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骨夫人
文 李昱峤
南宋,绍熙五年,中秋之夜,忽然风雨大作。重华宫内一个嘶哑而苍老的声音吼道:“再去!”一名黄衣小太监匆匆冲进雨夜之中,殿内,数名宫女正在为床榻上的老者擦身降温,老者双眉紧锁不发一言。约一炷香的工夫,之前的黄衣小太监气喘吁吁跑回来,却不敢进殿,而是颓然垂首跪在了殿前廊上,他旁边早已跪下了三个同样衣衫尽湿的太监。
过了良久,老者的高热降了下来,精神显得好了些,身边的总管太监此时才敢上前回禀:“后去的那孩子也回来了,圣上还是不肯来,还是不肯传御医给您诊病,这次咱连福宁殿的门都没进去。”
老者眉毛微微颤动,咬着牙道:“他竟对我漠然至此,当真如同朝中传言,要两宫隔绝了吗?给我再……”话说到一半,突然如同泄了气一般,后几个字了无声息。总管太监低头听着,以为有什么不好,壮着胆子抬头看过去,只见老者已是泪流满面。总管太监见状大惊失色跪倒在地,一时间重华宫内的太监、宫女跪倒一片。
半晌,总管太监偷眼看看老者的表情,膝行向前低声道:“奴才忍不住说句不要命的话,这未必是圣上的意思,恐怕又是凤阙殿的那位从中作梗,找了什么由头挟制住了圣上,不叫管咱们。圣上自是宽厚仁和……只是这样长久下去,奴才真是为您忧心啊……”
老者拭去泪痕长长叹口气道:“到底是我错了,他这样的性子原本便难当大任,只怪我当年爱子心切,想着自己年纪大了,他又是个至孝的孩子,行事不会有错,便轻易将皇位禅让于他,谁知……他竟被个女人拿捏到如斯地步……”老者言罢摇摇头,片刻后神情凛冽起来,对着跪在身边的总管太监一字一顿地道,“传,治宝监太监渠满弘,即刻身着紫衣觐见。”总管太监闻言脸上微露喜色,应声“遵旨”便起身快步奔出殿去。
少顷,口谕传至治宝监,治宝监里上下皆惊,御赐紫衣乃是极大的殊荣,只有皇家的心腹朝臣才有这种嘉赏,赏赐给太监更是鲜见。这渠满弘年逾五旬,身材矮小,谈吐平庸,平日里为人谦卑至极,连新来的小太监都能对他吆五喝六,谁料到他竟然是名紫衣太监。渠满弘听见“身着紫衣觐见”这几个字,神色如常地领了口谕,掩上房门,自床头的樟木小柜最底层取出一个包袱,打开之后里面是一件折叠得极整齐的紫衣。
渠满弘将衣服从容抖开,穿在身上,淡淡而笑:“宫墙内既无父慈子孝,宫墙外何来的长治久安,主子,您终于想通了,到底还是用上了奴才的这一片忠心啊。”
几个时辰之后,风停雨住,云开雾散,如水的夜色中,有一人悄悄骑马出了皇城的丽正门,一路向南疾驰而去。
次日,有一名重华宫的小太监奏报光宗帝,说治宝监一名叫渠满弘的太监,昨夜被太上皇唤至内室,密谈许久,随后就见他手持重华宫的腰牌出了皇城。光宗唤治宝监一干太监前来问话,众太监声称,渠满弘昨夜子时身穿御赐紫衣前往重华宫,之后便再未回去。
那光宗整日沉迷酒色享乐,朝政之事疏于打理,对于退居重华宫的太上皇更是毫不在意、懒得理会,听说此事之后并未怎么放在心上,只冷冷道:“大惊小怪,他一个垂暮病重的人派个老太监出宫,又能做得了什么?由得他吧。”
报信的太监讨了个没趣儿,讪讪地退下,本以为自己这番密报必能加职受赏,谁知就这么被草草地打发了出来。想想自己如今再回重华宫,告密之事早晚被掀出来,心中七上八下不知该何去何从,待行至凤阙殿前的甬道上,忽然被李皇后的贴身宫女给拦下了。
凤阙殿内富丽堂皇,陈设布置之奢华胜过皇城中的任何一宫,就连皇帝所居的福宁宫也难以媲美。小太监诚惶诚恐地进了殿门,只见斜倚在罗汉床上的李皇后望着他满面春风道:“你这孩子倒是忠心可嘉,就不必再回重华宫了,以后留在凤阙殿当个管事太监可好?”小太监闻听受宠若惊,跪在地上连连叩首。
李皇后坐起身,将小太监唤至身旁,那神情语调说不出的温和亲切,让小太监将昨晚重华宫内的情景再细细讲一遍。小太监果然将昨夜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又说了一遍,待讲到殿中两人密谈一节,那小太监想了想道:“太上皇当时命所有人退出殿外,但奴才是最后一个出去的,所以奴才听见了两个字……”
李皇后轻挑眉毛:“哪两个字?”
