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徐衍昕天生能适应各种环境,各种饭局,气氛多差他都吃得下饭,这需要归功于徐昭的调-教。毛猴带他们来的是一家农家乐,分圆台面、四方桌,徐衍昕扫了眼那满是毛刺的桌角,便听到江屿说:“圆桌。”
徐衍昕这才忍不住侧头看他眼,对方却没有看他的意思。江屿比从前成熟不少,但这种成熟基本是靠名牌堆砌而来的,他扫了眼江屿的表,劳力士新款格林尼治型。但他的印象还停留在江屿递给他八宝饭时的手腕,只戴着运动腕带。
江屿拿到菜单,第一时间递给了张安,而毛猴都下意识地看了他眼,他假装低头看手机消息,其实一个字都没映进眼睛,等轮到他时,已经点了六七个菜,他只补了个八宝饭。点晚餐,其他人都手脚尴尬,唯独徐衍昕拉开羽绒服的拉链,挂在了椅子靠背上,又问服务员要了壶热水,洗餐具。徐衍昕洗完了自己的,也顺带帮张安洗了,张安还没来得及道谢,就听到徐衍昕下意识地朝对面伸了手,道:“你的呢。”
江屿终于抬头看他,似笑非笑的目光。
徐衍昕才回想起他们之间的龃龉。
他那讨人厌的下意识反应。
他补救般地笑着问他:“你的不要洗吗?这种一次性餐具很脏的。”
江屿还是没动,,但好在毛猴出来打圆场,把自己的餐具递给徐衍昕,还夸了句:“这么多年没见,你怎么还是那么小媳妇。”然后毛猴想把自己舌头咬断。
张安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徐衍昕,悟出些什么。
徐衍昕不以为意地说:“我这叫与人为善,你会不会说话。”陆续上了几道菜,都是清汤寡水的菜,没一个辣的。虽然徐衍昕长了一张吃素的脸,但他的确喜欢吃肉,还喜欢酸辣重口味,算是S市人里的变异体。徐衍昕夹了几筷子肉,然后又撒上不少辣椒酱,搅拌均匀后再混着米饭吃,看得旁边张安迟疑地说:“你喜欢吃辣的?”
徐衍昕嚼着嘴里的东西,含糊地说:“嗯。”
“那我刚刚应该点几份辣的,我现在帮你点?”
“没事,我可以自创的。”
毛猴道:“不用管他,他长得跟初中生似的,但口味和胆量都是这个,是吧,徐衍昕,”毛猴朝他竖了个大拇指,然后又朝江屿竖了个小拇指,“你是这个。”
江屿冷冷地瞥了他眼。
“你别不承认,你高中我们一起去鬼屋,我们都以为是徐衍昕挂你身上,没想到是你挂你小媳妇身上,就差没让人家背你了,可怜徐衍昕那点身板被你压得气都喘不过来,妈的,想想就觉得有意思。”
毛猴说罢,却没听到回应,才反应过来。旁边的江屿脸黑得跟什么似的,毛猴心说,就这脸色,搁犯罪电影里,绝对是反派BOSS级别。而徐衍昕乖乖吃饭不接茬,而张安嘴唇蠕动,筷子都没动几口。
而徐衍昕已经吃完一碗饭了。等八宝饭上来,张安和毛猴一筷子没碰,只有江屿和徐衍昕各挖了一勺。徐衍昕吃着红豆味的馅,甜丝丝的,昨天挨的骂,今天碰到的尴尬,也都一笔勾销了。徐衍昕心说,你不理我,我就吃饭,反正你请客,不吃白不吃。吃过了饭,毛猴又叫了一箱啤酒,给他们倒酒,给徐衍昕倒酒的时候,还特地嘱咐他:“你别喝。”
“不行,为什么不让我喝,我早成年了。”
“什么成不成年,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酒品差得一哈麻皮,”毛猴推推他,“你要是喝醉了,江……我可不送你回去,听见没?”
