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豪赌
“当某件事已经糟糕到了毫无转圜的余地,唯一反败为胜的手段就是认清现实,摒弃杂念,用你所拥有的最有价值东西去豪赌一把。”
时纯坐在天色舞苑对面的篮球场台阶上,看着不远处被暮色笼罩的独栋小楼,突然想起,这道理还是当初李一叙教给她的。
可惜,她囫囵吞枣,用的也不合时宜。
时纯慢慢闭上眼,手指反复拨弄着掌心的两罐啤酒,忍不住再次回想起在健身房的那一幕,甚至更遥远。
其实从见到裴今澜的第一眼起,时纯便知道他并非良人,她从来不信什么一见钟情,更不相信缘分使然,但彼时她的生路实在所剩无几,哪怕明知前面是万丈深渊,她也不得不跳下去。
时纯原以为,裴今澜于她就如同布置罗网的猎手,只要她主动服软低头,失了猎物挣扎求生的趣味,他自然会抛之脑后。
事情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失控的呢?
是那天晚上,她追着裴今澜那辆车质问的时候?是她权衡利弊,选择接受那封实习Offer时候?还是她主动去刺下那幅图的时候……又或者,这场游戏的主导权,早在他们第一次相遇时,就已经落在了裴今澜的掌心。
不然,他怎么会说出那句话。
——“怎么办?我真有点想带着你走了。”
——“如果你没有满口谎言。”
那一刻,时纯前所未有的心惊,甚至比他当初坦言邀请时更让她措手不及。
“你很聪明,很知道怎么做能让我满意。”男人慢条斯理地拂过茶盖,眉眼间都像是被温柔占据,“和李一叙保持距离,是怕我对他不利;讨好荀老,是为了让我对你放心;这幅夜莺玫瑰呢?”
他笑了一下,语气骤然下沉:“明明满眼都是厌憎,偏要做出这幅乖巧的模样。时纯,你该不会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
裴今澜抬眼,眸光如同冬日金乌。
“世人都会厌倦千篇一律的鸟儿,可若这鸟儿其貌不扬,却生着反骨,反而会让人更感兴趣。”
他笑着说:“像你一样。”
哪怕已经过去半个月,时纯依旧清晰地记得,裴今澜说出口的每一个字,他比任何时候都要耐心,可看着她时的那双眼里却盛满了冷意。
那一瞬间,时纯知道自己已经输了。
她拼上自己最重要的尊严下注,赌裴今澜这种人绝不会青睐自投罗网的猎物。可偏偏,他是个洞察人心的疯子,她所有的精心算计,在他眼里都如同跳梁小丑。
“你舅舅的判决要下来了,乔声最后一台手术就安排在三天后。”裴今澜准时起身,西装外套搭在手臂,走到时纯身突然道,“还有你的朋友,是叫苏垚垚吧?我记得她家是做家居的,最近生意好像不太好。”
男人的话音戛然而止,时纯仰起头,听到自己不由自主地开口:“你到底想让我怎么做?”
裴今澜将外套搭到时纯的肩头,细心地帮她把柔软的齐肩短发拢到后背,眼底涌起一丝满意:“从今天开始,每周五都会有人过来接你。”他帮她整理好衣襟,道:“小夜莺,等我回来。”
“纯纯!”苏垚垚的嗓门突然砸了过来,时纯猛地回神。
她一抬头,就看到带着摄像机,打光板,电脑和两大包道具的一群人正挥着手朝自己走来。
苏垚垚先一步过来,笑着挤到时纯身边:“你都等急了吧!都怪你们杨老五龟毛,最后一个镜头拍了二十几遍才过!说好了只客串的五秒钟,结果演的我脸都僵了。”
杨璃戴着帽子,扶了一把黑框眼镜,不客气地嘲讽:“可惜美女长了嘴,你要不那么本色出演,我也能省点力气。”
时纯听他们日常斗嘴,扭头看向还在检查原片素材的几个男生,她抬手指了指脚下的两扎啤酒和三盒披萨,又扫了眼杨璃,道:“恭喜杀青,特意给你们准备的。”
“这怎么好意思。”杨璃扶了一把黑框眼镜,心直口快道:“这次拍摄能继续,多亏你帮忙救场!占用了你的暑假,又要辛苦你熬夜做后期,半点酬劳都没有,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激。”
“我们昨晚看了你的粗剪。”旁边的白衬衫男生竖起大拇指,“不愧是帮学校做过宣传片的剪刀手,效果比我们脚本构想的还要惊艳!杨璃还说要配合你的风格多拍几组空境,到时候比赛就算拿不到冠军,最佳剪辑肯定跑不了。”
时纯把手里的啤酒递过去,“那不成我抢了你们的功劳了。”
她话音刚落,几个人就面面相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苏垚垚看得着急,瞪了眼杨璃说,“你们一个寝室的客气啥啊!”她看向时纯,脱口而出,“杨璃她想邀请你加入他们团队,纯纯你要不要来?”
