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蜜罐
“才不是!就是普通同学。”
就像装满砂糖的玻璃罐,顺着百层高阶滚下,一时间噼里啪啦,清脆动静打碎了低靡沉默。
她没有犹豫,几近脱口而出。
“玩笑话而已。这么着急划清界限做什么,有几个关系好的异性朋友不是很正常?”梁宗怀不以为然,只当小姑娘因害羞才反应这么大。
与此同时,他也在反思那句玩笑话是否妥帖。其实家中也有这般年龄的后辈,细细想来竟是清一色的男孩,所以怎么样打趣都不过火。
“反正只是普通同学。”她反复强调。
“嗯。”他不反驳。
车子顺着一路灯光不断向前,两侧的景观树从眼前飞逝而过,也不知道目的地会驶向哪里。
林颐默默摇上车窗,“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问题?梁宗怀心事重重,脑袋跟着短了路。
“是刚好路过吗?”她又问。
“不是。”梁宗怀郑重其事地看她一眼,“特地跑这一趟。”
林颐双手抱臂在前,狐疑地看了回去。
“受人受托。”他淡淡补了句。
小姑娘心思始终要敏感些,当即便猜了个大概,语气隐隐有些不安:“家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小事。”梁宗怀将车速放缓了些,“阿姐的头疼病又犯了。”
他话说得轻巧,眼底的红血丝却出卖了他的疲倦,凉意瞬间渗透了林颐的四肢百骸。
“那舅妈现在在哪儿?”她忧心忡忡。
“北城。”梁宗怀无意瞒她。
北城?林颐简直坐立难安,想到早上梁静贤给她煲的热粥,对她的温声叮嘱……好端端的人怎么就到北城去了?
“你别卖关子了。”她乱得不行,这句话出来时已经染上了哭腔,“舅妈究竟怎么了?”
梁宗怀解释,梁静贤的身体在近几年愈演愈差,甚至还辞去了国企的会计工作,长期居家修养,奈何怎么都查不出病源。
头疼原是老毛病了,最近还总胸闷气短,今天上午出门后甚至晕倒在小区附近的商场里。
梁宗怀和陈志锋实在不放心,待梁静贤在医院苏醒后,直接将人送去了北城最顶尖的脑科医院。
“医院那边怎么说?”林颐眼巴巴地望着他。
“等检查报告。”梁宗怀虽盯着挡风玻璃,却很难忽视她的目光,“该做乜就做乜啦,这些事还不需要你个小孩操心。”
林颐没说话了,咬得嘴唇发白,很想做些什么,但却无能为力。
莫名又想起父母刚过世那段时间,亲戚们因她的去留吵得不可开交。面积本不大的客厅聚满了人,叔父姑母争得满脸愠气,将近八旬的爷爷连连叹气,她就躲在安静压抑的卧室里,将那些谈话一句不落听了去。
“哥,我家的情况你不是不清楚,爸都还得跟阿昌挤一个房,林颐跟着我们也不方便啊?要我说啊,你家静敏和林颐年龄相仿,堂姊妹住一块儿感情那才好呢……”
“爸下半年不就搬来跟我们住了吗?我跟你嫂子的工作本来就忙,静敏一个孩子都操心不过来……”
“一个孩两个孩不是一样带嘛?都是女孩儿,费不了你们多少心思!”
“爸!我不要和堂姐住!我都那么大人了,还要跟她挤一间房,能不能有点个人隐私啦?”
“那这么着行不行?各退一步,跟咱爸一样,咱们两家各管半年!”
……
“够了!”老爷子气得声音都在颤抖,“你们都不乐意管!我管!颐丫头是我的亲孙女,由不得你们糟践了去!一个两个的都给我滚出去!这套房子啊你们也甭想了……”
“哎呀爸,我们不是那意思。”
“爸,您说这话我可不高兴了啊,这房子您不留给我和我哥,难不成给林颐那小丫头啊?三弟一家往常照看您,您这房子给他家住,我们倒不说什么了……”
“爸,偏心可不带您这样偏的!”
“哎哎哎,爸,您怎么了!?”
“您没事儿吧?爸!”
就这样,一向和颜悦色好脾气的爷爷,被一家老小给气进了抢救室。缺血性脑卒中导致中风,积攒大半辈子买来的房子,被叔父姑母卖掉各分一半。
她是什么天煞孤星吧,所以克最亲近的人。
林颐常常这样想。
恐惧和忧虑一点点啃噬着她的平静和理智,如果可以,她并不想把不幸和晦气带给梁静贤一家。
梁宗怀见小姑娘将脸对着窗外,“饿不饿?”
只听见她似有似无的呼了口气,“晚修前吃过东西了。”
梁宗怀单手放在方向盘上,忍住了伸手够烟盒的动作,望着霓虹大道,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将车驶向了新街道。
瞥见街旁的陌生路牌,林颐闷声问他:“去哪儿?不回家吗?”
