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案发二七天前/校服
案发二十七天前。
酝酿了三四天的暴雨始终没有落下来,云层越积越厚,太阳躲在乌云后面,像一个做错事的缩头乌龟。
姜暮吃过早饭收拾书包,李雪梅看看天色,嘱咐说:“门口那把黑雨伞你带着,我看这天儿,说不准几时就要下雨的。”
姜暮趁李雪梅不注意,偷偷把剔骨刀塞进书包隔层,“知道了。”
刚喝了热腾腾的小米粥,后背沁出汗来,身上的疹子又痒过一遍,气压低,全身无力。
李雪梅一边收拾餐桌一边感叹,“要下一场暴雨喽。放学早点回来。”
姜暮道,“放学跟爸爸一起回来,今天开家长会。”
姜暮蹲在门口系鞋带,布鞋的鞋带被洗得又细又长,毫无韧性地耷拉在两边,少女很有耐心地系了两个蝴蝶结。
李雪梅把碗筷拿到厨房,道,“让你爸收敛点,别在张主任那炫耀你的成绩,张主任也爱面子的,回头万一又打张朝,我们不是作孽呢嘛。”
“知道了。”姜暮回答。
姜暮拽住书包带,跑出房门,还是忘记拿大雨伞,也没回去取,“噔噔噔”直接跑下楼。
刚一推开破木板门,鼻腔就被热气糊住一般,堵得透不过气。
天气炙热粘稠,无风。
楼下的两条黑狗蜷着邋里邋遢的毛,呲着眼屎,巡逻一样溜达来溜达去。
灶三胡同很长,跟十八盘连着,交汇处的几家早餐店在路边支着摊子,卖热豆浆、油条、小笼包、馅饼,飘着复杂的香味,抚慰着人们没睡醒的倦容。
那两条黑狗一路跟到这里,有人丢过来一块肉馅,母狗叼着跑了,公狗低头嗅一会儿,很有灵性地踱步到桌下,伸着鲜红的舌头蹲着。
丟肉馅的人也穿着一双回力鞋,小腿肌肉线条复杂,一看便知具有天生的短跑优势和冲刺爆发力,他穿着格子短裤,跨栏背心,正剥开馅饼皮,把另一块肉馅扔给公狗,然后低头喝豆浆。
见是张朝,姜暮心虚,垂头快速通过。
顺着灶三胡同走到头,就能看到水厂二中那栋白色教学楼,顶楼脱落的墙砖还没补齐,像是得了白癜风的病人。
学校大门没有全开,在门卫楼旁边留着一条小缝儿,只够一个人进出,像是监狱在放行。学生处的同学和教导处的老师在认真检查学生证和校服。
姜暮放下书包翻学生证,突然手上一空,书包被人拽走。
姜暮回头一看,是平时跟张朝混在一起的体育生大乖。
大乖是学校里可以和张朝匹敌的紧棘手的刺头儿。重点是,他没穿校服。
“把外套脱了。”大乖甩着她的书包,踢开脚下的石子,朝她走过来。
“不……不行。”她咬着唇,警惕地倒退一步。
大乖朝四周瞅瞅,来来往往的学生都朝他看过来,大乖无奈,“我说同学,你都穿校服裤子了,衣服借我又能怎样?老师不会难为你的,他要是难为你,我立刻就把校服还你。”
“不行就是不行。”姜暮缩着身体,急得脑门生汗。
“我操,你哪班的啊?不地道啊!你不脱信不信我给你脱?”大乖吸了吸鼻子,回头看一眼校门口,流里流气地朝她逼近。
姜暮不禁吓,回头就跑,顺着灶三胡同,往十八盘跑。大乖不急着追赶,等她钻进十八盘才撒开腿,一百米冲刺,十几秒钟而已。
姜暮后衣领被大乖揪住,头也被按住,她梗着脖子不动,被大乖一扭,硬拽到墙边立着,她身体僵硬得像块糊在墙上的泥,大乖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她的鼻梁和眼睛,逼近,威胁,“你脱不脱?”