小太监低声道:“死士。”
一、双桂树
姑苏城里有个姓柳的大户人家,他家有两样宝贝向来为城中人津津乐道:一是他家后园中有两棵合抱而生、相依共长的老桂树,一为丹桂一为金桂,树干相连、枝叶交错、开花硕大、香飘数里;二是柳家主人柳石轩,娶了位有倾城之色的异族女子,据说此女不仅貌美,且琴棋书画无不精通,柳氏夫妇伉俪之情甚笃,终日里形影不离、恩爱无比。城中百姓每每提起柳家这两样宝贝都是啧啧称奇,私下里都艳羡,说柳氏夫妇一对才子佳人,恰与那园中的双桂树相映成趣。
中秋刚过,柳府中的桂花正开在盛时,当真是叶密千层绿,花开万点黄,庭院之中甜香四溢,中人欲醉。柳石轩夫妇在桂花树下的石桌前把酒对弈,一阵金风掠过,朵朵桂花纷纷扬扬地飘落在棋盘上、酒杯中。
柳夫人棋落下风,大片腹地被堵得一口气不剩,她板起脸来,举手作势要将棋盘内的棋子搅乱,柳石轩笑着一把握住妻子落下的手道:“你啊,起手总是这般杀戮气重,一个子儿也不放过,到后半程就散乱了吧?恼什么?我这是在教你棋道。”
柳夫人还嘴道:“棋道不单重艺,须得艺、品、理、规、礼样样周全,瞧你刚才占了点儿先机就用手颠子儿的轻佻样子。还敢妄言棋道,就算艺上赢了我,品上已是输了。”
阳光下柳夫人眼波如水,盈盈流转,那双眼瞳不是纯黑而是淡淡的褐色,配在如同无瑕白璧的脸上,更觉撩人心神,泼墨般的长发松松绾起,单单插着一支红珊瑚钗子,上身穿一件水红色滚银边贴身小衫,下配月白色凤尾裙,虽是居家打扮,却透着种说不出的娇柔可爱。柳石轩见妻子气恼地欲将手抽回,只觉好笑,偏偏用力握住不放。
夫妻俩在亭中下棋、说笑甚为惬意,不远处府中的两个仆从添福、添寿,却正顶着热辣辣的大日头用绳子捆绑园中一座上宽下窄的太湖石。
“好好儿的折腾这个蠢物做什么?”添福一边咬牙勒绳一边问道。
“月底不是夫人二十五寿辰吗?老爷请了梁家班子唱庆生戏,说是要在园子里搭个戏台,要和阜阳庙戏台一样大。这大石挡道,盖不成。”添寿用袖子擦了擦头上的汗水,小声回答。
“老爷就是对夫人太好了,上个月夫人说腰疼,老爷给买的那架八斤的双杠鹿茸,切成片后全带着血丝的,不知道得多少银子。”添福撇嘴一笑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哪个男人得着这样的女人不下死力气疼。”
“这异族女人和我们本邦的女人就是不一样,夫人进门三年,我看那模样儿就没变过,老是雪白粉嫩的,身上还喷儿香。”添寿带着些坏笑,看了一眼不远处石亭中对弈的柳石轩夫妇道,“倒是咱老爷,眼看着脸上起褶子,气色也不对。”
“没听说过吗?好火费炭,好女费汉。”添福吃吃地笑着说。
突然,旁边的垂杨柳无风轻摆,一条细细的银丝自柳叶间笔直飞出,钉在两人正捆绑的太湖石上,银丝随后绷紧,硕大的太湖石突然开始倾斜,向着浑然不觉的二人倒去。
桂花树下的柳夫人正待落子,忽然一惊,猛地转头望向不远处的太湖石,右手一扬,手中白子带着风声激射而出,顿时将那条闪烁的银丝击断,但太湖石已然失了平稳,依旧向着两个仆从压了过去。柳夫人右手投出棋子的同时,已知无用,紧接着左手反手一掌击在棋桌之上,借着掌击之力跃然而起,柳石轩只听“砰”的一声,只见眼前棋子突然四散飞扬,妻子如雨燕一般斜斜地飞了出去。
柳夫人虽然动作迅捷至极,但巨石转瞬间倾倒,到底快过她,待落地施救已然不及,只见柳夫人在空中身形陡然翻转,双掌挥出将石前的两名仆从击出一丈多远,添福、添寿刚跌出去,那硕大的太湖石已经轰然倒地。柳夫人因发力而阻了去势,堪堪落在了荷花池边上,她一拧身稳住身形,顾不上仆从惊惧的目光,匆匆上去查看倒地的巨石。
她挥掌将烟尘击散,只见石上露出一条闪烁的银线,伸手拉住银线,微一用力,一只小巧的银钩像油锅里的虾一样自石中弹跳而出。柳夫人大惊:“锁隐钩!”