梁宗怀寻着附近的停车场,轻轻应了声,“吃饭。”
“我不饿。”她现在哪还吃得下什么。
梁宗怀松了松眉间,不给她拒绝的机会:“那就陪我吃点。”
宝坪夜市是徐港最繁华的夜市,两侧的旧楼圈起了热闹的小巷,巷头是各类地摊服饰,走过一家百年诊所,小摊和临街店铺均成了食铺,红色塑料凳将路堵得水泄不通。
夜市里的摊位琳琅满目,望着各式各样的小摊,林颐下意识咽了口水。只怪今晚受成绩影响,坏情绪控制了食欲,小份牛肉米粉到最后只浅尝了几口。
到现在,各种香味萦绕于鼻尖,她摸了下瘪平的小腹,确实饿了。
梁宗怀轻车熟路地走在前头,还时不时回头看她一眼,“别跟丢了。”
林颐“嗯”了声,又忙着避开捧着锅贴盒迎面而来的大婶。
四周嘈杂而繁热,小摊并小摊,人肩撞人肩,都是T恤长裤配拖鞋,透着悠闲的市井气息。
男人要比周遭的人高出许多,高大身影乃至他每一根发丝,都印着这座城这条街的影子。
很奇怪吧。他那样的人,竟轻而易举融入了这种氛围,更不会显得突兀,似乎是先天的百搭体。
“跟上。”他又提醒。
林颐慢吞吞地跟了过去,“你想吃什么?”
“面。”他说。
林颐惊掉下巴,“绕这么远就为了吃一碗面?”这么朴实无华的食物,何况她学校附近的面馆比比皆是。
梁宗怀侧身看过来,又“嗯”了一声。
林颐将信将疑,只能跟着他走过这一路的喧嚣,最后停在装潢色彩黯淡的小店门口。灰漆漆的木门和白窗,屋檐下挂着盏红灯笼,红黑相间的布帆招牌上印着些看不懂的日文。
梁宗怀推开门,领着她走了进去。
整间店铺又小又窄,只有面墙的连座,角落里恰好剩下两个位置。
林颐吸了吸鼻子,看向桌面的全日文菜单,闻到了海鲜和肉骨的鲜甜。
梁宗怀准备去出餐口点单,将她方才的“不饿”全部抛之脑后:“能吃辣吗?”
“不太能。”林颐也不跟他矫情。
整间店在暖灯的照射下,显得暖烘烘甜丝丝的。
没等太久,店员就端着餐盘走了过来,比脸还大的乳色汤碗搁在了林颐的面前。
两份餐,几乎一比一复制。
梁宗怀抽了些纸巾递给她,介绍道:“原味豚骨拉面。”
林颐先尝了口汤底,骨汤浓香而醇厚,紫菜和芝麻丰富了汤底的鲜香。
“吃得习惯吗?”梁宗怀还未动筷。
“第一次吃。”林颐如实评价,“感觉味道还不错。”
梁宗怀笑了下,“吃吧。”
她小口小口地吃着拉面,身旁的男人动作斯文但迅速,很快鼻梁上就冒出了层薄汗。
用餐的木椅高度感人,她都能晃着两条腿玩,而他的鞋底却轻而易举的触着地面。
她胃口不大,吃了一半就饱了,闲着无事便问道:“你是怎么发现这家店的?”
这家店的位置其实并不好找,而他不像那种常逛夜市的人。
“老店了。”梁宗怀说,“念高中那会常来。”
他母亲去世得早,没给他留下太多的记忆点。母亲当时求学在日本待了几年,跟着邻居学了这道豚骨拉面。小时候明明吃过许多次,后来却怎么都回忆不起其中滋味了。
直到父亲去世,偶然间发现这家小店,熟悉的汤料味就成了他的精神慰藉,心情不好的时候,他总会来这里坐上一坐。
他朋友良多,却鲜少提及到这家店。可能是过于忧虑阿姐的身体,今夜不知怎么的,他竟将只见过一次的小姑娘,带到了专属于他的秘密世界。
“吃饱了吗?”他将餐巾扔进垃圾桶。
林颐点点头,“吃好了。”
“我去结账。”他说。
林颐推了推面碗,扶着桌沿滑下椅子,还没来得及站稳,店员便朝着她走来。
店员标准的娃娃脸,笑盈盈的,手里捧着台小巧的机子,跟林颐讲述着自己的请求。
“怎么了?”回来的时候梁宗怀恰好撞见两人立在原地。
林颐绕到他身旁,“噢”了一声,“她说想给我拍张照片,贴在那边的装饰墙上。”
暖光灯悬挂在墙面,下面圈出一块空白,已经贴了不少照片。
“你想拍吗?”
林颐想了下,“都行。”
梁宗怀又说,“那我在门口等你。”
“好。”她说。
话音未落,店员又提议,“我用的宽幅拍立得,多人入画效果会更好,要不我帮你们拍张合照吧?”
顶灯落在梁宗怀那张脸上,五官立体而俊朗,林颐的余光扫了过去,笃定了他不会答应。
沉默就像休眠的火山。
良久,他才扬了扬下巴,“在哪儿拍?”
他怎么会答应?
说不上是什么心情,林颐感觉浑浑乱乱的,在店员的指导之下,拍下了与梁宗怀的合照。
具体拍得怎么样她没注意,只觉得脸颊烫得不行,她似乎又缺氧了。
“小妹,你们想在照片背后写点什么吗?”
林颐晕乎乎地摇摇脑袋。
店员又说,“那就留你们姓氏的首字母吧?我来写。”
“L——”低沉男声与温凉女声。
难得默契,异口同声。
说完,两人均愣了下。梁宗怀望着她笑,她也跟着笑了起来。
只是一个巧合,一个美丽的巧合。她仿佛被扔进了蜂蜜罐里,因为这个巧合而甜津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