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8

Chapter.08

这世上略微省心的艺人为数不多,沈伽一是其中合格的一个。

合作五年,他从只有寥寥几秒出镜的新人扶摇直上,凭借一双漂亮眉眼斩获无数名导青睐,冠满代言,上个月更是拿下Guerlain全线的亚洲代言人。

而他的生活更是干净。沈伽一不过二十二,却不同于汤筌的纵情声色,习惯老年人作息,饮食清淡,作风清白,多年来从不曾爆出奇怪绯闻或丑闻。

艺人过分自律,当然省去经纪人太多不必要的麻烦。从合作伙伴的角度,覃真格外欣赏沈伽一,因此两人的关系相当不错。

“醒了。”

她坐起身来,清了清嗓音:“刚下飞机,不在车上休息休息嘛?”第一时间跟经纪人打电话,敬业。

“已经在航班上睡了很久,不累。”

沈伽一像是听见她的腹诽,又笑,“不是敬业,是在巴黎呆了一个月,逛了几次街,给大家捎带了礼物,一会儿车子会路过御水湾,要不要给你送上去?”

“不用。”覃真利落拒绝,她不想跟公司同事有任何的利益往来:“你的心意我收下了,礼物就算了。”

她讲得干脆,倒让沈伽一的愉悦声线沉默几秒:“每人都有,不是特地为谁去买的,真的不需要吗?”

“真的不用。”覃真看了眼时间,不再纠结这个话题:“马上十二点钟了,不用去公司了,放你半天假,跟小顽吃个饭,都先回家休息吧。”

听宣发说汤筌这会儿正在公司发疯,作天作地,沈伽一现在过去,难保不会受到什么殃及。

“好。”沈伽一应下来。

覃真本打算将通话挂断,却又听见这人一句:“那方便一起吃午餐吗?”

稀奇,今儿沈伽一怎么这么磨叽?

“我还有事,你们吃。”

覃真下床,趿拉着拖鞋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她勾了勾唇:“我请客,放宽心。”

“最近怎么样?”

心理咨询室内,应秦看着面前倦意颇浓的覃真。

他的诊所已经开业七年,遇见过各色人群,覃真是唯一一个连续六年仍在就医途中的中度焦虑症病患。

从商人的视角来看,他有位出资慷慨的客户。但对于咨询师而言,这着实是种失败。

“不太好。”覃真坦诚交待。

她低头摁了摁自己的眉心,有些疲惫:“一个周前开始做各种各样的噩梦,白天上班,夜晚逃生。”

“噩梦?”

应秦挑眉:“有发生什么事情,或者遇到什么人吗?”

覃真想起那双冷淡眼睛,她揉了揉掌心,迟疑开口:“…差不多,都是工作或生活必须,很难规避。”

“这样。”

应秦状作了然,他耸耸肩:“你了解,我对你的工作以及生活环境一直持保留意见。在焦虑情绪非常强烈的情况下,我还是建议你真正休息一段时间。”

“可是还要吃饭,还要赚钱。”覃真歪歪头笑了笑。

“偶尔还是要松弛一点。”应秦认真劝慰,“人生很长,很多东西不必急于一时,你有什么特别想要得到的东西么?”

他是个有耐心的咨询师,覃真想。有太多字眼从心头舌尖滚过,最终她却只吐出一句:“房子。”

她想拥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房子。

这当然是很俗气的念头,应秦无奈地冲她递了杯水:“房子是你做经纪人的初衷吗?”