此时,一把尖细刺耳的男音响起:“不错,功夫还没落下。”然后一阵如鸭叫般的笑声由近渐远。
柳夫人听见那声音如遭雷击,身子微微战栗:“他还是找来了……他为什么要杀添福、添寿?”突然醒悟般向丈夫望去,只见棋盘倾倒,黑白子散落一地,柳石轩已不见了踪影。
二、惊前事
一个时辰之后,柳夫人重金遣散了家中的下人,嘱咐他们即刻远走,然后将大门反锁,越墙回到园中。
是夜,柳府花厅四角点起了巨大的灯烛,柳夫人独自一人坐在花厅中自斟自饮。直至戌时,一个瘦小的身影从东墙外一跃而下,正是渠满弘。花厅中亮如白昼,渠满弘在东窗外看了片刻,忽然横着挥掌向眼前的朱红窗槅子挥去,一声巨响之后,四扇窗槅子被击得七扭八歪,菱花窗棂应声而落,厅中的柳夫人此时泰然起身,迎着破了一个大洞的东窗双膝跪地。
渠满弘向厅里望了望,稍一躬身自破窗处跃入厅中,他走近下跪的柳夫人,细细打量着她的身材与样貌,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
柳夫人抬头,眼睛却不敢与其对视,微露惧色道:“师父,您来了。”
渠满弘轻笑道:“我来了,这不找你来了吗?水无尘,离开我这么久,你的相貌不但一点儿没变,怎么看着反倒更胜从前了?”他哑声地笑着:“小妮子,平素都拿我的御骨丸当糖豆儿吃了吧。怪不得这柳石轩当你是心尖子呢,吵着喊着求我别伤害你,还说若有什么冤仇,他宁愿以命替之。”
柳夫人此时眉头微动,对着渠满弘深深拜了下去道:“师父,恕无尘当年一时岔了念头,未报大恩便私自外逃,如今既被师父找着,我绝无再逃之理,这就跟您回去领罪。只是……”她抬头声音微颤道,“外子一介书生,对我过往种种毫不知情,万望您高抬贵手,放他回来安享余生。”
“得了吧。”渠满弘收起笑容,“少在师父面前来这套恶心人的伉俪情深,我早同你说过,天下男人无不好色,心有灵犀纯为逐色的托词,你怎么就不信呢?”他翘起食指轻轻点着水无尘的额头道,“如果我当着他的面散了你的功,让他见见你的本来面目,你看他还救不救你?管保是,脚底下抹油——溜得快。”
水无尘身子微微一颤,竟不敢接话。
渠满弘转身在一把太师椅上坐下来道:“当年你们四人之中,你最聪明,我对你的期望最高。我一早同你们说过,你们生来异于常人,便注定无法享受常人之乐,我给你起名‘水无尘’便是希望你能像流水一般,有逢石能过、遇曲能弯的顺慧,你为什么偏偏去强求自己无法享用的东西呢?”
水无尘垂首:“弟子愚顽,辜负了师父一番心意。三年前太上皇禅让皇位于当今圣上,弟子想着,太上皇自此悠然于后宫,安享岁月。师父所担心的事情必不会发生了,所以无尘才斗胆脱离师父。”
渠满弘冷笑道:“什么不会发生,守护主子周全,是我们一辈子都要做的事情!还有,当年你只顾要保着自己这辈子容颜无损,竟敢拿走了我所有的御骨丸,你可知这御骨丸配制是要讲机缘的?可惜了你师姐雪无痕,三年前已经嫁给吏部尚书常逢做妾侍,那常尚书对她言听计从,本可成为主子在朝中的喉舌。她却因为偶感风寒,又误服庸医的凉药散了功,当时因为没有御骨丸护体,她控制不住就在常尚书的面前显露出了原本的样貌,几乎将常尚书当场吓死,结果,被逐出了府。等我再找到她,她的骨头已经恢复到了揉骨之前的硬度,我也回天无力了。”
水无尘一惊,抬起头来道:“师姐她……”
渠满弘掸了掸裤子上的土道:“你们四个里,雪无痕的样貌是我做得最细的,当年我光是为她揉骨就费了半年的时间,五官上更是修得精致,那张小脸儿端的是倾国倾城。你想想,她当了十几年的美貌佳人,哪还受得了自己的口眼歪斜、跛足驼背的样子,知道自己旧貌无法修复之后,她就自尽了……”他望着水无尘,顿了顿接着道,“我没拦她,想着,她活着也是受罪,这个……你是知道的。”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你是知道的”,水无尘听在耳中只觉振聋发聩。幼年时种种便如潮水拍岸般涌上心头,一时间心如刀割,良久之后她将气息喘得匀了些,低声道:“师父,你想如何惩治我,要让我如师姐一般吗?”