青砖墙被背脊撞散,掉下两块砖灰,少女痛苦地摇头,半边脸缩在校服领子里,嘴唇快被自己咬碎。
“你脱不脱?”他重复。
“不脱。”
“你这女的也太犟了!”他不耐烦地扔了书包,薅住她校服,“刷”拉开拉链,姜暮只觉得一阵风冲破堡垒,吹进胸窝,窒息感驱散了。
然而耻辱感轰然而至。
“我操,你胸真大。”大乖摸了摸自己的,又看了看姜暮的,笑了起来。眼神惊诧、激越。
少女手指在抖,已经快哭了。
清晨的胡同里,灰暗、凌乱、憋闷。天空灰蒙蒙像个锅盖。
大乖把校服拽走,兴奋地撒丫子跑开了。
她攥紧拳头,血液上涌,羞臊、耻辱地用手捂住脸,孱弱的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
“校服给她——”
胡同口,一道低低的声音横在大乖面前。
姜暮抬起头,张朝站在白杨树下,穿着跨栏背心,他肩膀上的淤青淡了些,身上的那股痞劲儿未减。
他那声音带着混响,与众不同,学校里的男孩子都还处在变声器,他却已有了别人不可企及的浑厚。
“我操,朝子,你怎么在这?”大乖鬼头鬼脑地四处张望。
“你把校服给她。”张朝平静地重复。
大乖不以为意,“我就借用一会儿嘛,这有什么的?进了校门我就还她。”
大乖见张朝没动,回头看姜暮,隐约想起这女孩儿好像是前两天打啤酒时遇到的同学,诧异地问,“你俩熟?”
“不熟。”张朝歪头瞧姜暮一眼,瞬间移开。
姜暮也侧过身去,垂头不说话。
“那你多管什么闲事。”大乖从边上绕,校服弯在臂弯里。
“我让你把校服给她,听不懂人话?”张朝沉下声,丝毫不客气。
“少放屁。”大乖大咧咧往前走,走过他身侧时,张朝猝不及防地伸出腿,大乖被绊倒,朝前摔,踉跄几步才停住,门牙差点镶墙里。
“我操,你他妈干什么呢?”大乖惊诧回头,惊魂未定地捂着嘴。
张朝猛冲几步,扑上去,掰过大乖手腕,拧到背后,把他脸怼到地上,屈膝压他后背,大乖半边脸埋在土里,嘴里呼哧呼哧喷着土沫,奋力蹬腿,像只蛤妈。
“你给我松手,你给我松手!你他妈跟我来真的?”大乖急了,开始蚕蛹一样首尾蠕动,姜暮以为他要口不择言了,但声音却戛然而止,张朝一把扯下他的黑色短裤,举起,转圈晃,像一张黑色的招摇的旗子,甩出,落在头顶的树叉上。
“我、操、你、妈——”大乖撕心裂肺。
大乖真急了,满脸胀红,屁股上只余一条红色内裤在地上挣扎,浑身是土。
“都别看,都别看——”大乖终于奋力挣出一条手臂,还不忘指着胡同口的女生,“都给老子滚远点,谁看谁他妈长鸡眼——”
女生们捂着眼睛,尖叫声此起彼伏。
“你还看,你还看,你哪班的小B 崽子?”大乖抄起石头往远处砸。
男生们左右灵活闪躲避让,笑得前仰后合,骑着自行车的吹着口哨呼啸而过。兴奋、雀跃、躁动,在胡同里激荡。
姜暮背过身,心潮汹涌。
“姜暮我们班的你知不知道,欺负谁呢?”张朝骑在大乖身上,一巴掌拍他后脑勺上。
“谁欺负她了,我不就借个校服……”
话没说完,被张朝打断,“你那是借吗?你那是抢!”
