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钟二娘
天微微亮,云土国,城墙外。
钟二娘右脚用力往地面一跺,下一刻整个人就凭空飞起,上升到两丈左右的高度,身体在半空中有一刹那的悬停,继而左脚又踢了城墙墙壁一脚,借到了力,就顺利爬上了城楼。
下城墙比上城墙更难,上来靠的是轻功,下去则要靠内力。钟二娘将内力蓄于脚底,从城楼上跨步而出,下落的速度比寻常人要更慢些,片刻之后落在云土国的街道上,纹丝不动。
钟二娘武功高。
寻常武林中人从高处一跃而下,靠的是最后那一下往前奔跑泄力,而钟二娘则完全不需要,站那儿了就是站那儿了,不动弹,这是真功夫。
钟二娘每半个月进一次城,为的是买一些日常用品,柴米油盐,针线之类。以往不需要进来得这么勤,只是最近铁娃满周岁,叶随风便让二娘勤进城,买点肉,给铁娃做肉粥吃。肉食在山里放不住,容易坏,所以钟二娘来得也就勤了。
叶随风是钟二娘的男人,铁娃是他们的儿子。
进了城,此刻街上还没有一个人,钟二娘便想快点去肉铺门口等着,她要早点出城回山里的家,每次出来都放不下,惴惴不安。
几步路走到了十字街口,仰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开了家大客栈,门脸很好,装饰得也堂皇,只是“穷途客栈”这个名字实在不堪。
客栈门口贴了张告示,钟二娘凑上前看了一眼,“本客栈无条件收留天下所有穷途末路、走投无路之人,债台高筑而无力偿还者、穷困潦倒而无力谋生者、为仇家追杀而命悬一线者,凡此种种,本客栈皆收留。不分男女,无论善恶,入得客栈一日,便享一日人间太平。”
“哼。”钟二娘轻哼了一声,“市井小人,不知天高地厚,懂什么穷途末路?”
钟二娘嘲笑这穷途客栈不是没有道理,因为她不是市井小人,更是经历过真正的穷途末路。
三年前的钟二娘,还是流云帮的排的上号的杀手。
当年在凤陵城,流云帮是市井第一大帮派。流云帮是一个帮派,而不是一个门派,一字之差,天壤之别。门派都是有官方支持的,当年的大行王朝对各种江湖门派很宽容,愿意每年赋税,大行王朝也乐得看见各种江湖门派林立。虽说江湖门派大多懂武功喜争斗,但大行王朝的百万铁骑还真不怕这些个零零散散的江湖门派会闹出事来。
流云帮当初想当一个官方门派而不得,是因为凤陵城城主的打压。流云帮手上沾了很多血,有自己做的孽,也有按照凤陵城城主的指示去杀的人,灭的门。所以凤陵城城主不想让流云帮成为一个官方门派,那样流云帮就会变成一个大行王朝的正式门派,而脱离自己的控制。
当初的凤陵城倒是有一个官方门派,叫风波门。门派不同于帮派只能干些脏活挣钱,门派是有资格收弟子赚钱的。而凤陵城是个大城,风波门又是个大派,所以风波门很有钱。
有钱有势的风波门看不起没名没分没地位的流云帮,觉得这些人都是些败类,争强斗狠,却没有真正的功夫;真刀真枪干出来的流云帮也看不起不可一世的风波门,觉得这些人只能摆摆花架子上擂台表演,那些拳法刀法看起来漂亮却杀不死人。
本来嘛,互相看不起也只是互相看不起。有凤陵城压着,大行王朝管着,乱不起来。
谁也想不到的是,大行王朝垮台了。
大行王朝的垮台不同于历史上任何一个朝代的垮台,它来得太快太突然太直接,就好像昨天所有人还在歌舞升平,今天突然就天下大乱了。
