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冉从浴桶中醒过来之后只觉浑身都松软了下来，平素稍有着凉便会疼的小腹也很暖。

赵府众人还在厅中等候，赵冉上前倚在赵老夫人肩头，笑道：“阿奶之前同我说侍郎夫人的医术高超我还不信，今个可算是见识了。”

赵凌霄打量着许清浅道：“娘子年纪轻轻医术便如此高超，定是清平县主教导有方。”

她仍是一副柔弱温顺的模样：“我医术不过寻常，只是在这些妇人之症上略擅长些。我生性愚鲁，幸得县主不怪，愿意教我。”

他笑道：“只是娘子跟着她学些医术就好，可莫要学她那些自轻自贱的行径。”

这自轻自贱说的自然是清平县主沈明舒爱慕许云祁，却反被拒绝之事。

陈氏也附和道：“对呀，你可千万不能学她，追着男人到处跑，还当众示爱，真是没脸没皮，还说什么立誓此生不入金陵，她这是在怨恨谁，要我说就该把她…”

许清浅听着这些话，心中只觉无比悲哀，赵凌霄便算了，可陈氏她是女子，她明明是沈明舒医术的受益者，却用这样的话去中伤她。

“把她如何？”她话未说完就被打断，许清浅冷冷地看着她：“爱慕有何错，你只知她没脸没皮，却不知她走遍各处更多的是为了医治身受重伤的士兵，是为给那些苦寒之地无处治病的女子诊病。若无她的离经叛道，她一介女子怎敢学医收徒，怎敢悬壶济世。你何德何能，敢如此说她？”

赵府一众人都被她的这番话说的愣住了，她们从未想过这个面团似的女子会有发怒的一天。毕竟曾有人当面嘲讽她是娼妓所生，她都只是淡淡笑着。

说完她起身站起，径直走向门口，再未回头。

自回府后，许清浅书也不看，饭也不吃，只呆呆地抱膝坐在地上。

周淮安在她面前蹲了下来，叹道：“娘子先前还劝说别人家的小娘子好好吃饭，怎么今日自己却不好好吃饭了呢？”

她认真地看着眼前的人，猛地抬手抓住他的手臂，语气疑惑又无助：“郎君，我不懂，我还是不懂，县主那样的人，她那样好的人，世人却从不看她的成就，只因为她爱慕一人而不得，便那样诋毁她。”

她一直以柔顺懦弱示人，可他知道，她是一个刚强有野心的女子。所以即便他对她一直有怀疑和防备，不知她是否另有所图，可仍旧尽力让她在这府中可以自由地做她想做的事。

他伸手拍了拍她的手，温柔的安抚道：“这世道对女子本就比男子严苛，并不是清平县主的错。虽有人在诋毁她，但我相信感谢赞扬她的人更多，你说是吗？”

“对，是这样。”她的手放松了下来，不再握的很重。

“娘子今日既然不开心，那就不要读书了。吃过饭我带娘子出去骑马可好？眼下正是打猎的好时候。”周淮安道。

京郊有一处园林，专供皇亲贵族狩猎所用。

周淮安今日未着平日的广袖长袍，而是穿着一身玄色织金箭袖，头戴紫金冠，胯下骏马也是神气十足，一时间整个人少了几分清雅端方，反而有了几分少年时恣意张扬的模样。

他单手挽缰，一派风流倜傥，扬眉笑道：“娘子还不上马？”

他给她准备的不是温驯的小马，而是一匹膘肥体壮，雄姿勃勃的白马。

她脚尖轻点，飞身上马，扬起马鞭挥下，白马前蹄扬起，急速向前奔去。他朗声大笑，扬鞭策马追着她。

两人一前一后，策马在猎场之内奔驰。

她骑在马上，眼前只有广阔的天地，蔚蓝的天空，只觉心情明亮了起来，那种沉闷的感觉消失了。

她抽出背着的弓箭，回身笑道：“郎君要不要比一比？”，周淮安自是无有不应。

猎场的官员已经让人将猎物驱赶出来了，这时猎场里满是逃窜的猎物。

许清浅拉弓射箭，箭去如流星，箭所携力道极大，穿过兔子的眼睛，将它钉在了地上。她并不停歇，而后张弓去追别的猎物。

周淮安也不甘示弱，挽弓射向一只正在奔跑的鹿，箭矢穿颈而过，鹿哀鸣一声，倒地不起。

两人一路射杀猎物无数，逐渐进了密林深处，许清浅的马上挂着几只兔子，她翻身下马，停在溪边。

待她将兔子开膛剥皮，收拾干净架在火上后，周淮安也到了。

看着烤在火上的兔子，周淮安不禁笑道：“娘子动作真快。”

