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噩梦

顾明川蹲墙角蹲了半天,腿都蹲麻了,吵闹声没听到,倒是捕捉到细碎的呜咽声。

星曜耳朵最灵敏,他问顾明川:“公子,你有没有听到哭声啊。”

顾明川收起脸上的笑容,“卫家二房凋零,大房只剩长子和次子,长子卫清得了重病,还是被人抬回来的,不会是卫清不行了吧,他们刚回来,身上没有钱财,也不能去宫里请御医。”

星曜一副傻子大明白的样子,说道:“如果说是卫清病重,那岳娘子是来治病的啊,公子,是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顾明川仔细听着里头的动静,除了若有若无的哭碎声,还有开门的吱呀声。

江庭芜神色漠然的从卫府里出来,星曜心虚要跑,被顾明川揪住后颈,大大方方的从墙角走到世风日下,星曜欲哭无泪,这么被揪着,太丢人了,他左挣扎右挣扎,还是没逃过顾明川的熊掌。

江庭芜再次与顾明川迎面对上,他后面还拎着一个小护从,模样有些滑稽。

庭芜屈身见礼,说道:“沅兮见过顾将军。”

顾明川心中冷笑,小狐狸又开始伪装成小白兔了,上次连累她摔得那么狠,心里还不得活剐了我。

他面上笑道:“岳娘子,目光若是能成刀,我猜,岳娘子恨不得把我剐下一层皮来,可惜啊,明明是只狐狸,偏要披上兔子皮,难不成是担心身上那层皮毛,那更得小心了,我平常上山,比起狐狸,更喜欢细皮嫩肉的小兔子,拆吃入腹。”

庭芜听他这话也不恼,柔声回道:“将军如何断定我是只狐狸呢,狐狸最会勾人,将军才要小心些。”

顾明川见她身后的侍女红着眼睛,想起方才的哭声。

“卫府可是有人故去了。”

星曜总算是停下挣扎,老实的站在顾明川身侧。

庭芜轻叹一声,继而说道:“卫家大房长子卫清,没能熬过去,他身子本不适合长途奔波,理应留在原地好生照料着,怎么会急匆匆的送到都城里来。”

星曜在一旁接话,说道:“肯定是有人不想让他活着回到都城呗。”

庭芜道:“小公子言之有理,不妨说一说,谁最不愿他回到都城里。”

顾明川重重拍了星曜一把,斥责道:“你又在乱说什么,哪天得拔了你这条舌头,省得他天天乱讲。”

星曜吓得捂住自己的嘴巴。

“岳娘子这般聪慧,”顾明川说,“难道还看不出是谁要卫家人的命,以往官员平反,都会被赐予金钱,卫家回都城好几日了,岳娘子可见圣旨赏赐。”

庭芜变了脸色,身后的珉莹身子跟着颤抖了一下。

顾明川顿了顿:“事情大了案子得平,但也得顾虑先帝颜面,不能再让卫家成为皇家的一道刺,没了顶梁柱,新帝才会放心啊。”

顾明川故意点她,叫她明白,他心里打着主意,江庭芜这话要听进去了,往后便不是与她无关了,他故意要拉江庭芜入他的陷阱。

江庭芜听出不对劲,毕竟是在卫府门前,人来人往的,他敢把这话告诉她,要是被有心之人听去,她可就说不清了。

“顾将军在说什么浑话,家里阿父还在等着我回话,先行告辞。”江庭芜一边说着一边越过顾明川。

顾明川并未阻拦,眼含笑意的注视着江庭芜离去。

星曜在一旁着急的说:“公子,你不怕她向太后告密啊。”

顾明川抱臂说道:“从她和陆书一道去见纯阳公主时,我就知道,她不会站高家,翁少酒悄无声息的出现在都城,再听到消息时,就是他指认娄中玉,陛下当即下旨二人处死,连喝茶的功夫都不留给高相。”

“公子是怀疑,”星曜挠了挠头发,“岳家是效忠于新帝的?”

