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晚餐相对简单,除了朱阿姨带的那些食物,还有涂了橄榄油和调味料的两条烤鱼。
大概二十多厘米长的鲭鱼,处理起来繁琐,开膛破肚后,往鱼肚里塞几株迷迭香,调鲜用的。
付迦宜心里惊叹程知阙动作的熟练性,原想问他是不是在野外做过这些,转念又觉得这问题多少有打听隐私的嫌疑,也就把即将脱口的话咽了回去。
沙滩上簇起一团篝火,海天和暖光相接,勉强可以用来照明。
程知阙慢条斯理地剔掉鱼刺,将一次性筷子摞到碗碟上,缓声说:“先吃这份剔好的。”
付迦宜顿了顿,夹一块肚白鱼肉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等咽下后开口:“很好吃,你不尝尝吗?”
他淡淡道:“我不喜欢吃鱼。”
付迦宜突然想起来,上次在集市一起吃早餐,点的那份马赛鱼汤他的确没怎么动过。
程知阙平常并非话多的人,更别提主动聊起自己的喜好。
付迦宜觉得新鲜,默默在心里记下,面上倒没什么变化,低头继续吃东西。
餐后,两人抵达卡西斯镇。
港口周围有不少船只和游艇,路旁设一座露天美食广场,卖当地的海鱼特色料理。摊面隐隐有股咸香,味道鲜醇,但不及晚上吃的那条无刺的鱼。
岩缝中间几棵阿勒颇白松,碎石路尽头是间不起眼的酒馆,见时间还早,程知阙问她想不想进去待会。
付迦宜平常几乎不会接触到这种地方,难得有机会,自然不想拒绝。
酒馆门口立一块LED涂鸦灯牌,付迦宜扫了眼亮着的店名,“Garder les lumières”,翻译过来大概是留灯的意思,俗也不俗,读起来别有一番韵味。
这个点人正多,昏暗灯光下座无虚席,R&B音乐风格的反拍鼓点环绕在室内,分贝不高。
付迦宜随程知阙来到吧台的位置,刚坐到高脚椅上,听见他问:“要不要喝点酒。”
“我能喝吗?”
“有什么不能。”程知阙笑了声,“就算你未满十八岁,在这也无所谓。只要不说,没人会知道。”
付迦宜抿了抿唇,忍不住纠正他:“我已经十九了,三月份刚过完生日。”
程知阙笑意不减,“有印象。”
“嗯?”
“在旧港开房那次,无意间瞧过你的证件。”
付迦宜不着痕迹地一顿。
他放慢语速,独独吞并了这两句话的主语,说不清道不明,似乎无形中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程知阙戴腕表的手支在桌面,用眼神示意站在吧台内围那个金发碧眼的调酒师,要了一杯甜酒和一杯野火鸡。
付迦宜有点疑惑:“野火鸡是什么酒,好像从来没听过。”
程知阙:“一种高浓度威士忌的俗称。”
“我等会可以尝尝吗?”
“这酒不适合你,很容易喝醉。”
他侧后方是整面刷了绯色涂料的墙壁,复古壁灯晕开杏黄色光圈,洒在他肩上,层次感分明。
付迦宜有一瞬间觉得,那段无形中的距离好像更近了,近在咫尺,轻易就能触碰到。
没经太多思考,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融进轻音律当中:“如果真喝醉了,还有你护着我。”
程知阙目光落在她脸上,低低一笑,似是一语双关:“想喝就喝。只有尝过,才知道适不适合自己。”
两杯琉璃质地的酒盅被端过来,杯口抹一圈白砂糖,用白玉兰干花做点缀。付迦宜拿起其中一杯,盯着琥珀色的酒液看了几秒,稍稍仰头,浅呡一小口。
辛辣液体淌过喉咙,她止不住地咳嗽,好一会才停下来。
程知阙将事先备好的蜂蜜柠檬水推过去,“喝这个缓一缓。”
杯里加了冰块,喝完缓解了轻微的不适感,付迦宜握住凉丝丝的杯壁,随口提起:“我爸爸他,应该有托你24小时监视我的一举一动吧。”
程知阙没瞒她,“的确有这项任务。”
这回答在意料之中,付迦宜不觉得意外,“那他有没有跟你讲过,不能带我去一些地方,比如酒吧之类。”
程知阙不答反问:“来这种地方,你心情如何?”
“……自然是开心的。”
“一切以你的体感为主。至于你父亲那边,我不介意谎报军情。”
付迦宜很明显地怔愣住,张了张嘴,正要说些什么,抬眼瞟见有道人影靠向这边,是个穿灰色运动装的男人,亚洲面孔,娃娃脸,戴副细框眼镜,看模样大概二十岁出头。
男人直奔程知阙而来,开始像是还不太确定,直到走近看清长相才安心,朗声说:“阙哥,还真是你。”
付迦宜下意识看向身旁的程知阙,他面色如常,分辨不出悲喜,淡淡对男人说:“不好好留在巴黎工作,怎么有空来马赛了?”
“我离职了,刚交接完不久。前阵子听淼哥说,你近期会去马赛,我想着来这边瞧瞧,万一能碰到你那就再好不过了。”话刚说完,男人扭头看付迦宜,“阙哥,不介绍一下?”