旁边的白衬衫男生也说:“是我们的集体邀请,时学妹你考虑一下。”
他略微沉吟,分析了目前互联网视频平台的大环境和趋势,道:“流量时代不复存在,现在想脱颖而出靠的还是内容和打法,我们打算组建个工作室专门去打造IP,你有很强的专业能力,又懂经济管理,我们很需要这样的主心骨。”
“这事也不急。”杨璃怕时纯压力大,又觉得男生催的太紧,略微有些不自在,跟时纯解释说,“白学长也是惜才,我想着你也许会感兴趣,就答应来征询下你的意见。”
时纯陷入沉默,想了会,还是摇了摇头,“我事情比较多,暂时脱不开身。”她着意看了眼杨璃,“你都清楚的,就不耽误你们了。”
杨璃道:“距离毕业还有一年,你可以慢慢考虑。我们是真心想邀请你的。”她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了下头,“不管别人怎么看,反正只要你愿意来,我随时欢迎。”
时纯有些意外,想起上次朱衣衣在寝室说闲话,也是杨璃站出来替自己说话。
她和杨璃,不算熟。可她却这么信任自己。
时纯不由自主勾起唇角,“谢谢。”
一群人毫无顾忌地围坐在地上,在寂静的篮球场胡天海地地侃着,脚下是零食外卖,手里拼着饮料啤酒,没多久就东倒西歪地躺平在篮球场。
易拉罐空荡荡地滚落台阶,落日依依不舍地回归故土,时纯撑着精神送杨璃他们挨个离开学校,这才塌在苏垚垚的肩膀上,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苏垚垚还在嘻嘻哈哈地同她闲聊,从杨璃他们的微电影比赛,到朱衣衣总是被她怼的哑口无言的囧样,最终拐弯抹角地提到了她的实习转正。
时纯骤然清醒,她停住脚步,苏垚垚也安静下来。
“纯纯,你怎么都不哭啊?”苏垚垚声音很轻,仿佛风一吹都要散开。
她松开挽着时纯手臂的手,突然低着头坐到了附近的台阶上,不知道过了多久,脚边的落叶都堆了几片,才慢吞吞地继续说,“其实,发生爆炸那天,我去找过你。”
像是怕时纯想不起来,苏垚垚特意嗓音清亮地说:“派出所门口,我听到了你和金卓岸的谈话。”
那天她亲眼看着时纯上了金卓岸的车,再后来就是自己收到了有朔的入职邮件,当月工资里甚至还多了一笔不算少的内推奖励。
“你其实并不想去裴氏吧?是因为我的关系,才答应他们的。”
时纯打断:“不是。”
“那我放弃有朔,你能离开那里吗?”苏垚垚追问。
时纯看着苏垚垚,这人看似没心没肺,但其实比谁都要细心。
半晌,她道:“你想说什么?”
苏垚垚挣扎了一会,最终在时纯的锐利的眼神下败下阵来。
“娑岚香水展那天,你也在场。对不对。”
她回忆那段时间时纯的反常,停顿了一下,像喘不过气来似的,好一会才继续说了下去。
“有朔创投明面上是独角兽企业,但背后却是裴氏的资金支持。家里说起,我才知道裴氏内部现在很不太平。”苏垚垚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用“那两位太子爷”代替,“他们内斗可狠了,裴氏总部更是乌烟瘴气,很多人都被连累成了炮灰。”
见时纯毫无反应,苏垚垚更加着急起来,“都怪我犯蠢,才害你被牵扯进去,裴……他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你做他的助理肯定没什么好事。”
“纯纯。”苏垚垚欲言又止。终于,她还是问出了最想问的问题:“你和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时纯望着她:“李一叙找过你?”
苏垚垚低下头,没有否认,“前几天,我越想越不对,就去找过金卓岸。他告诉我,只要我愿意配合,可以随便提条件。”
时纯抬眸:“他为难你?”
苏垚垚摇头:“我已经提了离职。”
时纯意外。
苏垚垚继续说:“我不知道你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与虎谋皮,很危险不是吗?我帮不了你,也不想成为你的把柄。而且对我而言,相比较自由,任何东西都无足轻重。”
苏垚垚坦然看向时纯,没有把自己看到她上了裴氏的车说出口。
她小心翼翼地说,“我们一起长大,虽然你总是冷冷淡淡的,但其实比任何人都要心软。纯纯,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自私一点,永远做一个只对自己好的人。”
她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笑着拉时纯的手臂,吸了吸鼻子继续说:“什么叶家啊,债务啊,裴氏什么的,我们不管他们了行不行?”
