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笛奏梅花曲

“公子。”

扶苏自纵横拱立雕栏画栋的院子中穿梭而过,偶然撞见的侍从朝他便躬身行礼,他也笑着一一回应,但也只是颔首回应而已,他的脚步不曾停下,他的方向也不曾改变。

最终,他的脚步停在了一座三层小楼前:“长公子——”守在门前的两员黑衣小将瞧见来人。急慌着要向对方行礼,不过还没等他们跪下,扶苏就已经迫不及待地跨过门槛,与他们擦身而过了。

小楼中是摆列整齐的书架,扶苏穿过书架,嘴中从一侧靠窗的软椅处瞧见了自己要找的人。阳光穿过透明的玻璃窗落在那人的素色长袍上,为他裹上了一层淡淡的绒边,连空气中的尘埃也清晰可见。

扶苏停下了脚步,恍惚间如时空交错,背后是小桥流水眼前是卸去了厚重铁架只着着黑色里衬的青年,他上身的衣物不似学士袍那般有着宽大的袖子,贴身的绸缎因为他抬手的动作露出了精壮白皙的小臂,落在阳光下如玉玲珑。

“多大的人了,”靠在软塌上的人收起交叠伸直的腿,将盖在下半身的毯子扯下来塞到了墙与椅子的缝隙间,“大老远就听见你踩着地咣咣的声音了。”

扶苏眨眼,眼前幻象褪去,唯有那人是唯一的真实:“仲父啊——”他在软塌的尾端坐下,抢走了白舒手中的书册,“这个时间你难道不应该陪着子婴玩么?”

白舒哼了一声,也不制止扶苏将毯子重新扯出来摊在自己身上的动作:“那小子到底随了谁,你也好,蒙家那丫头也罢,都是知道什么叫做‘安静’的人。你来之前,子婴已经问完一个‘十万个为什么’了。”

想到自己的嫡长子,扶苏嗤嗤笑了出来:“所以这么棘手的小子,就只能靠仲父压着了。别客气,该揍的时候就揍,趁着他还小,不用给他脸面。”

这么坑儿子的,上一次见到还是......

白舒抬手按住了太阳穴:“你们父子真的是吃定我了是吧?那小子早慧,我让人带着去别院看他种的瓜果去了,你晚上可要带着皇后一起来长长你们儿子的成果?”

“仲父也一起么?”

想起子婴在种果树那时的好奇内容,以及最近别院里下人向他汇报的内容,白舒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算了吧,君子不夺人所好,毕竟是你们的儿子。”

“哦,”扶苏不笨,他看着白舒复杂的神色就知道这一定是个坑,“做爷爷的不要,那做父亲的也不能跨过长辈不是,所以那还是让他自己吃吧。”仲父这个老狐狸既然决定避让,那么就一定有他的道理。

扶苏才不相信如果是好东西,他仲父会避之不谈,毕竟子婴是个能因为好奇大臣是否真的‘眼瞎’而用萝卜刻章,然后用假章蒙混过了朝中老臣,闹出一场大热闹的,名副其实的‘熊孩子’。

更何况雁北君的老谋深算是出了名的,跟着他走绝不吃亏:“对了,今日在街市上,瞧见了有从关外来的商旅,东西倒是新奇,就是价格贵了些。”

白舒向后靠在书柜上,看着已经扶苏已经张开的眉宇,看着他眼睛闪着灼灼的光,朝自己比划他在集市上瞧见的新鲜玩意儿,又抱怨那些东西价格太贵,别说普通百姓了,他买也得三思才行。

说到这个,白舒笑了起来:“谁叫你非要把私库交给潇妃,她决定入宫的宣言在闺中可就已经响彻整个贵女圈了——论起赚钱的本事,她爹都赶不上她。”

扶苏头秃:“要我说,她嫁我根本就不是看上了我的人或者我的地位,根本就是图着国库去的。仲父你都不知道,前些日子我打算去阿锳那里过夜,结果她说这是什么‘闺蜜夜’,直接把我赶到书房去了?”

“朕可是一国之主!”扶苏试图挺起腰板,“她简直放肆,还从宫外邀请了别家的姑娘,还是没出阁的,抓了一桌!这要是换个人,还不以为朕已经到了七年之痒,开始考虑广纳后妃,有再娶老婆的打算了?!”

白舒被扶苏这幽怨的模样逗乐了,但很快笑声变为了轻咳,在扶苏打算伸手的时候抬手止住了对方的动作:“没事儿,”扯了以下盖在腿上的毯子,“她现在怀着皇子,你自己做的好事,你当然得自己收场。”

说到这个,扶苏更幽怨了:“说到这个,那些老东西到底多盼着朕暴毙啊,这个时候就嚷嚷着要立太子?子婴那个性子,要是真的立他,让他知道黑冰台里那些好东西,接手第二年就敢用黑火药平山填海。”

白舒含笑摇头,没对此发表什么意见,只是就着另一事发表了自己的想法:“你也少出宫了,他们欺负你不也是因为你太没个正行,整日里不见人影的,知道的晓得是我管着你,不知道在还以为你只是个傀儡而已呢。”

扶苏笑嘻嘻的将手指贴在白舒冰冷的额头上:“这已经五月了啊,仲父。”眼中闪过了一丝疼惜,很快又被嬉皮笑脸取代,“夏无且的学生出师了哦,听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不如明天就让他来负责仲父吧。”

白舒看了眼扶苏笑嘻嘻的模样,哼了一声:“别岔开话题。”

“哎?仲父,你这么说,未来的国之栋梁们会心寒的。”扶苏捂着心脏做出了‘我好痛’的表情,“该挖的已经挖的差不多了,等着那些尸位素餐的家伙两角一蹬,新人就可以填上位了——不过他们竟然还没死心啊。”

白舒开始反思自己的教育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明明他也好,嬴政也好,蒙氏兄弟和王家祖孙也罢,没一个是这种笑面虎的类型啊:“都摸透了?”