顾明川边走边若有所思的说道:“咱们谨慎些,总是没错的,岳家要真是效忠于新帝,也是臣子的本分,但我总觉得,岳家既不是高氏同党,也不是新帝麾下,你上次查岳家,只查出来岳兴棋是前朝□□时流亡到南越的,可前朝大乱,户籍文籍早就乱了套,还是先帝登基第三年重新筛查,为这些人重上户籍,岳大人到底是不是前朝流民已无从考究了。”

星曜在顾明川身后紧紧跟着,低声说道:“公子,我想起来一事,家主这几日似乎收到了什么消息,正在整理人马要找什么人,我跟那些人打听了一下,说是什么旧人,我怕家主动怒,没敢多打听。”

“阿父在找人,他要找谁,”顾明川一脸疑惑,“叔父远在北域,我们顾家也没别的亲族,他能找谁,话说回来,别说岳家,咱们顾家的文契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我去秘书省查过,阿父投到先帝麾下时,泰州领军武秋彦沙场被杀,高晟前去支援,要不是我阿父得惠仁太子赏识,调去了泰州,恐怕连高相都会折在那里。”

“泰州一战,先帝记住了高晟,”星曜接过话,“高氏得势,从此平步青云,那武秋彦真是可惜了,少年成名,娶了心爱的人,还是泰州领军,不成想败在了南越手里,三万人马,战死沙场,尸骨无存,连夫人都被赵雍夺去了,可怜死了,除了泰州百姓为他立了庙,谁还记得他。”

顾明川反驳:“这话也不对,你不也记得他,被深明大义的人记住,哪怕只有一个人,那都是不枉世上活上一回的。”

星曜没有再接话,心里美滋滋的乐,公子夸我是深明大义的人。

一方心里美一方心里愁。

明兮可怜巴巴的哀求道:“沅兮,咱们真的要去孟侯府啊,那件事我知错了,我不该发脾气,更不该把茶水扔在他身上,我不都命人送钱过去了嘛,怎么还得登门道歉。”

庭芜捏了捏她的小脸,一脸看戏:“你是命人送钱过去了,可人家又退回来了,阿父知晓了此事,点名要你去呢,孟侯可是助先帝打天下的老臣,慢待不得,虽说勋爵人家并无实权,那咱们也不能草草了事,更何况,你砸的可不是孟侯府的下人,而是孟侯府的独子孟小侯,本来我是有意替你瞒着的,但架不住人家把钱退到阿父跟前去了,这一问不就问出来了。”

庭芜本想借着此事随着岳兴棋去一趟孟家,但明兮软磨硬泡的,她只好放弃这个念头,谁曾想明兮命人悄悄的给孟小侯塞银两,未婚女郎,给陌生男子送钱,无论缘由如何,传到外人耳朵,总归是难听的,孟远也是想到这一点,写了信连带着命小厮交在岳兴棋手里,对外说是岳廷尉的赔礼。

岳兴棋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非要拉着明兮去孟侯府赔不是。

明兮嘴巴嘟囔着:“我是觉得我不对,咱们理亏,我怕登门后,孟侯骂我,他要是说我品行不端,败坏家风,我还没办法为我自己争辩,我是担心妹妹你的名声。”

庭芜用力点她的额头,这小女郎满脑子都在想些什么。

“孟侯可是朝堂里出了名的宽厚,阿父的意思是等料理了卫家长子的丧事,就带你去孟侯府,赔个不是就回来了,又不在他家里用饭。”

“说到卫家,天可怜见的,病成那样了,还非要人快些回都城里,这是看卫家零落了,不会造成威胁了,这么对人家,你身边的珉莹跟着阿父忙活着,我昨天晚上还听到她哭,莫不是跟你一起去给卫清治病,看到他暴病而亡,吓着了?”明兮问。

庭芜低声说道:“那可不是,把完脉人就没了气息,我是怕冲撞了什么东西,让她在卫家忙碌些,好让那脏东西别真的缠着她。”

“原来是这样。”明兮没有多想,继续发愁自己的事。

庭芜院里的枣树又抽出了不少新芽,想是用不了多久便要开花了。

等结了枣子,她还要送去紫阳观里给徐伯和师父做枣酥的。

鼻尖游走过一阵若有若无的药香,庭芜闻出味道是从她院里的小厨房传过来的,她轻声轻脚的过去,见珉莹在廊下蹲着煎药。

庭芜轻声道:“你在这煎的什么药?”