“不完全是。”

覃真吞了口温水,认真道:“但也差不多,做经纪人是爱慕虚荣。”

因为缺钱,所以卖掉自由。

应秦动作顿了顿,出于咨询师的敏锐直觉,他似乎在深深焦虑海洋中抓住了什么线索:“不如跟我说说看,有关于你的初衷。”

她从头到脚都没有名牌味道,他不信她爱慕虚荣。

覃真闻言,将玻璃杯搁在手中,她看着眼前的应秦,指尖扣住杯壁,以沉默相对。

往事便这样开封。

抵达沪城是2013年。

初来乍到,惊喜多愁绪三分,但不过片刻,忧虑便如潮般袭来。

覃真攥着剩下的九十二块钱在街头转来转去,用六块钱买面填饱了肚子,心想定要在天黑之前找到旅居之处。

酒店昂贵,她便敲开廉价旅馆的门。

前台懒散,放下粘腻的唇彩斜着眼冲她上下看了一遍,问有没有成年。覃真捏着把汗,连同兜里的微凉身份证,头一回撒谎说已成年。

多亏那旅店不甚正规,让贫穷的她在不出示身份证的情况下得以短暂栖身。

但在瞧见茶几旁那听四块钱的可乐时,覃真还是下意识将心提了起来。她曾以为逃离大山便能逃离命运的禁锢,可到头来还是要在湿寒夜里为生计发愁。

旅店虽寒酸,一晚却用掉五十八块,而剩下的零碎太少,连干等也完全称不上坐吃山空。

覃真怀着对蒋文香可能报警将自己抓走的恐惧,泡了平生第一个热水澡。她一边思考能不依靠学历来赚钱的工作,一边将弄出褶皱的浴巾叠好。

沪城繁华且喧嚣,但与她格格不入这点表现在分分毫毫。上床时她也仔仔细细擦了脚,生怕将白色床单沾染上什么泥水,以至于赔不起也逃不掉。

那一夜覃真忧心且焦虑,却意外睡得很香。这仿佛是一个隐喻,暗示她往后十年人生的真实模样。

醒来时是上午九点,覃真洗漱结束,咬咬牙,出门买了五块钱的包子和豆浆。毕竟吃饱饭才有力气找工作。

东逛西瞧,她成功留用在一家老式中餐厅的后厨给人洗盘子,每天包吃,给七十块钱。

不多,每个月两千一百,可这是唯一一家不计较她高中学历又未成年没经验的餐厅,没有挑剔的道理。

那会儿沪城的房价跌至近十年的历史低点,每平两万三千七百块,覃真每天早上六点,听着厨子的絮叨,看向窗外售楼处那张巨大的广告牌,心想或许终其一生都无法在这里拥有居身之所。

她心里晦涩,手中忙活不停。

中餐厅开业时间很早,每天上午六点至晚上十点,于是覃真不得不耗费一天中的十七个小时窝在狭窄潮湿的洗碗间。

老板娘话很多,常常靠在一边冲她嗑瓜子,问她几岁,叫什么,父母做什么,从哪里来,为什么来这里。

身在异乡,覃真格外紧张安全,往往打着哈欠掩过。但还是栽在一个月后的下午。

那时候她刚从老板娘手里拿到工资,两千一百五十块,其中有五十块是因她刷碗又快又干净得到的奖励金。

覃真捏着崭新的钞票,准备一会儿将旅店赊下的账单还清,脚步落在餐厅外,迎面走来个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

“呦呦呦”,他晃着手中的珠串子,冲覃真扬起古怪笑容,“这是哪里来的妹妹,白细得很,瞧这小胳膊,啧啧!”

不是没见过妄图占人便宜的顾客,覃真木着脸就要与他擦肩,肩膀处的衣料却在突然间被人挑起——

“做什么!”

她使劲往前迈了一大步,待错开与那人的距离后,迅速捂住领口,昂着头大声冲男人喊道。

许多年后,覃真还是会回想起这一幕。那时候她很年轻,人也软弱,身板瘦小如同幼鹿,发起火来像锅中煮面时涌出的浓稠泡沫,外强中干,一碰便破。

她声音很大,成功吸引其他闲暇食客。

这反应出乎男人意料,他怔愣几秒,片刻后短眉竖起,开口吐沫星子便满地:“什么做什么!你他妈穿着老子店里的围裙跟老子喊什么!”

原来事情比她想象中的更糟糕,男人是这餐厅的老板。覃真尚未回神,便被对方狠狠推搡:“你他妈给老子打工,说话还这么冲!”