随着他的话,扶苏脸上又恢复了那副笑眯眯的温和模样:“唔,混熟了,”摸了摸鼻尖,“不过还差点儿火候,等着王离和英布他们那边儿收了尾,就可以找个名头将这群人一网打尽了。”

白舒也不觉得生气,他抬眼看着扶苏,倒是有几分期待小狐狸是否能从猎人手中翻出些花样来:“你加油。”

其态度之敷衍,让扶苏这个刚刚膨胀起来的皮球瞬间泄了气。

“你和你的后妃她们说这事儿了吧,”白舒的视线落在突然冒出来的下人身上,看着手中的大氅,虽然满面不耐,但到底也没制止他为自己披上外衣,“果然制度还是应该再改改,这些人放在十年前也是忠心于陛下,坚定地保皇党。”

扶苏撑着下巴,看着自家仲父苍白消瘦的面容陷在毛领子之中,忽然觉得黑色的毛领子造成的视觉效果实在是令人不舒服,下次果然还是猎白色的毛领子好了:“权势动人心,更何况我们动的是世家的利益呢。”

“我怎么觉得你话里有话?”抬手系上了带子,白舒看着自己带大的孩子,“有话直说。”

“前些日子阁老们请辞了。”扶苏垂眼,“我没拦住。”白舒看着扶苏脸上的笑像是变脸一般骤然冷淡,自打进门起就软塌榻的青年展露了他强势的那面,“也没想拦。”

“仲父,他们难道不是父王留下来扶持儿子的么?”他们难道不应该如同您这般,一直坚定地站在新帝身侧的么。

白舒看着他面上冷凝,但在不容置疑模样下的彷徨,叹气:“扶苏,他们也有自己的妻小,有自己的家族,人啊,都是越老越念旧的存在。”

扶苏启唇,但他看着独自一人坐在自己对面的男人,意识到了什么:“今年的科举人数,还是好不平衡啊,雁北占了近六成,剩下的还有一成是老秦人。”

“你太急了,扶苏。”白舒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一腔热血的少年郎,随着年岁渐长,那些年少狂妄的后遗症在他身体中逐渐显现,他也慢慢变成了曾经自己想都不敢想,最为讨厌的模样,“雁北的本,还没被吃透呢。”

乱世出英雄,盛世出才子,从来不是说说而已。

唯有衣食无忧,才有提笔会山河的儒士。

雁北在他手里平定近乎三十年,又是如今天下学制最初推行的地方,最早一批幼苗已成参天大树,晚一些的也远压其余地方百废待兴的这十年,自然给了旁人雁北才子辈出的错觉。

“在等十年,扶苏。”白舒到底没忍住,抬手按在了扶苏的头顶,一如他小时那般,“让这个天下再平定十年,你就能实现我们的愿望了。”

那个时候,你正值壮年,正适合你大展宏图。

扶苏张嘴,视线落在了那自滑落袖中裸露在外的手臂,落在了手腕处那显然不是被刀具所割破,参差不齐的狰狞疤痕上,又在对方察觉自己异样之前错开。那是昔日在战场上赫赫威名的雁北君,再也不能纵横沙场的真正缘由。

但你嘴中的‘我们’,又是指的谁呢,仲父?

“说来如仲父所料,有人开始打探父王的皇陵了。”扶苏想起今日的郊游,“只是那人撒网太广了,若不是那学子是学宫里出来的,这背后之人不知道学宫里那些学生被我们调查的清清楚楚,恐怕这次还真的就上当了。”

白舒搭在窗沿的手指敲了敲木台:“不,”他眼底闪过暗芒,“应该是冲着九鼎和十二金人来的。”即便是在大秦一统多年的今天,昔日代表天下的周王九鼎和秦始皇集天下之兵铸造的十二金人,也是无数心存反心之人趋之若鹜的东西。

“九鼎那一经过期的青铜器也就罢了,十二金人的确是如今大秦铸造的顶端造物,”扶苏蹬掉鞋子,学着白舒的模样盘腿坐在软榻上,“但这些东西要了什么用,还不如传国玉玺——额,好吧,我不说了。”

在白舒严厉的眼神下哑火。

“他们若知道和氏璧和周王令这些东西也一并随葬了陛下,恐怕早就动手了。”白舒转头看向窗外,“先不急,这些事你自己调查调查也就罢了,别让你的人出手。等这次科举过后,你把名单一并给我,让我的人去收拾他们。”

扶苏应了一声:“不谈这些糟心事了,我同您讲讲我今日接触到的,这次科举可能榜上有名的几个好苗子?”

白舒斜视扶苏。

“好吧,其实我也挺期待他们在朝堂上看到朕时,想起来他们这几日和朕一统愤慨的声讨雁北君,并说——”扶苏板起脸,学着他今日在酒楼的样子,“‘雁北君大逆不道,有志之士当助君清君侧!’的反应。”

说着,他想起往年的热闹剧,终于忍不住靠着墙壁,笑倒在了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