大行王朝一垮台,凤陵城第一个跑路的是城主。
一下子没了管制,流云帮和风波门就从原来的互相看不惯变成了明目张胆的争斗。
大行王朝都不在了,那些规矩也就不在了。流云帮也开始学习门派招兵买马收徒弟赚钱,这就抢了风波门的饭碗。
而同样因为大行王朝不在了,那些规矩也不在了。风波门也开始像帮派一样打打杀杀,抢劫勒索百姓,这也就抢了流云帮的地盘。
别的城都在起义诸侯并起的时候,凤陵城则是两股帮派在绞杀。
在这绞杀过程中,风波门发现自己的正规武功未必打得过流云帮的下三滥手段;而流云帮也发现那些擂台上看似花拳绣腿的花架子打在身上也真的疼。
双方死了很多人,城里死了很多百姓后,两边开始谈判了。
其实当初大行王朝还在的时候,无论是帮派还是门派,他们都只能依附着大行王朝的官方挣钱发展。等到大行王朝一覆灭,两个团伙斗了足有半年才回过味来:现在还靠着收弟子抢地盘挣钱,未免格局太小了!现在他们可是有着整座凤陵城!数万百姓,问他们收收税,不比以往打打杀杀舒服百倍?更何况,除了钱,还有一个他们以往没有接触过的好东西在等着他们:权力!
所以还是要谈,趁早谈,趁两帮人还没有互相杀光谈。
可是怎么谈?双方手里都有对方的鲜血,对方的阵营里都有各自的死仇。他们原先毕竟都是江湖人,对报仇有一种执着的信念。
最后不知道哪个缺德的想出了一个馊主意:一战了结恩怨!
双方各派一个高手,在凤陵城中央搭台子死斗,直至其中一人战死。此战过后,一切恩怨一笔勾销。此战过后,无论胜败,双方握手言和,共同治理凤陵城。
两边都同意了,然后就是派谁上的问题。
两边的帮主门主大长老都不上,他们各自老奸巨猾,当然不会上!上了就可能死,死了还怎么享受凤陵城即将到来的荣华富贵?
那就让小一辈的上?小一辈的报仇心切,倒是有很多愿意上的。但是这里面还有一个问题:说是此战过后共同治理凤陵城,可谁主导谁协助?谁当城主谁当副城主?这个事儿,就要看这次死战的结果了。所以不能让小一辈的上,小一辈的功夫都不行,万一对面派了个大高手,岂不是主动放弃了凤陵城城主的位置,成了对方的附庸?
结果选来选去,流云帮选择了钟二娘,而风波门选择了叶随风。
钟二娘本是土匪流寇,自小在山上习得一身捕猎的本领,凭着凶狠,小小年纪当土匪时就杀了不少竞争者,当上了一个土匪窝的二当家。后来大行王朝出动军队剿匪,大当家死了,土匪窝被端了,钟二娘却逃了出来。钟二娘逃出来后就到了凤陵城,半路加入了流云帮,流云帮都是些不问出处的“英雄好汉”,所以也不问这个女子是哪儿来的。但有一点毋庸置疑,就是这个女子杀力极强,可能仅次于门派老一辈门主长老。但就是入帮太晚,又喜欢单干,所以没有势力。
叶随风则是风波门曾经的副门主的儿子。之所以说是曾经的副门主,是因为这个副门主已经死了。他爹并不是死于跟流云帮的争斗,而是死在了青楼□□的床上。他爹一死,叶随风就在风波门没了靠山。而且因为他爹死得太过奇特,所以也经常被同门师兄弟所耻笑。叶随风武学天赋很高,在风波门年轻弟子里数一数二,曾经也是未来门主的有力竞争者。但随着他爹一死,这些也都往事随风了。
选择钟二娘和叶随风凸显了双方的默契。两个人的情况是类似的:不是老一辈高手,但在年轻一辈里都是叫得上号的好手。俩人在门派里都没有势力,这样不仅所有人乐见其成,而且死了也不会有什么人非要给他们报仇。