渠满弘此时忽然叹了口气,站起身,上前去搀扶水无尘:“你们四个自幼就由师父抚养,师父在你们身上费尽了心血,说是视为己出也不为过,我怎会如此对你。何况……”渠满弘扶起水无尘后低声道,“无尘,你走之后变故良多,你大约也有耳闻。两年前李后趁新皇出宫,将正得宠的祁贵妃处死,这贵妃并非旁人,便是你大师姐云无影,她十五岁时我煞费苦心做了种种安排,使得祁通政将其收为养女,便是盼着有朝一日,她能成为常伴君侧之人。枕边一句胜过朝堂万言,且新皇的言行我们也能随时得知,一切原本顺利如愿,谁知李后善妒,竟敢做出如此僭越之事。”渠满弘讲到此处不胜感慨,“新皇回宫后闻听此事惊怒过度,神志上大受刺激,以至于之后行事开始颠倒无常。”
渠满弘毫无顾忌地端起水无尘面前的酒盅一饮而尽,翘起兰花指对着水无尘一指,接着道:“你小师妹风无声比你更没良心,一见无影惨死,竟然挑唆着她御前侍卫统领的丈夫一起私逃,后来给我在大理找到他们,她自恃武功了得,竟敢与我动手。我见她如此,心也凉了,就在她丈夫面前破了她的修容之功……”渠满弘讲到此处竟笑起来,“你是没看见你那妹夫叫得有多惨啊!鬼哭狼嚎一样的,到后来直叫得你师妹怒不可遏,扑过去将他给勒杀了,之后自己也自尽了。”
水无尘闭上眼,淡淡道:“在我们几个之中,小师妹的本相长得最骇人,记得那年我十岁,第一次随你去见她,她身戴镣铐居于铁笼之中,在闹市中被人当作怪物观看。任谁乍一看见她的样貌,能不吓得个心惊胆战?她丈夫不过是常人之心,师妹这又何苦呢?”
渠满弘见她说出这样的话来,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笑道:“无尘,你莫怪师父狠心,你们四个生就是一副遭了天谴的样貌,若不是我以家传的秘技为你们整骨修容,教你们琴棋书画,授你们内力武功,将你们从泥渊之内救拔到九天之上,你们早就成了枯骨,哪能安享这多年富贵?更何况,当年拜师之时,你们起了什么誓?”
水无尘轻声道:“自修容之日起,我们四人就是主子的死士,每时每刻都是为主子的安泰而活,主子有危难,必定要舍己护之,若有二心,便被破除修容之功,自生自灭。”
渠满弘探过身去一字一顿道:“不管当今皇位上坐着谁,我们心里的主子可是始终不变的,如今主子落难重华宫,用你的时候到了。”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碧青色的琉璃小瓶,“之前的事,既往不咎。你喝了这个,好叫为师知道,你是真心回头。”
水无尘望着那琉璃小瓶咬了咬嘴唇:“徒儿……不敢抗命,只是,喝之前,师父务必告诉我要如何处置我丈夫。”
渠满弘轻笑:“左一个丈夫,右一个丈夫,叫得这么亲热,也不怕师父笑话。”他掩着嘴发出尖细笑声,又从衣袋中取出一封素笺道,“别说师父不疼你,师父把路数都打点好了,你只需照做便可。你若功成,我给你解药,放你夫妇团圆聚首;你若落败,我答应你,好好儿地放姓柳的回家,安享余生。”渠满弘顿了顿收起笑容又道,“不然,这小子只好先去黄泉路上等你了。”
水无尘接过素笺观看,看着看着,心中已是一片澄明,依渠满弘的安排行事,无论成败,都断无全身而退的可能。她惨然一笑,接过琉璃瓶,拧开盖子,忽然间,心中想起与柳石轩初见面时的情景,他身穿雪青色的长衣,站在园中那双桂树下,回首间笑容温润如水……眼前素笺渐渐模糊,不觉两行清泪滑下脸颊,狠狠心,正待将瓶中药水一饮而尽。
突然,一个带笑的声音悠悠传来:“团圆聚首这等小事,岂敢劳烦渠公公安排。”话音响起,厅中二人皆是大惊。
三、凤阙殿
渠满弘知道不好,待要转身查看,惊觉有凌厉的掌风已袭到后心,他知道此时已无法回击,只得急速躬身向前蹿出,没料到他快那掌风更快,骤然而至重重击在他的背上,渠满弘惨叫一声跌倒在地,一口鲜血喷在青砖上,眼见是伤得不轻。
他挣扎着回身看去,只见几个时辰前那个手无缚鸡之力、被自己捆绑在郊外涵洞内的柳石轩,此时正笑意盈盈地站在自己身后。柳石轩上前,自愣怔的水无尘手中将素笺轻轻抽出看了看,沉声道:“弑君弑后!这不会是太上皇的意思,定是你这狗奴才私自做主!”