“你好啰嗦。”
“嘿,你——”
徐衍昕拍拍自己的胸口,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的酒量就跟你兜里的钞票一样,蹭蹭蹭地往上升。”
“嘴巴这么甜,那是得给你倒点酒喝,不过可说好了,你喝得醉朦朦的就得停了,否则江……就又要有人骂我了。”
徐衍昕心说,这回没人管。他豪迈地拍了三响声桌子,道:“满上。”
然后喝酒前,拍红的手先蹭了蹭自己的裤子,很委屈。张安向来文质彬彬,从没见过这般姿态,朝江屿投去迷茫的眼神。江屿扫了眼那人大开的V领毛衣和嘴边的泡沫渍,过敏似的移开眼线,对着张安得体地笑道:“我先送你回去?”
“再坐会吧。”
坐坐坐。
有什么好坐的,你又不喝酒。
而且你连法条都背不出,还不如我这个肄业四年的律师。徐衍昕觉得自己就是一缸醋,浑身发酸。他悄悄地瞅了两眼江屿,只觉得这人好装,靠着椅子摸自己的腕表,像个贵公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在拍唐顿庄园。他那与人为善的大脑被酒液浸透了,现在是与人为恶的徐衍昕了。毛猴勾着他的脖子,眯着眼睛说:“别喝了,你数数这是几?”
徐衍昕眨眨眼睛去看他,但毛猴变成了好多个毛猴,他像进了花果山。他只好靠着毛猴的肩,摸他伸出来的手指,一根,两根。他自信满满地打了个酒嗝,说:“二,你,你骂我二,你居然骂我二。你才二,你们姓江的最二。”
毛猴看了眼黑脸的江屿,把他扶正,说:“这是六,大哥,六六六。”
“你骗人,我只摸到两根手指。”
毛猴吼道:“就是六,你个傻帽。”
俩酒鬼嚷嚷起来,江屿对看傻眼的张安说:“我先送你回去。”
走前毛猴像是忘记了所有,下意识地冲他喊了声:“你送完同事赶紧回来,你小媳妇烦人得很,喝傻了,还数学好呢,二六都分不清。”
江屿走的时候,徐衍昕偷偷瞥了他一眼,就这么偷偷一眼,他就收回了眼神。而江屿若有所感地往回看,徐衍昕拉着猴正喝得销-魂呢。
张安家住城东,稍稍有些距离。张安坐在副驾驶座,失魂落魄,江屿打开巴赫的勃兰登堡协奏曲,活跃华丽的旋律倾泻而出。张安才轻轻地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最喜欢这个?”
江屿说:“因为我们品味相似。”
“是吗?可是,我觉得你今天和从前很不一样。”
江屿笑道:“我今天表现得不好吗?”
张安有些慌忙地说:“不是,你很好,你一直很好。”
“是我自己的问题,我总觉得今天的你,比之前真实,”张安望着江屿握紧方向盘的手指,“以前我总觉得你离我很遥远,但今天的你,就像一个普通人一样,离我很近很近。”
“我本来就很普通,是你高看了我。”
“不是的,”张安很着急地说,“或许你自己没有发现,但是你在人群中会发光。即使你在一堆人里面,我也能立马找到你。你……和别人是一样的,和我也不一样。”
张安颤抖着嘴唇。
江屿将车停在路边,窗外是黑漆漆的夜空,车内是暖黄色的光,暧昧而温暖的柔光照在他的半张脸上,另一半藏在黑暗里,浸沐着光的那半张脸,英俊得让他无法直视。不论是浅棕色的瞳孔,还是勾起的邪笑,都是他熟悉而陌生的模样。江屿说:“你是在奉承你的上司,还是真心话?”
“当然是真的。”
随着他冷冽的香气,江屿也瞬间逼近了他。明明是在这么温柔的光下,气息却依然是生人勿近的凌冽。
张安说:“我今天输了,第一战就输了,律所的人又要编排你了,和在英国一样,我不想再给你添麻烦了,江屿,对你而言,我只是个拖油瓶而已,哪有资格……”
“没事,我又不在意他们怎么说。而且我知道你尽力了,你回去洗个热水澡,好好休息一下,明天起来又是崭新的一天。”
张安突然抓住他的袖管,说道:“江屿,我好害怕。”
“我怕你离我越来越遥远,明明之前还能看到你的身影,但现在却觉得你离我好远,”张安紧紧地盯住他,“你和徐律真的只是普通同学吗?今天开庭的时候他自信,说话有条理,完全不像是一个普通的小律师。看到他的时候,我觉得你们好像。”
江屿没有说话,他便忍不住追问道:“之前你说的,还作数吗?”