那天的凤陵城人山人海,风波门、流云帮、甚至所有的百姓都聚集到了凤陵城的中央广场,人声鼎沸,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欢乐。不仅仅是有大戏可以看,还因为就连百姓们都知道,今天过后,城里就不再整天打打杀杀了,也许活得还是很苦,但至少没有一不小心就丧命的风险。
唯一不开心的,只有钟二娘。不,或许还有对面的叶随风。
擂台很快就搭了起来,又高又大,像一个巨大的舞台。钟二娘甚至看见流云帮的帮主和风波门的门主已经互相点头示意,然后分别微笑着在擂台的两侧坐了下来。
钟二娘一开始不明白,明明双方已经谈妥,为何还要有这一场厮杀,为何还非要死一个人才算数?但转念一想也就想通了,在帮主眼里,她钟二娘的一条命,确实远远不及凤陵城的城主来得值钱。
其实帮主早就许了钟二娘,今天只要她赢了,便让她成为城主夫人。钟二娘根本不信这种私底下的承诺,而且就算是真的,她内心还是觉得----这个城主夫人,不值得自己拼命。
这世上唯有命值得拼命,而钟二娘这些年的每一次拼命,都是为了活命,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可是如若自己不上台,等待自己的依旧是死,她很清楚。所以这一战,依旧是为命拼命。
钟二娘那天是拿着一对短匕上的台,短匕上淬了毒,被划伤必死。这是钟二娘的习惯,从儿时在土匪窝算起,不管遇到什么样的敌人,哪怕再弱,她也做最万全的准备,永远的狮子搏兔,永远的拼命。对面的叶随风拿了一把长剑,在正午太阳的照射下,长剑反射着刺眼的光。相对于叶随风,钟二娘深知自己其实胜算不足五成。自己虽然跟叶随风不熟悉,也没打过,但风波门的精粹内功心法比她七学八学的东西不知道要高出多少,而且论轻功身法、招式、甚至手里的武器,自己都是劣势。
但唯有一点自己占优,那便是叶随风长这么大,杀过的人,拼过命的次数,一定远不及她!
那么到底是谁倒下,犹未可知!
在台下此起彼伏的呼喝声中,钟二娘摆了个架势,等着叶随风先动。
叶随风用的是长剑,擅攻;而钟二娘的短匕擅守;所以叶随风先动是双方都心知肚明的最优解。
但叶随风却没有动,木然的脸,呆滞的眼神,看着钟二娘,居然开口说了句话:“你不怕死吗?”
这是什么路子?!钟二娘不解,高手之间分生死的决斗,最忌七说八说废话太多,说话会泄气,一口真气提不上来那简直是寻死!
但那一刻钟二娘看着叶随风却有种感觉----就是那种感觉----他们俩是两条鱼的感觉----
所以钟二娘也提着气回了一句:“你死,我就不用死了。”
“非要死一个吗?”叶随风又问。
“自然!”
“不能都活吗?”叶随风木然的脸突然有了神色,呆滞的眼睛也放出了光彩,甚至嘴角还牵扯出了一个洒脱的笑容。
钟二娘懂了!
俩人同时扭身,面向同一方向,各自使出轻功往前疾奔,叶随风出剑,钟二娘出刺,居然一齐杀向了台下!
两条被网住的鱼为何要你死我活?为何不能一齐协力拼他个鱼死网破?!
台下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叶随风的长剑已到,直接掀翻了头一排的看客。
“我的匕首有毒,沾到就死!”钟二娘大喝一声。
围观的百姓闻言吓得纷纷后退,不敢靠近二人,而直接造成了俩人前面出现了一条人巷!
俩人都是轻功高手,转瞬之间就向前掠出五六丈!