见大乖还不老实,张朝的魔抓毫不犹豫地伸向他的红色内裤,用力一扯,顿时露出两瓣雪白的屁股蛋子,风吹过,还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张朝拍西瓜似的拍他屁股,他滚圆的屁股气球一样弹了弹。
“我操,我操,张朝你个变态,啊——”大乖发疯了,发狠了,胡乱挣扎一通,张朝控制不住,挨了一拳,大乖趁这功夫赶紧奋起反抗,朝张朝拳打脚踢一通。张朝松开了手,护着头部抵挡。
毕竟没穿什么衣服,不敢多嘚瑟。大乖打了几下就收手,拽下黑色短裤,疯狂逃跑,风里传来他羞臊而恼怒的咒骂,“张朝,我操、你、妈——”喊声凄厉,直捅云霄。
“你给我等着,老子对天发誓,要让你光着屁股在操场上跑圈,要让全校师生围观——”大乖喊。
张朝蹲在地上,欣赏他的狼狈,咧着嘴笑,“我又不是大闺女,我怕这个?”
大乖跑远了,胡同口的学生散了,柳树枝条轻轻摇摆。
张朝起身,拍拍身上的土,拎起校服往姜暮方向走来。
姜暮心跳加速,十米,五米,一米……他走到她面前,故意弯腰,视线平直落向她胸口,不屑地笑,“就这啊?我当是什么!”
不止一次,他想看看她校服里揣着什么怪物。
姜暮脸色铁青,伸手拽校服,张朝举高,后退,她蹦两下,胸前跳跃起伏,波澜壮阔,张朝惊讶地低头看,陌生而新鲜的视觉效果,令他直了眼睛。少女柔软而鲜活的身体,健康又美丽。他的心脏,像遭旱的梯田,有了对水源的好奇和渴望。
她羞红脸,从脸颊到脖子根,再到下面他一眼看不到的深渊,都泛起艳红色,她单手环在胸前,怒道:“流氓,你给我。”
张朝退后,手举得更高,“说谢谢就给你。”
“你给我。”
“说谢谢。”
“我要你给我——”
“我、要、你、先、说、谢、谢——”
姜暮停下手,神色古怪,嗓子里干涩沙哑,眼睛里全是为难和不情愿。
“算了,不想听了。”张朝冷下脸,语气里有一丝挫败和悲怆,他转身就走,校服甩在肩上,晃晃荡荡。
姜暮像是赤萝站在路中央,焦虑、烦躁、害怕,皮肤胀红,疹子发作,像水蜜桃的毛毛蹭到脖子上,“张朝,你……你太欺负人了。”
“哦,你觉得我在欺负你。”张朝转身,站在不远处,眼眶乌青,眼睛里都是失望和迷茫,他不可思议地拷问,“那我帮你的算什么?跟我说句谢谢,有那么难?”
姜暮攥紧手心,哑口无言。
张朝很快走远,消失不见。
胡同狭窄、逼仄,也有一眼看不到头的曲折,令人绝望。姜暮把书包反背到胸前,往学校方向走了两步,又返回,朝相反方向走去。
回到家,李雪梅已经上班,她没有钥匙,在楼道里站了一会儿,直到快上早自习了,才一路低着头,硬着头皮返回学校。
……
班级里乱糟糟、乌泱泱,桌椅“吱嘎吱嘎”声交叠,黑板前细尘飞扬,值日生玩儿起了笤帚大战,粉笔头满天飞。大家一边打闹一边收拾东西,准备调座位。
班主任讲究公平公正,座位每周一窜,从第一排到最后一排,从第一列到最后一列按顺序呈斜对角依次轮换,每个座位、每个人、每学期大概都能轮到。只有张朝的座位是固定的,像根钉子像根刺一样,稳稳扎在最后一排正中央。
“大波妹——”李远站在讲台上,笑嘻嘻地大吼。
全班哄笑。
姜暮脑袋“嗡”一声,脸色顿时苍白失去血色。
李文琪气哄哄跳起,跑上讲台,抄起拖布杆,跟李远的扫把对抗起来。两个人撕打一团,手脚并用。粉笔屑飞扬,扫帚穗噼噼啪啪地飞。
李文琪很快制服李远,骑在腰上捶打。
李远求饶,“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保证我再也不说你是大波妹了……”
“你还敢说?”
