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糖渍话梅
“小馋猫。”
苏禾笑看着梨花奴,一身雪白的毛发干净松软,摸上去顺滑温暖,可见它的主人是个心细的。
小猫翻着肚皮仰躺在苏禾脚边,求摸摸。
苏禾去后厨取了她前些天晾晒好的小鱼干,先递给梨花奴磨磨牙。
小猫儿一骨碌翻起来,抱着鱼干认认真真地开始啃了起来。
嗯,果然是饿着了。
苏禾记得,梨花奴吃饱的时候,是不大喜欢这种没什么肉的小鱼干的。
它更喜欢肉质肥美的鲜鱼。
几个月大的小猫就先学会挑食,也不知道像了谁。
苏禾看着啃小鱼干啃得一脸满足的梨花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位面容清隽,苍白的脸上却鲜有气色的年轻公子。
上回见面,他坐在窗边,静静地看着一地狼藉和突然闯入的苏禾。
他身上没有少年人的生机,寡淡的面色看不出喜怒哀乐。
一双好看的桃花眼里,平静无波,如古井深潭一般死寂。
那样的眼神,苏禾至今记忆犹新。
梨花奴都饿成了这样,它的主人该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吧?
苏禾想到,近来几日酒楼里格外忙碌,她自己都顾不上吃朝食,一般都用冷水泡个馍馍对付了事。
自然已有好几日没有给邻居送过饭了。
苏禾心中一跳,拉了院门跑到隔壁。
一连敲了好几十下,都没人来开门。
苏禾开始慌乱了起来。
钱掌柜最近爱听的戏本子都是些热热闹闹的武戏。
什么山匪闯进孤身养病的富家公子独居的院子,杀人劫财,纵火掠夺,无恶不作。
苏禾越想越心惊。
她也顾不得礼数,喊了声得罪,便撞门闯了进去。
院子里很安静,并没有苏禾所想的满目疮痍,血流遍地。
南窗下的阴影里,一位气质安恬如画的公子,正闭目躺在美人榻上。
他的身上盖了条孔雀蓝的毯子。
衬得他肤白如玉,列松如翠。
院子里静悄悄的,秦邝不知去了何处。
苏禾突然想到了什么,快步走上前去,将手指放在他的鼻息之下。
幸好,还有呼吸。
苏禾正准备收回手。
榻上躺着的那人忽然睁开了眼睛。
眼底是猩红一片的血丝,长而卷翘的眼睫半眯着,凌厉冷冽之感扑面而来。
苏禾看向他潮红的面色,心道不妥。
“你是不是生病了?”
言成蹊不知有没有清醒,他半阖着眼帘,嘴唇翕动了两下,却没有出声。
苏禾喊了两声见人依旧没有反应,直接伸手覆在了他的额头上。
好烫!
苏禾猛地缩回手,这人都烧成这样了,怎么都没人管呢?
苏禾有些气愤,这位公子身边伺候的仆人竟是这般不靠谱!
怎么能将一个不良于行的病人孤零零地丢在家里不管呢?
她凑近了些,交代了两句便起身离开了。
言成蹊此时已经有些意识不清了。
脑海里除了尖锐的耳鸣感,完全听不见周遭的声响。
他感觉自己恍惚间看到了一张惊慌的小脸。
好奇怪,怎么会有人对着他露出这种担忧关怀的神情呢?
那人似乎用手背碰了碰他的额头,红唇一开一合不知说了些什么,他一个字也听不见。
后来见他一直没有反应,便也离开了。
言成蹊闭上眼睛,眼底是暗无天日的漆黑,脑海中是狰狞刺耳的噪音。
浑身一会儿冷,一会儿热。
冷的时候,仿佛回到了冰天雪地的洛川河,彻骨的寒意顺着骨头缝蚕食他体内的余温。
热的时候,又仿佛见到了那场吞天噬地的火海,暴虐的燥热之气从脚底烧到心口,席卷过孤注一掷,同归于尽的汹涌。
谩骂声,嘶吼声,尖叫声,仿佛开了闸门的洪水,汹涌而来。
真的太吵了……
都走吧,谁也不要管他,反正最后也没有人会留下来。
言成蹊在彻底陷入昏睡前只剩这一个念头。
苏禾去而复返的其实很快。
她打了一盆冰凉的井水,敷了条湿帕子盖在言成蹊脸上。
梨花奴也被揣了回来。
她想着,高烧的人或许畏冷,正好小猫身上暖烘烘的,索性塞进言成蹊怀里当个暖手炉抱着。
梨花奴睁着大眼睛,哼哼唧唧地盯着忙碌的苏禾。
“喵呜——”
“小梨花乖哦,你家公子都病成这样了,你多陪陪他。”
她边说着话,边手麻脚利地抱了一床厚被子出来,压在言成蹊身上。
即便言成蹊再病弱,也不是她这个小体格能够搬动的。
苏禾只好多抱了几床被子来,将他盖得严严实实的,免的受了凉,病情又加剧了。
冰帕子的效用实在有限,苏禾看向言成蹊。
素来白皙的面庞,染上了大团大团的红晕,额角已经沁出了汗珠,眉心紧锁,即便陷入昏睡也能看出他此刻必然极为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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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言成蹊再度醒来的时候,感觉自己的身上仿佛压了一座大山。
他费力地从层层叠叠的锦被里抬起手,也不知是不是被这四五层被子给压麻了,他四肢酸痛,喉咙里又干又痒,像是堵了一团绒线不上不下地卡着。
言成蹊闻见了一股苦涩的药味,他下意识扭头去看。
视线却被一团白晃晃的毛球给挡住了。
“喵——”
他打小便讨厌喝药,更讨厌这股焦苦难闻的药味。
生病了闷头睡一觉总能好,所以他从来不让人煎药。
梨花奴蹲在他的枕边,见他睁开眼睛,软绵绵地叫了一声。
苏禾闻声走过来,正好撞见言成蹊撑着身子想坐起来。
苏禾一手扶着他,一手取了个颈枕垫在他身后。
“小心别钻了风。”
说着又拿起一旁的大氅披在他的肩头。
言成蹊困惑地理了理自己上不清明的思绪。
他记得,自己同这位聒噪的姑娘不过几面之缘,怎得一觉睡醒竟然这般亲切了?