“抓住他们!”场面大大出乎预料,风波门和流云帮的门主帮主直到这一刻才反应过来,纷纷指示手下帮众门人上前拦截。
率先冲上来的反倒是一些年轻弟子,提着各种五花八门的武器就追了上来,朝着俩人背后就刺。
高手拥有天生的默契,叶随风长剑攻上,不躲者皆死。而堪堪躲过的人却被钟二娘的匕首扎入大腿,剧毒攻心,噗通就倒了。
两个高手打一个猝不及防,居然有了奇效!
倒下的尸体和重伤的人一下子又堵住了人巷的后方,这下子一众年轻弟子追不上来,让钟二娘和叶随风又往前飞走了五六丈!
俩人目的明确,就是往城门跑,只有跑出城,才有那一线生机!
“哼!”风波门的一个长老一声冷哼施展轻功飞了上来,大袖翩翩飘在空中,恍若仙人,一柄拂尘摇曳,更是潇洒至极。
长老就是厉害,转眼间就飞到了钟二娘和叶随风的身前,一手背后,一手挽着拂尘,长须白眉,一脸肃穆:“束手就擒,保你二人全尸。”
叶随风长剑直接插他双眼,长老略微不快,侧身躲过;就在此时,钟二娘匕首居然直接奔他咽喉而来。
“雕虫小技!”长老微微一笑,随后又发出一声惨叫,“啊---”
只见钟二娘右脚猛踹其裆,长老吃痛,居然还想用双手护住裆部。这下就给了叶随风机会,一剑刺入长老肩膀,长老手中拂尘不稳,登时落地。
伤了长老,二人不敢恋战,再飞速向前狂奔。
而那长老,兀自疼得趴在地上大骂:“年轻人不讲武德----”
其实这位长老在风波门辈分极高,只不过一辈子在门中潜心研究武学,造诣很高,却没有实战经验。所以他一眼就看出钟二娘和叶随风的境界如何,心想着凭借自己这么多年的总结研究,拿下此二人不成问题。还想着摆一摆“老神仙”的风范,谁成想倏忽之间就被二人打残。
长老一倒,流云帮和风波门的帮众门人没有第一时间追上来,而是个个在心里腹诽:此二人居然如此厉害?
“放箭,射死他们!”流云帮帮主命令道。
“对。”风波门门主附和。
本是围攻的必胜局面,这一声“放箭”足以证明两位帮主门主已经怂了。
实是因为他们没有必要犯险,而叶随风和钟二娘俩人却是拼命的心!俩人能伤那内力深厚的长老,拼命之下未必杀不了他们。没有必要嘛!
弓箭纷纷朝着叶随风和钟二娘射来,叶随风以剑挡箭,钟二娘拽着叶随风狂奔至城门。守城的几个弟子刚刚一看架势不对,早已自觉把城门关闭,想来个瓮中捉鳖。但二人毫不犹豫,拧身上窜,踩着城墙墙壁,溜了上去。
当然二人也有损伤,叶随风背中一箭。
众人追至城墙,一年轻弟子也施展轻功上了城墙,却被早有准备的钟二娘一刺跌下城墙,登时丧了命。
见如此这般死了一人,余下的人不乏有轻功高绝者,却无一人敢再施展轻功上墙,只是大声嚷嚷:“快开城门,出城拦截他们!”
等众人拽开那沉重的城门,黄花菜也凉了。
只见漫漫尘土中,二人的背影已经走远,几乎看不清了。
其实此时备马依旧能追,但流云帮帮主却道:“以凤陵城的名义发追捕令,同时从今日起派出精干弟子,去周围追杀此二人,能完成次此任务的弟子封赏千两白银!”
“对!”风波门门主说。
毕竟,如今他们已不再是江湖门派,而是凤陵城一方霸主了,不能再像以往那样亲自上阵打打杀杀。
“下达追捕令”这种以前只有大行王朝官方能干的事,轮到今日自己向一城之人发号施令,着实爽快。
况且,自己追出城去跟两个亡命徒搏命?没有必要,没有必要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