江屿是罩着他的一片阴影,他甘愿活在太阳的阴影下。他闻着那满是冷意的清香,竟有些醉了。他迷离地望着江屿,急于得到他一个肯定的吻。然而江屿却犹疑地转开视线,支起了身子。张安抓住身下的皮座位,等他的解释。然而江屿却对他说:“你家到了,早点回去吧,伯母还在等你。”
张安抓住他的手臂:“你那天说你终于忘记了他,我们或许能够有一个开始。我当时只是太不知所措了,我害怕你骗我,所以我没答应你,现在是不是晚了?”
“大晚上的,我们能不能别聊这个?等白天再说。”
张安突然提高了音量,“这有什么关系?这场戏演了四年,你还没演够吗?”
江屿什么都没说。而张安却兀自慌了神,“抱歉,我不是想吼你。我有点激动,我明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过了。”
“没事,早点回去吧,”江屿说,“晚安。”
“你能不能答应我,一定会努力彻彻底底地忘记他,”张安笑了下,“还是说,不是只有模仿他,接近他的我才值得你的垂怜,一旦我露出本性,你就没了兴趣?那我要模仿一辈子吗,江屿。”
“你没有必要满足我的幻想,你可以随时喊停,”江屿手指抵在方向盘上,“我也没有多爱他,我连他长什么样都快忘了,只是习惯而已。就像吃惯了橘子味的糖,懒得换其他口味,仅此而已。”
然而等张安离去,江屿却一拳锤在方向盘上。他皱起眉,看向毛猴发给他的短信。
【他喝醉了。】
他给毛猴回:【你给他倒的酒,你管他。】
而毛猴却发来一张图片,张安家附近网很差,加载的时间格外漫长,他焦急地等待那张图片出现,只见到一个毛茸茸地脑袋抱着马桶的可怜样。或许是等得太久,似乎只看一秒辱没了等待的漫长,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那脑袋,像在安抚,又即使地收回了手指。
他靠在座椅,疲累地闭上眼睛。
黑夜里,一辆融于黑色的车还是走了回头路。
奋不顾身、千里迢迢。
江屿先把毛猴送回了桌游室,再拍了拍副驾驶座上的徐衍昕。
然而徐衍昕歪着脑袋,抵着玻璃窗,睡得跟猪似的。江屿唤了声:“徐衍昕?”徐衍昕晕得七荤八素,但像是接收到感应似的,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然后又被浇水黏上了,头垂在胸前,发旋对着他。江屿一只手握着他的脸,皱着眉说:“你敢吐我车上,就完蛋了。”
没有回应。
酒量这么差,还要喝。
他拿起徐衍昕的手机,输入密码,0112,果然解锁了。他翻了翻他的通讯录,准备叫叶雨清来接他,却收到了叶雨清传来的新消息。
【你向来这样,只要失败过两次,就不会再尝试。你根本就不在意我,甚至希望我赶快离开你,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发短信,我收到公司的排遣,要去米兰。希望此生不复相见。】
他冷笑了声,把手机塞回徐衍昕的手里:“还拿井上雄彦做密码,怪不得人家要跟你分手。”
徐衍昕依然垂着头,可怜地呻吟了两声,很不舒服的样子。
江屿捏其他的下巴,让他抬头。徐衍昕喝得不少,正不安得颤着眼皮,睫毛浓密地在眼睑下面打了个阴影,显得又乖又安静,欺骗性十足。时间在徐衍昕身上失去了效果,他依旧是高中的模样,柔软、开朗。直到他看到那耳后的雪绒花,黑色的、小巧的花,只有两指宽。
江屿用大拇指蹭了蹭那纹身,没掉。而徐衍昕怕痒地抓住了他的手腕,江屿原以为他会松开自己的手,却没想到徐衍昕抓着他的手腕摁在自己的胸前,小声地说:“我好冷。”
江屿替他放下靠椅,又打开暖气。
“原来我比谁都会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