“自然是我的主意,难道我费了这多年的心血,事到如今只是逼新帝退位那么简单?可惜……这样的好计策,临了儿竟毁在我自己的徒儿手里。”渠满弘渐觉喘息费力,他尽力地抬着头望着水无尘那张眉扫春山、眸横秋水的精致脸庞,忽然间觉得自己之前所做的事情都可笑至极,他恨声道,“当真是……是我教出来的好徒弟……贼妮子,你别指望除了我以后,你就能和这姓柳的逍遥快活过日子。你以为你手里的御骨丸真的能保你容颜不变吗?”
他轻笑道:“天底下哪有这般好事,我告诉你,只要再过两年你的骨骼与容颜都会逐渐恢复原样。你依旧是那副神憎鬼厌的怪物嘴脸。”眼见水无尘神情大变,渠满弘不禁得意地大笑道,“贼妮子,方才我说雪无痕是因病误服凉药散功,那并非实情,她大你三岁,乃是到了大限了……却不知届时,这姓柳的看见你的本相,会是怎么一副神情!哈哈,哈哈。”水无尘听完微微战栗,面如死灰,只觉万箭穿心一般。
柳石轩对渠满弘的话却充耳不闻,蹲下身若无其事地将手搭在渠满弘的肩膀上,叹息般轻声道:“受了这么重的内伤还能谈笑自如,紫衣公公的内力当真是了得。我也想问问公公,您这一向是不是都觉得自己青云有路,有没有料到有朝一日落得个白骨无坟呀?”说罢右手微一用力。
渠满弘只觉柳石轩捏着自己臂膀的手如同铁钳一般,锥心的痛楚阵阵袭来令他几乎昏厥过去,而这一声“紫衣公公”更是让他如遭雷击。方才渠满弘本以为自己是遭了徒弟的暗算,想着那水无尘自小在自己手中受尽了难以启齿的各种苦楚,毕竟有些愧疚在心里,是以怨恨只有六成。但“御赐紫衣”渠满弘从不知情,这个“海底眼”一点出来,此事便不是水无尘背叛师门那么简单,太上皇满头白发的愁苦面容瞬间显现在他眼前,再没人比他更清楚皇城内有多么杀机重重了,一想到太上皇此时处境堪虞,他不由得冷汗淋漓。
柳石轩见他面露惊悚,微微一笑道:“圣上做了十六年的太子,才熬到太上皇禅让,你当真以为他是无知无觉、任人宰割之人吗?”
渠满弘回思自己这些年,不动声色隐忍,呕心沥血谋划,耗尽财力布局,忍气吞声苦守,这一幕一幕接连涌上心头,不由得满心气苦、急怒交加,一口鲜血登时喷了出来。
过了良久,他费力将气息调匀,望着柳石轩冷冷道:“莫往你那幌子皇帝脸上贴金了,我难道还猜不出你主子住在凤阙殿吗?”他苦笑地叹息,“三年前先将我这最得意的徒儿拐走,又故意将行踪弄得不那么隐秘,为的都是让我在之后眼看着自己其他的徒弟一一被清除时,心里还有个错觉,以为自己还有枚最好的棋子藏在人所不知的地方,随时可用。如此,我便能稳稳当当地忍耐,既不去铤而走险,也不会再生出新的周全之计。”
柳石轩轻笑:“渠公公真是响鼓不用重槌敲,微微一点便想得这般通透。眼前是钢刀架在了脖子上,公公不妨也说得通透些,你行如此僭越之事,到底所为何故?”
渠满弘凄然而叹:“没什么说不得的,也好叫你知道你主子有多么心如毒蝎。当年太子封妃,我曾向圣上进言,李氏乃将门之女,她幼年随父征战沙场,见敌军将领被诛,竟然嬉笑如常、击节而歌,此举足证李氏非泛泛女流,恐生出有异常人之心,不适居太子妃之位。就是这么一句话,那李氏竟派人将我在宫外的父母兄妹、叔侄姑舅都杀了个干净……”他恨声道,“我之所以苟活至今,便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诛杀此女,尽忠!尽孝!”
