约能瞧见些黎明味道。
蒋文香愣在那里:“你什么意思?”
“最后一次吧。”
覃真转身,推开客厅东侧的玻璃门,往天台去走。
她眯着眼睛,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好像要把自己陷进这昏暗里:“最后一次,提个要求,我能力范围内的东西。”
“以后,如无必要,大家不要再联系。”
入行十年,如今的覃真是经纪人中的佼佼,接触的合作伙伴非富即贵,习惯幕后操纵棋盘,在镜头前言笑晏晏。
多少人羡慕她的光鲜,连蒋文香也笃定她过得顺利,只有覃真本人心口始终捏着一把辛酸。
不同于雲婴的富贵真身,覃真生在北方的贫穷山村里,生在了日日乞求老天爷能让自己有个儿子的覃岩松和蒋文香怀中。
十岁以前,亲情的天平倾斜得还不甚明显,覃真还能坐在蒋文香怀里,啃到一周一顿的芥菜猪肉包子。
十岁那一年,弟弟覃麟出生,她突然被迫长大,了解这世上还有无法将爱意汤碗两手端平的父母,而覃麟的性别是她这辈子都难以逾越的沟壑。
“不是男孩”,所以得到临近馥郁鸡汤的那份寡淡豆腐,所以被分配临近宽敞卧室的逼仄杂物间,所以拥有争执矛盾后笑脸旁的朦胧泪眼。
这是她的原罪。
但那时覃真尚不清楚这种偏见带来的威力,她是懵懂的白纸,天真以为有太多东西可以涂抹蒋文香和覃岩松的遗憾,比如学业。
她日夜苦读,企图用数字来证明自己在那个家并非只像动物般消耗粮食,毫无用处。
覃真的努力没有白费,自中学一年级起,她便牢牢把持着年级第一名的位置,是国旗下讲话的常客,放学后偶尔被同学拥簇,蒋文香闲暇时也能拍拍她的肩膀摸摸她的头。
这样其实就很好。
看着覃麟在母亲怀里撒娇,说想吃汉堡,覃真端着搪瓷碗蹲在屋内一角,吞咽着没滋味的面条,默默想到。
直到十七岁的冬天,她窝在杂物间写作业,头顶的电灯闪来闪去,覃真咬咬牙去唤蒋文香,说能不能换成新灯泡,马上就要高考。
她不曾跟家人讨要什么东西,一只灯泡而已,她以为自己会得到。
但是没有。
蒋文香那时还在同邻居聊天,手里忙活着儿子喜欢吃的豆角,听灰扑扑的女儿小声提了要求,转头跟邻居笑:“她还不知道。”
覃真疑惑地抬头:“不知道什么?”
蒋文香只是笑,邻居却忍不住透露一点真相:“你妈给你找了个好人家,家里养猪的,彩礼有三千块呢!”
周围人也跟着笑起来,说这丫头命好,生得俊,爱学习,有福气。
覃真却直直地僵在那里。
那时候雪下得很大,她身上那件薄袄棉花很少,寒风凛冽地吹过,直接将她的胸膛凿出血淋淋的窟窿。
她攥着指头,用力挤出一点笑,冲蒋文香开口,说妈妈,我能不能不嫁,我想上学,我肯定能考出去。
蒋文香在下一秒钟便耷拉了脸,她恨恨地将豆角扔在盆里,好的坏的顿时混在一起:“嫁不嫁用得着你跟我商量吗!”
似在众人面前被驳了面子,蒋文香咬牙切齿:“还上学上学上学,上个屁!考出去干什么?”
“麟麟就你一个姐姐,他要出去,你也要出去,都出去了,我跟你爸老了怎么办!”
“礼金我都收到手了,跟人订好开春就过门,这婚,你必须结!”蒋文香冲覃真发泄完一通怒火,端起豆角便回了厨房。
那一刻,覃真才明白,学业不能填补母亲的遗憾,前途也不能,但三千块可以。她是父母眼中的玩意儿,年轻时用于盈利,年老时用于托底。
离家的心思就这样浮现。
她鼓起此生最大的勇气,决定逃离命运的框架。
十天后的凌晨,覃真揣着自己这些年攒下的三百二十七百块钱和两件衣服,从村里偷偷跑了出去。
跑到汽车站时,天还没亮,她跑去站台买票。售货员问她去哪里,她抿了抿唇,说要最远的车次。
那张车票花了覃真整整九十块,她在客车上昏昏沉沉睡了一路,再醒来时,已经抵达沪城南站。
覃真此生都难以忘记那一天。
抵达车站时是黄昏,天空铺满似锦云翳,她穿着件蓝色的丝棉大衣站在那里,捏紧怀中塌瘪的掉皮书包,任熙来攘往擦过她的背脊。
沪城繁华,空气湿且冷,带着不同于北方的潮。覃真被喧闹人群推来挤去,却头一次感受到自由的含义。
再次醒来时是上午十点四十。
覃真拉下眼罩,拿起手机,任窗外的和煦先是涌进慵懒眼睛,继而拂上细白手臂。
除却汤筌的哭闹语音,微信里没有其他东西。
早上的不愉快被蒋文香当即喊停,听到覃真的回答,她飞速地挂断了电话,大概以为对方被剥夺了为数不多的睡眠时间,眼下在头脑不清地发泄脾气。
覃真也不做无谓的口舌之争,白得了清静。她本打算跟小顽联系,问问公司对汤筌的经纪人有没有最新安排,电话拨通的前一秒,有人率先来电——
“覃真姐,还在睡?”
那头停顿两秒,传来愉悦笑声。
是沈伽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