“廷尉大人命我送给卫知大人的药。”珉莹刻意压低自己的声音。

庭芜听出来她刻意藏住哭腔,珉莹和澹溪阿姊一般大的年纪,遭遇了同样的祸事,江庭芜和江澹溪还有个江东可以傍身,珉莹却只有一个乳母。

庭芜蹲在珉莹身旁,夺过她手里的扇子:“你累了,我来煮药,亲人在身边却不能相认,我知道你心里难受。”

珉莹埋下头,豆大的泪珠一颗颗从脸上划过,她实在是忍不住。

“想哭,大声哭出来,”庭芜拍了拍她的手,“侍女下人都不在这院子里了,想说什么,都由着你。”

“殿下,卫家都这般境地了,还是有人要致我们于死地,新帝彻查卫氏,我以为终于可以翻案了,可以与家人团聚,可是新帝还是为卫家落下了一把刀,一把永不能翻身的刀,殿下,我心里恨,恨为先帝出谋划策的高晟,更恨新帝的忌惮,现在全天下的人都以为是娄中玉备下了鸩酒,殊不知陆欢中的是四日散。”珉莹啜泣着说道。

庭芜道:“四日散不能查下去,否则紫阳观也难以脱身,查出柳深青又怎么样,抓不住他也拿不住高晟的把柄,不能把自己人折进去,苏都尉病倒在勤政殿前,昨天才命人送回去,我明日去瞧瞧,倒是你,卫清出殡,你还得去送送你的兄长,不论怎么样,卫家还有活得人在,得保住自己,才有机会报仇。”

珉莹擦干眼泪:“属下明白,但属下担心,高相那边。”

“你多调些人手,安排在岳家附近,”庭芜说,“尤其是岳大人上朝的必经之路,有顾家在,他不会蠢到直接动手,但他会利用别人的手杀人,李内监一事,他本意是为了震慑,不曾想歪打正着,反而成全了我们,等风头过去了,再把这些人撤掉。”

珉莹又拿过扇子,脸色暗淡:“殿下,你知晓吗,我从未见过这两位兄长,我乳母说过,我阿兄特别疼我,阿母,阿父视我为珍宝,你之前问我,要不要宣告我的真实身份,我怕啊,我怕他们不喜欢我,殿下,等咱们大仇得报,我们一起回江东,我想回到乳母身边。”

“好,我会完完整整的把你送回你乳母身边。”庭芜心疼的说道。

珉莹总算是笑出了声。

庭芜心中何尝不难过,珉莹本该是盛放在靖梁城中亭亭玉立的芙蕖,而她本应是南越尊贵的嫡公主,昔日,南越大军兵临江东,江东领军陈珺营不得以交出了江婉若的骨灰,为了两位公主不落到桑夫人手中,徐伯声称江后和澹溪公主皆不幸葬身火海。

江婉若出逃时,已有两月的身孕,赵雍问起江后腹中之子如何,徐伯只说在逃亡路上一路奔波,江后不幸小产,赵雍不信,非要打进江东,亲眼瞧一瞧,他不信,骨灰盒里的东西是陪他一路打天下的江后。

“她那么要强的一个女子,不会屈尊在一个狭小的盒子里,她仍是大越的皇后,我要把我的妻女带回去,再不交出我的妻子,我也只能杀进江东。”赵雍双目猩红,整装待发。

徐伯站在城墙上,脸上布满怒火,赵雍此次率了三万精兵,江东如今不过两万的兵马,主公的属下,逃得逃,走得走,这里已经不是曾经的江东了,拿什么和赵雍相抗衡。

佑娘察觉到他心中的不安,她冲着城墙下的赵雍喊话:“赵雍,你若还认主公对你的知遇之恩,郡主对你的多年陪护,便退去,江家军有没有谋反,相信你比我们更清楚,江东不会对你造成任何威胁,若是出兵,只怕百姓心中难安,江东若是大乱,沿海海寇便会趁虚而入,这本是得不偿失的事。”