柳石轩颇为意外,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公公好深的心机……”
“深不及你!”突然,一个娇柔的声音打断了柳石轩的话。那声音虽娇滴滴的,叫人听在耳朵里,却如冰凌般冷冽。柳石轩皱眉回头,只见方才一直如石像般呆立的水无尘此时好似神魂归位,她漫步走到柳石轩的对面俯下身,一双妙目却盈盈流转地望着渠满弘:“师父,记得你曾说过,你在宫中本是为戏班子写戏的,一本戏文,最要紧的就是临了的大收煞,若是收不好,前面的戏再好都是白搭。现如今能收煞的就剩下无尘了,无尘怎舍得毁了这样的一场好戏!”
这一下变故突起,倒叫渠满弘大吃一惊。柳石轩凝视着水无尘,脸上的神情依旧淡然。不惊不怒、不悲不喜,让人猜不透半点心思。
水无尘望着柳石轩,半个时辰之前,她还将这个男人视为此生的知己,视为这世上唯一真心在意自己的挚爱眷侣,他脸上的笑容曾经令她如沐春风,此时此刻却如万千芒刺扎在心头。半晌,她轻轻地笑:“原来我夫君不仅棋艺出众,若论起作戏,手段高得更是无人能敌。”她眼波流转,声音柔媚得令人筋骨酥麻,“真想知道这三年来,夫君有没有用过一点儿真心。”柳石轩被这话说得微微一凛,正想答话,突然眼前寒光一闪,一根峨嵋刺已直逼他颈间。
柳石轩大惊,两人近在咫尺,避无可避,仓促间只得一个铁板桥向后就倒,随后一个翻身向旁一跃而起,待他站稳身形,水无尘已经不见了踪影。
柳石轩一时心中大乱,愣怔望着水无尘消失的方向,却全无追赶的意思。渠满弘撑起身子喘息着道:“没想到,无尘竟然一直不知内情,那她这一去,必是奔着鱼死网破去的。小子,我不明白……看她方才的样子,对你用情甚深,你若一早将事情挑明,她大约也会听从,你为何不说?”柳石轩沉默不语。
渠满弘脸上笑意渐浓,接着道:“我更不明白的是,你主子事先安排得如此缜密,既然无尘不是你们的人,你主子知道我出宫之后,怎么还能留着这么大的破绽?她竟没命你先下手杀了无尘吗?”
柳石轩闻此言,眼神微微闪烁。渠满弘见他如此神情,忽然展颜大笑,似乎听见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他躺在地上将四肢舒展开来,笑一声高过一声,到后来竟变成狂笑。柳石轩大惊,这才反应过来,急扑上前封住他的穴道,已是不及,渠满弘止住笑声的同时,口中鲜血喷涌而出。
练武之人受伤之后本能地会用内力护住心脉要害,以渠满弘的功力完全可以克制方才的伤情,用内功保命,但他方才这样的笑法,乃是让自身仅有的真气在四肢百骸肆意流转,消除了护体的内力,将原本的伤口重新冲开,自绝无疑。
这世间很多事,恰似一早就安排好的,难说凶吉、难言悲喜。水无尘手握素笺奔出柳园之时,乃是亥时。
亥时,五百里外的皇城之中,重华宫内,太上皇驾崩。
四、大收煞
一日之后深夜,凤阙殿内灯火辉煌,张灯结彩,殿中太监宫女个个喜笑颜开。李后的寝室中燃着上好的白木香,她坐在罗汉床上手捻着佛珠,端望跪在地上风尘仆仆的柳石轩,长长呼出一口气展眉笑道:“可算是去了本宫心头的大患,那年我刚被封为太子妃,听宫中一个老相士对我说,先帝是‘尾火虎’临凡,会护佑子孙福泽康泰,不可凛犯,否则社稷动摇、天下大乱。你说说,我怎么就信了呢?足足忍了他这么多年。”她微笑地望着柳石轩道,“还逼你勉为其难地和那个怪物做了三年的夫妻。好了!好了!如今圣上的帝位再无威胁,我已经为你安排了正三品的官职,我那娇俏可人对你一往情深的堂侄女也不用再等了。下月本宫亲自主持让你们完婚。”李后笑意盈盈地说到这里,忽然脸色转沉,冷声道,“渠满弘这根心头刺除了,却又留下水无尘这枚眼中钉,这怪物知晓真相,又眼见师父死在你的手里,这样的怨愤,必定是不死不休。她在暗处令人防不胜防,实在令我忧心,这都怪你当日犹豫不决,迟迟未将这个祸害除掉,以至于今日留下漏鱼之患。”
柳石轩沉吟片刻道:“此女身世凄凉以致性情暴戾,与常人大异,且天性聪慧武功高强,我之前犹豫,是怕一击不中让她逃出生天,必定后患无穷。没料想,渠满弘骤然而至,我那时想下手已是迟了。”
李后直视着柳石轩厉声道:“那时至今日你又待如何?还要犹豫吗?难道等着她弑君弑后?”