背脊狠狠地撞在了啤酒桶上,凸出的龙头将她的肩膀怼出淤青,她捂着领口用力消化着疼痛,眼前的人却还是恼羞成怒地举起拳头。

覃真窝在成堆的纸箱上,蜷缩着身体,等待即将到来的暴戾。

是老板娘将男人劝了回来,她揉着男人的肩膀,拍了拍他的手臂:“哎呦呦,这一回来就给我找麻烦的呀,去去去,你个老爷们儿跟小姑娘计较什么!”

最终结局以食客的冷眼旁观和老板娘的蹙眉挥手收场,覃真头脑发懵地撑起手臂,从地上坐起来,随后在众目睽睽下低头走出了餐厅。

那是沪城很冷的一天,她走在街边迎着寒风和大雪,头发被吹成带着冰渣的几绺。身体是冷的,而心更冷,像个移动冰源。

离家这样久,蒋文香非但没有来寻她,报警这事似乎也不打算尝试。她并不将自己视为亲生,或许心中还要庆幸摆脱家中的累赘和赔钱货。能让她痛心的,大概只有那三千块彩礼钱。

舜耕广场是沪城最繁华的cbd之一,她衣着简陋,披头撒发地走在桥边,像头丧家之犬,看光鲜都市男女拎着奢侈品来来往往,各色跑车整齐排在路旁。

世界这样大,却难以容下她。

那是覃真生命中极其晦暗的一天。

但也是改变她命运的一天。

那时广场在搞活动,抬眼望过去是黑压压的一片,覃真铁青着脸打算从摩肩接蹱的人群中觅得一点缝隙,掌心却突然被人塞进一张卡片。

那是张印着人像和数字的卡片,大概是长期活跃在大屏幕的艺人,她抿抿唇,找出一点印象。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我们宋淞下周就要走红毯,喜欢他的麻烦投个票啦!”

覃真抬起头,瞧见玫瑰色头发的女孩笑意盈盈:“拜托啦拜托啦,给我们宋淞投个票,这是他争取很久才得到的红毯机会!”

这是她进入沪城以来得到的为数不多的善意,尽管带着前提,覃真很想点头说好,却困窘于自己没有手机。于是只能吐出干瘪一句:“宋淞吗?我好像听说过他。”

真是笑话,那个家贫穷,简陋,连一张干净床铺都不属于她,怎么会有打开电视机看艺人表演的机会。

可她想尽力抓住这点暖。

而这句顺利打开了玫瑰色女孩的话匣子:“你真的听过他呀!看来我们宋淞的努力已经被人看到了!我好喜欢他啊,他超级好看,有礼貌,温柔,认真,以前演过……”

对面人滔滔不绝地描述着,覃真怀抱着沮丧一个字都听不进,她的瞳孔里只填进女孩清亮的眉眼,以及当事人再三克制还是溢出的浓稠笑意。

这才是真正幸福的人啊。

覃真蜷缩起手指,指尖干裂的倒刺提醒她正拥有着怎样落魄狼狈的人生。

“……宋淞哪里都好,就是还不够火,都怪他那个干吃饭不做事的经纪人,白拿那么多钱,整天什么工作也不安排,简直在喝人血!”

女孩忿忿地皱眉控诉着,覃真却只捕捉到那句“白拿那么多钱”。她微微探头:“经纪人,赚很多吗?”

她从没听说过还有这种职业。

“当然!如果艺人红火,经纪人拿上百万不是问题。”

女孩两手一拍,“因为这个,才会有那么多连大学甚至高中都没毕业的人去应聘的吧?结果好不容易做了人经纪,又不做事,也不嫌丢脸!”

原来如此。

覃真定在那里,听着女孩的斥责,看向手中的卡片,上面“KW娱乐”四个大字赫然入目。

天气很冷,指节变得冰凉且惨白,她却仿佛远远窥见命运露出的一点微光。

胸腔里的心脏迅速跳动着,周身察觉到一股奇异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