程知阙显然认为两人没有深入认识的必要,言简意赅地说:“付迦宜。”
突然被点名,付迦宜理了理混沌思绪,朝对方微微颔首以示招呼,听他自我介绍——庄宁,在法留学的中国人,毕业不到两年,目前打算在马赛常驻,是这家酒馆的老板。
程知阙出声打断庄宁自来熟的长篇大论,让庄宁先走,寻一处僻静的位置等他过来,又嘱咐付迦宜:“在这等我一会。喝点其他的,别贪杯。”
付迦宜说“好”,看着他们相继走远。她没再碰那杯野火鸡,喉咙里火辣辣的烫,喝完大半杯蜂蜜柠檬水才压下去一些。
程知阙和庄宁并排站在弧形折梯的背光处,不知道在聊些什么。
付迦宜单手托腮,视线略过肤色各异的男男女女,放眼打量程知阙清孑的背影。大概因为喝了点酒,身体有些飘忽,脑子里反而异常清醒。
她恍然记起很多。
第二次见面他递来的那件外套;近期他的尊重和各种细致入微;被剔刺的鱼肉和刚刚那句叮嘱,他做这些,不是勉强关心,也不是出于对付晟华的讨好。
这种潜移默化的体贴和对症下药才最有吸引力。
付迦宜一时心乱,收回投出去的目光,跳下高脚椅,想去趟洗手间。
没等走出去,针织衫衣摆被人轻轻攥住。
一个穿宽松跨栏背心、皮肤黝黑的小男孩仰头看她,手里捧一束鸢尾花,用南法特有的口音问她:“姐姐,买花吗?”
庄宁来马赛不到一个月,花掉积攒下来的一部分积蓄,租到半成品装修的一爿小店,从接管到开业,风风火火忙到现在,压根没想过会这么快遇见程知阙。
时隔大半年,原以为等见面时定有许多旧要叙,想起过往那些乱七八糟的焦心事,又觉得没必要再提。
庄宁斟酌片刻,到头来只说了一句开场白:“上个月阿姨忌日,我去了勃艮第一趟,赶晚上的火车,到那已经是隔天上午了,可惜没跟阙哥你碰上。”
程知阙目视窗外,浅声问:“怎么突然辞职了?”
“你都不在了,我留下还有什么意思。淼哥不舍得你当初留下的专利被克鲁斯那个背刺佬独吞,一直守在那,我实在没法时时刻刻当笑面虎,索性眼不见心不烦,直接走了。”
程知阙从烟盒里摸出一支烟,按动打火机,低头点燃,勾唇笑说:“成王败寇,倒也不至于这么义愤填膺。”
“踩着好兄弟的肋骨往上爬,这荣誉拿着不烫手么。”庄宁说,“如果不是当年阿姨病重,你腾不出精力理会这些破事,现在也不会孑然一身。”
程知阙没接这话茬,问:“身上钱还够吗?”
“够肯定是够的,大不了平时拮据些,实在不行跟我爸服个软,啃一啃老,没什么大问题。”
“我那儿有张卡,密码没变。走的时候留给你。”
“没事,不用,我自己扛得住。”庄宁粗略算了下,“酒馆的地理位置还可以,抛开杂七杂八的成本和手续费,未来应该能盈利。”
程知阙缓声说:“没必要为了我一直留在这。法国不想待了,随时可以回国。”
“我是能回去,阙哥,那你呢?”庄宁故作轻松地耸肩,“多一个人,起码能帮你分担点事情——不过话说回来,你打算在马赛待多久?”
“还不确定,看情况。”
庄宁笑说:“那我还能等到你重操旧业那天吗?”
“钱随时都能再赚。”程知阙随手掸了下烟灰,侧身往远眺,望向手里捧花的付迦宜,“最近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吧台南侧设一座小型舞台,没请驻场歌手,周围空荡荡的,搁一台电子琴和两把电音吉他。
冷调筒灯照在地面,沤浮泡影,付迦宜半蹲在舞台边上,正跟一个黑人小孩交流,时不时抬手,将额前碎发缠到耳后,一颦一笑生动明艳。
看到程知阙朝这边走过来,付迦宜就近扶一根立柱,缓缓站起身,笑着看他,“你回来了。”
酒劲正上头,或许她不自知,言语间有不自觉的撒娇意味。
程知阙微微眯眼,目光由上到下,落在她怀中那束鸢尾花上,“买花了?”
付迦宜点点头,“你之前教过我,不要随便同情心泛滥,但我想着,经过证实的贫困潦倒应该可以试着帮一下。”
程知阙眼神沉静下来,挑唇,“做得不错。”
夜已深,两人没在酒馆久留,跟庄宁告完别,准备离开。
长廊狭窄,只能容一人通过,付迦宜走在最前面,注意到跟在自己身后的影子愈拉愈远,脚步顿了下,回头看程知阙,“怎么不走了?”
程知阙掀起眼皮,对上她极亮一双眼睛,“是你走太快了。”
“是吗?”付迦宜逐步向他靠近,在距离可近可远的位置停下,“那我……等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