柳石轩躬身低声道:“臣一时疏忽令皇后忧心,已是百死莫赎,岂能容水无尘触犯圣上与皇后半分。我这样想,她如今知道真相,势必将我恨之入骨,恰在此时,先帝驾崩,她师父让她助先帝复位之事,顿成空谈。她杀我之心更甚于弑君,我若在静僻处现身,她必定出来拼死一搏。臣彻夜未眠想了一个万全之策,虽然费些周章,但是,可保万无一失。只要她来,便无一线生机。”
李后神情缓和点头微笑道:“石轩,你可要想好了,你一家人日后是上九天还是入地府,可全系在你这一次的安排上了。”
柳石轩微微一凛,朗声道:“臣,不敢有失。”
次日,李后下旨,原殿前秉义郎柳石轩,护驾有功,忠勇可嘉,特荫补为三司使,赐婚枢密使李大人幼女,即日起独自于西郊沐浴斋戒,为先帝守孝一月,随后奉旨成婚。
当日子时,夜深人静,郊外一处大宅中,柳石轩独自一人在后院正房里小酌。窗外月色如水,窗内一灯如豆,柳石轩坐在八仙桌前,桌上有一副镶嵌在桌面上的石棋盘,他边饮酒边在棋盘上将那日在姑苏柳园中最后与水无尘对弈的棋路一步步重新摆出。
二更时分,柳石轩忽觉身后窗棂轻颤,他微微一笑,并不转身,低声道:“你看看,我记错了棋路没有。”身后悄无声息,柳石轩缓缓转身,只见水无尘神色凄绝地站在月光下,一张脸美得不染凡尘。水无尘凝视着眼前的男人,不由得心中百感交集,半晌,轻声道:“柳大人,在你心里,我是不是从头至尾就是个笑话?”
柳石轩淡淡道:“你马上就知道,在我心里是什么了。”
话音刚落,原本寂静的庭院中响起嘈杂的脚步声,水无尘大惊,回头望去,只见庭院中瞬间燃起无数火把,百余名手持强弩的兵士在窗外快速排开阵势。水无尘微微一怔苦笑点头:“看来这三年的夫妻也不是白做的,你当真对我了如指掌。”
柳石轩温言道:“他们的弩箭上绑的是蒺藜火药弹,这屋外泼了一层猛火油,屋中堆满了以硫黄、硝石、木炭粉掺混好的麻包,你躲得过箭也躲不过火药,一声放箭,你便尸骨无存、灰飞烟灭。我已在皇后面前立了生死状!今日若杀不了你,便喝令放箭,与你同归于尽。”
水无尘心头大震,此时此刻心中再没半点幻想,眼前的男人竟似从未相识过一般陌生可怕。她看着他颓然道:“师父说得没错,男人的情义恩爱如同幻影,心有灵犀只是逐色的托词。原来你心里……竟厌弃我到如斯地步。”她低下头,“但是,同归于尽,你甘心吗?你还有美貌娇妻尚未迎娶,还有荣华富贵等着你享用。与我这样的怪物葬身一处,岂非太过划不来!”
柳石轩点头:“同归于尽自然不必。”他突然大力拍向棋盘,片刻之后八仙桌旁边的石砖松动,四块石板缓缓分开,一个两尺见方的地穴口显露了出来。柳石轩走到洞口边:“这里原是我祖屋,无人知道我父亲为防强人,预先在此屋中留下了逃生地道,出口就在两里之外的杏树林里。”他站在地道口笑道,“这个地道口合上之后,四块石板即刻扣合锁死,能受千斤之力,我击伤你之后,只需躲入地道,便可全身而退。”
水无尘微微挑眉,语调中略带调笑道:“柳大人好大的手笔,你想杀我何必如此麻烦,我虽是个怪胎,却也是血肉之躯,你这样的阵仗,十个无尘也死得透透的了。看来,无尘真是令大人忧心得可以。”言罢她望向棋盘,看了一会儿又笑道,“一步未错,大人好记性。却不知这三年来柳园中的点点滴滴,大人深夜想起,扪心自问时,又是如何自处的?”
