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从酒馆出来,在门口看到刚刚卖给她花的那个叫伦古的小男孩,付迦宜忽然提议,说今晚住宿的地方能不能由她来选。
程知阙唇边勾起淡笑,几分纵容地说:“全凭你安排。”
渔港边沿有条暗巷,离山脊不远,新旧建筑融合,顶峰立一座古希腊风格的复古圆钟。
两人随伦古穿过小巷,走到靠海的半山腰,那儿有几间用石块垒成的房子,伦古一家住一间,其余搭成了简陋的海景旅馆。
付迦宜选了相邻的两间空房,室内装修大差不差,青砖墙面,铁艺单人床,棚顶吊灯开关是许多年前的拉绳设计。
环境一般,好在房间打扫得干净,周围也比较安静,只有隐隐呜咽的风声。
程知阙没急着回自己房间,走到最里面,关上嘎吱作响的格子窗,“住得惯这里?”
付迦宜坐在桌前,托腮看他,小声说:“应该……我其实没那么娇气。”
程知阙谩不经意地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虐待你。”
付迦宜扯了扯唇,跟着微微一笑,试图帮自己找补,“这里好像也没那么差,就当成一次难得的体验好了。”
“我倒无所谓。随你高兴。”
没过几分钟,伦古敲门进来,手里拎着装了松脂和碎木块的玻璃灯,外加两个驱蚊手环。
将东西放下后,他偷偷瞄了付迦宜一眼,友善地丢下一句“姐姐再见”,不等回应,直接小跑着离开了。
付迦宜从没见过这种自制的玻璃灯,拿起桌上的火柴盒,想点燃,左右不知道该从何下手。
程知阙坐到她身旁,从她手里拿过火柴,“我来吧。”
方形玻璃灯罩内跃起一束火苗,付迦宜看着正缓缓上升的黑色烟雾,觉得有点呛,轻咳了一声,“这种灯如果用蜡液和烛芯来做,不是更好吗?”
“不是所有人都买得起材料。他们更愿意把生活费省下来,用在刀刃上。”
付迦宜瞬间懂了,但没说话。
一直都知道人跟人之间的贫富差距明显,可难免还是出乎意料。阶级像条跨越不了的鸿沟,一个过不去,一个出不来,实际很难做到互相理解。
程知阙问她:“驱蚊手环会戴么?”
付迦宜回过神,轻轻摇头,“需要戴这个?”
“靠海的地方虎蚊多,毒性比较大。”程知阙拆开白色手环的暗扣,示意她,“手伸过来。”
付迦宜几乎没有犹豫,乖乖抬起左手。
体内酒精没完全代谢掉,她皮肤尚且还有烫意,碰到他微凉的指节,中和了一点温度,但效果似乎不太好。
她明显感觉到耳廓比刚刚更热了,有快要熟透的趋势。
程知阙摊开她的手掌,大致调试完手环松紧,低头看她微微泛红的眼梢,“在想什么。”
付迦宜收回手,绞尽脑汁,想出一个不算太突兀的回答,“只是觉得你知道的事情很多,方方面面,有点像百科全书。”
大概觉得她的比喻有趣,程知阙笑了声,“到过的地方多了,知道得自然也多。没什么稀奇。”
付迦宜忍住好奇,没追问他以前都去过哪里,只回应一句:“也是这个道理。”
程知阙离开后,付迦宜一个人坐了会,等身上的热度退下去一些,到里面的隔间冲澡。
浴室没装热水器,是自制的太阳能采集装置,存不了多少热水。没洗一会水温已经转凉,她快速冲掉头发上的泡沫,套件衣服,将自己裹进被子里。
等头发晾到自然干,差不多酝酿出一丝睡意,刚阖眼没多久,听见隆隆几声闷雷。
风猛地把窗户吹开,窗帘被掀起来,雨点潲到地板上,淌过一滩水。
雨下得太急,付迦宜从床上起来,摸到吊灯开关,往下一拉,接连试了几次都没反应,这才发现停电了。
她放下拉绳,摸黑去关窗,回来时路过桌旁,不小心碰到了那盏玻璃灯。
玻璃打碎在地,盖过了雷声。
付迦宜杵在原地,一时无从下手,打算先去睡觉,等天亮再收拾满地狼藉。还没转身,一阵敲门声响起,她走到门口,试探着问是谁。
熟悉的低沉嗓音传进耳朵里,混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是我。”
付迦宜打开门,看到程知阙站在门外,愣了一下,“还没睡吗?”
“刚刚怎么了?”