不管他们。
时纯心里默念,她其实可以做到。
可她答应裴今澜的邀请,真的只是为了帮那些人吗?如果是,她大可以规规矩矩地做得更好,从他身上获得更多。可她现在,分明踌躇,试探,更想争夺那份主导权。
时纯还记得第一次遇到裴今澜时。
漆黑的夜里,他手上摇晃的那只玻璃杯,白色的药片沉浮,她绝望地向他求助,车窗内那双秾艳眼眸漠然又沉坠。
她心里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拨了一下,很奇怪的感觉。
——就好像有什么事情被她遗忘了,而记着的那个人,恨意凛然。
她能听到自己骨头里都在叫嚣,对真相的渴望蠢蠢欲动,所以她被怂恿着,不知不觉走到了这一步。
“其实,我没你想的那么善良。”时纯想通,抬头朝着苏垚垚,“如果非说有一点,也只那么一点。”
她看着晴朗夜空,猝然想起小时候在垃圾厂救自己的那个哥哥。
“垚垚,你不知道。人在绝望的时候,万不能看到光。要是看到了,光却灭了,那个人就必死无疑。”
她曾被人救下,便也不想熟视无睹。
那些因为舅舅家破人亡的债主也好,乔声也罢,就像她去质问裴今澜的,帮一把不过举手之劳,可对他们来说,却足以改变一生。
“我有我的企图,可我也不想做刽子手。”时纯慢慢解释给她听,“不管是直接的,还是间接的。”
苏垚垚静默,片刻她擦了擦眼睛,突然拿出万夫莫开的气势道:“那既然这样,我就陪着你好了。”
时纯抬起头,看到苏垚垚摸出手机给她发消息,“这是我收集到的他的事情,你好好看看,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苏垚垚点开聊天记录里的图片,随手翻了几页,又想起什么似的说,“不对,这些也可能是编的,你还是看这个吧。”
时纯微微俯身,就看到苏垚垚打开论坛客户端,她刷了好几遍,抱怨了几句网差,再一刷新,网页已经停止访问。
“别刷了。”时纯道。
一看就是被处理掉了。
“下午帖子都还好好的。”苏垚垚回忆了一遍,捡着记得住的说,“上面说裴……嗯那个人以前是国家运动员,还拿过冠军奖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退役了。十八岁被接回裴家,成了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时纯记得上次打网球时,荀老也提过几句,内容倒是和这帖子相符。只不过,她后来去检索,却发现网上根本没有这些内容,就连官网名单里也没有裴今澜的名字。
她来了兴趣,“还有别的吗?”
苏垚垚思索着:“我记得,楼主还说他好像还改过名字。”她锤了下脑袋,只觉得酒气上头,十分胀痛,“不好意思啊,我实在没记住,当时刚看到一半,杨璃喊我拍摄就给叉掉了。”
时纯见她坐得东倒西歪,便伸手去扶住她,“先回去吧,再晚寝室就要关门了。”
“你傻了,今天周五——”
苏垚垚还在说话,时纯耳畔却像是被静了音。
长长的石子陡坡下方的小路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一辆深灰色的车,车窗半掩,只有车头的灯光静默地亮起。
送苏垚垚回去,时纯踩着夜色上了车。可她万万没想到,司机前往的地方竟然是娑岚别墅。
相比较上次的灯火通明,这次的建筑物就像死气沉沉的墓地,她一路前行,发现沿路的规划变了许多,就连上次停车场附近的休息区也被夷为平地,变成了一眼望不到头的玫瑰花圃。
枯萎肃穆的头颅压弯枝头,时纯看到的瞬间,后背都像是疼了一下,她几乎忘记了呼吸,下一瞬,手机上就跳出一个陌生的境外电话。
她心里一怔,莫名地生出一种预感。
电话接通,不等她开口,对面女人的中文腔就柔软地传了过来,“您好,请稍等一下。”
紧接着,裴今澜的声音果然落了下来。
“会玩德扑吗?”
时纯嗓音喑哑:“看舅舅玩过。”
她听到对面静悄悄的,偶尔有筹码散落的响声,旁边的荷官似乎正在同其他人介绍规则,流利生动的英文背景音里,裴今澜突然问了句,“想我吗?”
时纯一愣,不知道话题怎么突然转到这里。
她脑海里突然浮现起那天裴今澜的不悦。片刻,她诚实地摇头,“不想。”
对面很轻地笑了一下,“行,听你的。”
时纯疑惑,只听对面似乎拉开距离,嗓音愉悦地同荷官说了几句话,时纯听不太清,在一片静默声中,她隐约听到荷官提到了“all in”这个词。
须臾,她就听到了撕破耳膜的喝彩声。
“赢了?”时纯不由自主地问。
嘈杂褪去,话筒对面的人似乎往后靠了靠,语气慵懒,又难得狡黠地同她说,“托你的福,我输掉了整个娑岚。”
他笑了起来,轻松至极:“小夜莺,好好想一想,怎么补偿我吧。”
作者有话要说:时纯:你套路我
裴今澜:有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