柳石轩望着她,认真地道:“我不杀你,株连满门。我祖母年逾八十,我兄长上月新添幼子尚在襁褓之中,一个都活不了。”
襁褓中的孩子。水无尘闻言心头大震,忽然抑制不住地泪盈于睫,谁也不知道她曾经多么想为眼前的男人诞下一个孩子,日久年长,这个心愿于她已近乎心魔,无数次念头一起,便被自己硬生生按下,只因她深恐孩子生下来与自己一样是副异相,不敢冒险。如今,这竟成了今生最遗憾的事情。
她惨然一笑道:“尘缘从来如流水,就到这里吧!石轩,你这么了解我,难道就从未想过,无尘今日会不为搏命而是赴死而来?”柳石轩定定地望着她,默然不语。
水无尘低声道:“两皇纠葛我并不放在心里,何况我师父与太上皇都已经故世,我作为一个棋子的使命已经完全消失了。其实,像我这样的人,本就不该降临人世,红尘情爱更是奢谈,你也不过是平常人心思,我何必怨恨?细想想,也真难为你能与我这样的怪物,演了三年恩爱夫妻,让我过了三年最快活的日子!我什么也没有,临了儿,就用这条命送你一场大富贵吧。”
水无尘缓缓闭上双目,回想自己这一生,天生异相,幼年遭弃,备受苦楚,无人怜惜,一直是受人摆布的棋子,原以为挣脱牢笼找到个倾心相守的知己,到头来依旧是一厢情愿大梦一场,这世间终究没有一个人用真心待过自己,此时已心如死灰,只等着最终了结的那一刻。但是良久,柳石轩始终不动不语。
她淡淡道:“还不动手?”
突然,身畔敞开的窗户被一阵凛冽的掌风拍得尽皆关闭,她一惊,正待睁眼望去,已觉自己被柳石轩紧紧拥入怀中,他在她面颊上轻轻一吻,叹息道:“无尘,你怎能疑我。”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在水无尘心中闪过,这恍惚间的念头顿时令她心胆俱裂,正要开口,只觉柳石轩将她向前一推,水无尘一脚踩空落入了地穴之中,猛抬头,只见柳石轩正将石穴上的石砖推回原位。
“石轩。”水无尘难以置信地轻声叫。
石砖还剩下一寸时,柳石轩望着她正色道:“你在我心里,便是这般。杏树林里有驾马车等你,车中有你师父临终时留下的药方,你按着去配,便可避开御骨丸所设的大限。无尘,宫廷恩怨、天下纷争,与你一个弱女子何干?我要你好好活着。”
水无尘恍然,一时间五内俱焚,她用手指扣住地道壁急道:“一起走。”
柳石轩淡淡地笑:“我事先找到了一具与你身材仿佛的女尸,已经毁去容貌装扮好放在床下,但李后心机深重,即便如此,若想保你与我家人无忧,我还得留下自己的尸首去疑。”
水无尘大悲,正待纵身跃上,穴口转眼间完全封闭,她随后听见柳石轩一声大喝:“放箭!”片刻之后头顶接连不断的爆响,声如雷霆,震耳欲聋。
水无尘怔怔地站在无边的黑暗中,眼前晃动的满是柳园里繁茂的双桂树下,柳石轩望着自己笑意盈盈的脸庞。她看着看着,泪落如雨,原来这世间的一切,无论真真假假,恩恩怨怨,最终也不过是一指流沙。
数日后,多年闭门礼佛的太皇太后寝宫的条案上,诡异地出现一封来历不明的血书,内中将李后多年来的种种恶行一一罗列,又将光宗对太上皇疏远冷落,放任其病情加重不闻不问一节写得清楚。太皇太后看后勃然大怒,当即下旨彻查。太皇太后德才并重,一直深受臣民爱戴,在满朝文武心中威仪极高,朝堂上下无不敬仰。懿旨一下,朝中数位手握兵权的重臣顿时站出领旨。
绍熙五年冬,群臣带兵逼宫,光宗被迫将帝位禅让于太子,退居重华殿。李后纠集御林军与众臣周旋,最终不敌,后被囚禁于冷宫。
尾声
当日柳园,渠满弘狂笑自绝,柳石轩抢上去将他上半身托起,以手搭其脉,已知无用。他急道:“你方才对无尘说的可是实情?御骨丸到底有没有解药?”渠满弘气息微弱却难掩脸上的得意之色道:“小子,我不会看错,无尘此行无论成败……”他费力地挑了挑眉毛望着柳石轩促狭地笑,“你,都输了。”
窗外双桂树的花朵簌簌落下,柳石轩微微而笑:“有何不可,我本就想让她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