苏禾早已习惯了他寡言少语的模样,冷不丁地将手背贴在言成蹊的额头上。
言成蹊没有防备,直到那温热的触感消失之后,他才慢慢皱起眉头。
“呼——终于退烧了。”
苏禾长舒一口气,就连言成蹊都能听出来她语气中的欣喜。
质问话到了嘴边,却是开不了口。
这位姑娘的古怪之处数不胜数,而且她的衣袖上还沾染了言成蹊最讨厌的药味。
不过,他并没有推开苏禾,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木头美人似的。
苏禾望着言成蹊沉寂落寞的神色,慢慢蹲下身子,平视着他的视线开口说道。
“今日是花朝节,按照我们南乐县的传统,这一天是要迎花神的。白鹤山上的迎春花开的可漂亮了,漫山遍野的黄色,和丰收的麦田一样,金灿灿的。城里头好多户人家的夫人小姐,都出门踏青去了。”
“拱辰大街上据说还要办一场盛大的扑蝶会哪,今晚出门游玩的公子小姐们一定会很热闹。”
“你肯定没有听说过我们南乐县的三大美人吧?”
“这排在头一位的,就是张县令的女儿,不过张小姐已经定了亲事,过不了多久就要出阁了,今年的扑蝶会,她也是去不成的。”
“然后便是沈员外家的二小姐,沈小姐喜欢热闹的场面,她又是员外和夫人的掌上明珠,想必一定是会去看一看的。”
“最后一位嘛,是一位民间的女子,她唤作丽娘,在甜水巷开了一间芳华铺。这个你肯定没有听说过,因为芳华铺里只卖一种玉露膏,是南乐县官家女眷们都爱用的护肤养颜脂膏。”
“今年的花朝节,丽娘原本约了我一起出门参加扑蝶会的。可惜我也没去成,不过没关系,她是不会一个人的。”
苏禾说到这儿,促狭地挑眉,巧笑倩兮,一双葡萄眼亮晶晶的。
言成蹊知道,她八成又是在说一些稀奇古怪,他听不懂的话了。
不过他也没有开口打断,苏禾活泼快乐的情绪,就像一枚小石子,扔进了他古井般沉寂的一汪死水中,轻泠泠地激起了水花。
或许是她语气中的轻松愉快感染了言成蹊,他竟然觉得她身上浓重的药味,也并不是难以接受。
瓦罐里煎熬的药开了,苏禾跑过去用布巾捧着,倒进了小碗里。
这一碗棕褐色浓稠的药汁端过来的时候,言成蹊下意识地便觉得反胃。
可惜他腹中早已空了好几天,实在是没什么东西可吐的。
抿了抿干涩的嘴唇,言成蹊起初是想拒绝的。
“你呀,一个人闷在院子里早就无聊了吧,以后我常来和你说说外头事情。南乐县好玩的地方可多了,有趣的人也不少,我虽然没去过江南,不过我觉得南乐县也一定不会比江南差的。”
“对了,咱们这次都错过了花朝节,还挺可惜的,下回再想去扑蝶会就得等明年。再过几天就是三月初三,上巳节了,那一日拱辰大街上会挂满各式各样的灯笼,运气好的话,还能看见傣家族的姑娘们,欢歌起舞,采撷乌稔叶,驱邪祈福呢。”
“等那一天,我带你出门看看,好不好?”
苏禾的眼睛很漂亮,像一口澄澈的清潭,一碧如洗,清澈见底,明亮的眼睛里布满了粲然星火般的笑意,她的声音很温柔,不甚明显地流露出一丝哄小孩的温柔。
言成蹊就在这双眼睛的蛊惑下,接过了那碗苦得他喉咙堵得更难受的药,一饮而尽。
然后,就被人猝不及防地塞了一颗糖渍话梅。
那双明媚的葡萄眼,笑了起来,变成了弯弯的月牙,温暖皎洁。
作者有话要说:生病的小言:都滚开,别管我。
苏苏:乖乖吃药,病好了带你出去玩。
小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