“这不算什么，泾州地处边境，沾染了些燕人的习性，不论贵贱，不分男女，都极擅长行猎。”她回忆着当时同师父打猎时的场景，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闲暇时，师…兄长会带我去郊外的山上打猎。”

周淮安掀起衣袍在她旁边坐了下来，道：“这样很好，我大周开国君主也是马上得天下，可如今不过百年，我周人孱弱至此。”

只看他刚才行猎时的马上英姿，便知他绝非是只会舞文弄墨的文弱书生。可他这样的是少数，多数文人并不习武，如今的巡狩多是武将主导，天子只是端坐马上做个样子。

兔子被烤的表皮焦黄，滋滋冒油，她取过身旁布袋，从中拈出一撮盐均匀在洒在上面。

“只有盐巴，没有多余的佐料，郎君尝一尝怎么样？”她将兔子递给周淮安，接着道：“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1】大周富庶，金陵繁华，大周人已经习惯了安逸享乐。”

他撕下一小块放在口中细细咀嚼，道：“味道很好，娘子好手艺。强敌环伺，兵微将寡，如此安逸享乐只能是自取灭亡。”

“郎君岂不闻上行下效，泾州军当年何其弱，被燕人按在地上打，可后来呢，泾州军神勇，连慕容博的嫡系军队都要避其锋芒。”许清浅盯着他道：“强将手下无弱兵，我大周，非兵不强，而是将不强。”

她只提泾州军，不提许云祁，可又句句都在说许云祁，泾州军神勇，是因有他为将。

周淮安迎着她的目光，问道：“将不强，那娘子可有破局之法？”

她粲然一笑，道：“我兄长，便是破局的关键，当年子陵关一战，唯有兄长不退，他既勇武又爱惜百姓，由他掌泾州兵权再好不过。”

她敬重萧珩澈，别人为争权夺利可以舍弃一城百姓，可他韬光养晦多年，不惜显露锋芒，引得燕王忌惮，也要同她一起守城。

见周淮安陷入沉思，她接着道：“我观史书，地方将领权力过大，则不利于中央集权。然过于限制将领权力，则军队无自主权，战斗力必会下降。燕王刚愎，一心只在权位上，但兄长不同，兄长掌军权，可以同太子和郎君合作得很好。”

这是她第一次同他谈及有关朝政的事，她收起了平素伪装的柔弱，腰背挺直，目光坚定，是个可以信任的模样。

周淮安看着她笑道：“我就说娘子绝非弱女子，现下看来，果真如此。只是不知娘子所图为何？”

她浅笑道：“郎君也并非文弱书生不是吗？兄长待我极好，我别无所求，惟愿兄长得偿所愿。”

他取出手帕擦了擦手，道：“既然娘子不愿说，那我也不再问。娘子今日之言，我会考虑。”

她是个凉薄的人，真正在意的人很少。可周淮安很特别，他们只是假夫妻，彼此之间并无多少真心，可他在她每一次情绪失控时，都会安慰她。即使有时候这安慰中存了试探，但仍然令她触动。

可惜他们立场并不完全一致，做不到彼此坦诚相待。

对不住了，周淮安。

许清浅怒斥陈氏后，赵老夫人心中也觉得陈氏过分了，便训斥了几句，不想陈氏心中不忿，直接进宫向太后诉苦。

而朝堂之上，御史也对着赵家群起攻之。御史台的人俱都是科举出身，周相门生，一个个自视甚高。

你陈氏是个什么东西，他们读书人瞧不上大夫是应当的，可你不过一介乡野村妇，靠着太后才有今日的诰命。安敢那般诋毁羞辱清平县主？

她不入金陵，天子没说什么，太子没说什么，太后也没说什么，你怎么敢那般说她？

御史字字如刀：“清平县主虽因对朝廷有所误解而有些不当言辞，但她于国有功，医治太子，防治疫病，恩泽百姓。周侍郎之妻言氏也是医者仁心，诊治无数内妇之症。不知左相之妻何德何能，如此指摘羞辱她二人。”

御史如此声讨，自有周淮安的意思在里面。天子下令申斥亲舅母，着陈氏闭门思过。

因此事，许清浅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当日散朝后，太后传了口谕，召许清浅次日进慈宁宫请安。

周淮安并不担心，道：“不用担心，既说是请安，那便就是请安，太后不会做什么的。”

他今日骤然发难，不只是为许清浅出气，更是有意挑衅赵捷。赵捷此人，爱妻如命。今日朝臣发难，他不好出手，私下必会有所行动。

只是，这事落在寻常人眼中，便成了周郎为替夫人出气，公然在朝堂之上发难。

【1】出自《孟子》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昨天一下子给我投了五瓶营养液的小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