一石激起千层浪,好事的男孩们都冲上讲台,互相吵闹,追逐,纷纷表演起武林中失传已久的绝技——
“猴子偷桃——”
“海底捞月——”
“黑——虎——掏——心——”
男生们臊红了脸,却仍然张牙舞爪地比划着,仿佛那就是自己的成名绝技,兴奋又开心,三三两两扭打在一起,风风火火。
女生们在座位里观摩,害羞地跟着笑。教室里荡漾着青春期萌动的橘黄色气息。
李中华的身影不知站在门口多久了,门玻璃一遍遍被敲得啪啪响,班主任扯着嗓门吼,“都给我停下——
“都给我住手——”
正在表演黑虎掏心的男生僵在当场,标准手型似乎有些僵硬。被掏的男生双手捂着小腹,双腿呈X型,咬住牙根,脸上的表情五味陈杂,耐人寻味。其余人憋着笑,心领神会,心照不宣。
“一大早晨乌烟瘴气,离老远我还以为我们班被轰炸了,要打架来我办公室打,来来来——”
讲台上的几位活宝意犹未尽地收回手里的动作,憋着笑互相推搡着排队回座位。教室瞬间安静了,没人敢多喘一口气。
“我真是好奇,哪蹦出你们这么多虎孩子。”李老师自言自语,又生气又无奈。
“都给我坐好——”李老师怒视着又跳起来的同学,像打地鼠,打下一二三,又跳起四五六。
“还有你,李文琪,一个女孩子,哪有跟男生这么闹的?女孩儿要自尊自爱,懂得廉耻,不要让男生觉得你廉价,小心以后嫁不出去。”李中华瞪她,“女孩没个女孩样,成何体统!”
直到一个个油黑油黑的脑袋瓜垂下,李中华才消了气,平静地嘱咐,“今天家长会,一会儿宣传委员组织大家布置下教室,这周先不窜座了。上自习——”高扬的语调和刻意拉长的尾音显得极其具有震慑力,李老师夹着教案本离开。
然而皮鞋声甫一消失,教室便又炸了锅,李文琪站到凳子上,把短袖拽到肩膀上方,整理头发,气还没喘匀,“李远,你给我等着,老娘非扒下你裤子不可!”
“哦哦——呜——”挑事者拍桌起哄。
李文琪,“你们懂什么,我妈说了,以后我长大了,你们羡慕我还来不及。”
李文琪头上都是粉笔屑,却充满自信。是姜暮理解不了的自信。姜暮躬背,缩肩,低头,把自己隐藏在光线照不到的地方,像窗台上的含羞草,自卑地蜷起叶片。
“你还要挨着张朝一周。”谢南回头小声说。
姜暮皱起眉,“嗯。”
“你呢?你近视怎么办?”姜暮问。
“我还要坐两周,哎,期末考肯定又废了。”谢南说。
“那下周你窜到第一排,我再坐一周,跟你换。”姜暮说。
“啊——姜暮,你怎么这么好!”谢南摸摸姜暮的手,目光落到姜暮的白色夏季校服短袖上,那起伏的身材和漂亮脸蛋……再回头看看全班的女孩子,跟姜暮比起来都像没有发育似的,只有姜暮出挑得像个大姑娘,眉眼也似长得比别人开些,她小声说,“我觉得你一点不输李文琪。”
姜暮吓得缩起肩膀,趴在桌子上,脉搏在额头青筋上乱蹦,急道,“我……我没有。”
“怎么没有,不信你让别人看下?”谢南要嚷。
姜暮赶紧捂住谢南的嘴,没穿校服外套,双臂贴在胸前不敢展开,双肩恨不得折叠到一起,脸都不知道往哪里藏好,一边捂着谢南,一边又要蜷缩身体,她气急败坏,低吼道,“你……你干嘛这样?”
谢南欲言又止,拉住她胳膊,朝四周瞅瞅,低声问,“那你告诉我那天张朝说的男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