赵雍心中对江家有愧,他软了语气:“你侍奉皇后这么久,我不愿为难你,我只想带回我的妻女,废后是气话,我可在江东父老前立誓,我绝不废后。”

佑娘落下泪,但凡有别的路可走,他们绝不交出郡主的骨灰,她实在是恨,底下的赵雍捧着骨灰与她对峙的模样,越发衬得郡主可怜,她最爱的男子,抱着她的骨灰,却怀疑她的真假。

“郡主小产,身子虚弱,火势越来越大,为了护住公主,双双葬身火海,你若不信,大可去查,郡主临终前说了,他日你兵临城下,让我们把骨灰交给你,任凭你处置,只求你放过江东百姓。”佑娘哭着说道。

这话真假参半,江后出逃后不久,在客栈里生下了江庭芜,江后生产后体虚,碰上杀手截杀,放火要烧死他们。

江后把孩子抱给徐伯,佑娘护着澹溪,江后催促着他们离开客栈,自己却被倒下的木柱砸中动弹不得,庭芜一个奶娃娃,澹溪也不过两岁左右,坐在地上抱着妹妹,两姊妹什么都不懂,只知道放声大哭,徐伯和佑娘推了半晌,柱子纹丝未动。

“快走吧,别陪我等死,赵雍要致我们于死地,等你们回到江东,他要是前去讨伐,你们把我交出去吧,但请你们护好我的女儿,绝不能送回宫去。”

她记得她被软禁时,桑夫人对她说,赵雍要废后,等她做了皇后,她要把两个女儿送去和亲,正因为此,江后下定决心出逃。

江后望着两个女儿,眼里满是绝望,她在火中哭泣:“澹溪,阿芜,母后对不住你们,澹溪,照顾好妹妹,你外祖父留下了兵符,回江东去。”

澹溪歪头看向江后,她还以为江后如从前般与她玩闹,只在一旁傻笑。

江后哭着哭着便笑了,她努力够出手,要摸摸两个女儿:“阿芜,澹溪。”

徐伯和佑娘还在费力,试图救出江后,可惜一切都是徒劳无功,佑娘看出江后想要抱抱小公主,快步跑过去,一手抱着庭芜,一手牵着澹溪,等到了跟前,江后已无气息,佑娘悲痛欲绝,带着两位公主跪在江后面前。

“母后,母后不跟我玩了。”澹溪说话还不清晰,她去拉江后,要她起来陪她玩,发现拽不动,她就扯着嗓子喊,可无论怎么喊,江后都不会再应她了。

火势蔓延,整个客栈变成一片火海,徐伯无法,只能带着佑娘退出客栈,他们四人悲愤的看着江后被火龙吞没,一并被吞没的还有他们所有的钱财。

直到第二日,那火才消停,残垣断壁中,徐伯找到了江后被烧的面目全非的尸首。

三年后,靠着沿途乞讨,他们才回到江东。

赵雍得了消息,带兵前往,凭着佑娘那番话,他没有继续对江东不利,带着江后的骨灰回了丹临,或许他知道自己的女儿还活着,惦念着最后一丝情分。

一路历经太多艰险,澹溪也慢慢明白那时母后的绝望,她曾捧着母后的骨灰,在深夜趴在庭芜跟前告诉她,这是母后,庭芜小小的坐在床边,她傻傻的问:“为什么母后要住在木头盒子里啊?”

澹溪向庭芜说起那天恐怖的火海,要她记住,母后是被一个叫桑夫人的人害得。

后来庭芜吵着要逛街,遇到了杀手,幼小的庭芜终于明白了。

人是会杀人的。

自那以后,她常做噩梦,梦里,母后倒在火海中,可她看不清母后的脸,说来也怪,那梦太真实了,明明那时她还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