付迦宜大致简述完,跟着补充一句,“……也不是什么大事。”
程知阙借外面声控灯的微弱光线看她,“我进去看看。”
付迦宜顿了顿,往旁边挪,让出过道位置。
抽屉里有救急用的蜡烛和手电筒,付迦宜看着他捡起地上碎片,动作徐缓,修长手指在地面映出浅薄的影子。
她想上前帮忙,听见他说:“之前不是说过,自己有轻微的夜盲症。听话,等收拾完再过来。”
房间里短暂安静,只剩下碎片和地砖碰撞的清脆声响。
付迦宜站在离程知阙两三米远的拐角,稍稍垂眼,目光所及刚好是他宽阔的肩背。
他穿垂感衬衫很好看,亦正亦颓,有种矛盾的熨帖感。
可能“听话”这两个字有足够的杀伤力,犹豫一霎,她主动打破寂静:“夜盲症什么的,其实是我在骗你。”
小姑娘难得说次谎,经验着实不多,坦白完,下意识移开视线,躲过和他的对视。
灯光昏暗,看不清彼此的表情,但不难想象出她眼底的空灵和故作镇定。
程知阙将碎片扔进垃圾桶,弯了弯嘴角,“所以上次是真的。”
“什么是真的?”
“你真在躲我。”
付迦宜莫名生出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面上尽量不动声色,生硬转移话题:“不知道雨会不会下整晚。”
程知阙由着她下了这台阶,“应该不会。马赛很少有久雨不晴的时候。”
一阵恰如其实的沉默。
付迦宜随便找个底座,将蜡烛立到窗台上,看向沾满雨点的格子窗,抛开那些有的没的的顾虑,随心所欲地说:“我想问个问题。”
程知阙没开口,耐心等她把话讲完。
付迦宜在心里组织好措辞,“你之前说来过马赛几次,是旅游吗?”
“算也不算。如果不办私事和正事,随便到一个地方,和旅游没什么区别。”程知阙顺着她的目光看窗外,“怎么突然问这个。”
付迦宜笑了笑,“没什么,只是心血来潮问一下。”
问问题的初衷或许只想找个互相了解的契机,不曾想还没来得及递进,后续便被开头阻隔了。
他的回答圆融、简洁,能让她知晓的方面不多,大概仅限于此。
她的直觉可能有一点偏差。
比起百科全书,程知阙更像一本深文奥义的中西方哲学史,僻字涩句,读起来吃力,专业不通很难做到细致理解。
她学术能力有限,目前还不太能走进这本书的世界。
雨声到后半夜停止,酒后困懒,付迦宜难得赖一次床,直到日上三竿才从自己房间走出来。
外面已经放晴,地面被晒干,看不出潮湿的迹象,像昨夜从没下过那场雨。
后院有片遮阳空地,程知阙倚在那抽烟。
付迦宜过去没多久,伦古出现了,露出洁白牙齿,含笑对他们说:“叔叔姐姐早上好,我妈妈让我来邀请你们去隔壁吃早餐。”
听到这声称呼,程知阙笑了,指间烟雾向上扩散,“叔叔?”
伦古眨了眨眼,一双眼睛被肤色衬得很亮,什么都没说,先跑开了。
从未见过程知阙用玩味的语气警告别人,付迦宜在一旁止不住地笑了两声,一扫昨夜留下的淡淡疲态。
两人绕过后院,跟伦古一家汇合。
家里属实拥挤,老老少少十几口人,全住在不到一百平米的房子里,室内到处都是用力生活的痕迹。
伦古妈妈很热情,问他们今天有没有什么其他安排,如果没有的话,可以跟她到她工作的葡萄庄园参观,那边会提供给游客成本价酿制葡萄酒的服务。
付晟华和付迎昌在各个城市都有私人酒庄,付迦宜很少有跟过去的机会,对这地方还算感兴趣,想着时间宽泛,到哪里都是闲逛,便直接答应了。
路上,付迦宜说:“我印象中最大的葡萄园在勃艮第,那边好像是红酒大区。”
程知阙说:“上次去过的那家墓园,两公里外是你说的大区。”
车子压过减速带,途经铁道路口。
程知阙瞥一眼自动化的道口栏杆,忽想起什么,淡淡又道:“我去看望的那位故人,早年曾在附近工作过。”
付迦宜有些意外。
昨夜还闭塞的中西方哲学史的知识点,突然间有疏通的可能。
如果换作几个小时前,她一定会顺势而为,翻开这本书的第一页。
可是眼下,她不确定两人无意间提到的话题是不是阴差阳错的巧合,以至于可能会不小心失手,翻到空白扉页。
付迦宜不太想试错,只不深不浅地说了句:“能葬在自己熟悉的地方,是件值得安心的事。”
程知阙笑而不语,目光无波无澜,瞧不出异样。
果然是阴差阳错,她不由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