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案发二七天前/算账

姜暮瞪她,生气了,硬推开她,拿起笔。

谢南悻悻地撇嘴,“又生气哦!”

书本被谢南一下抽走,笔尖杵在蓝色桌布上,留下一个黑点。

姜暮索性放下笔,从桌堂里抽出一张方形彩纸,低头叠幸运星,谢南问:“家长会之后就快开运动会了,你想报什么项目?”

姜暮没有任何运动细胞,摇头,“我不报。”

谢南说,“昨天我看到李文琪的本子上写着你的名字,可能把你选去舞蹈队了。”

姜暮惊讶,“我不会跳舞。”

“我记得你小时候很喜欢跳舞啊?”谢南咬着笔帽,突然想起什么,眼神微妙,道:“对了,你不是在县舞蹈团呆过一段时间吗?这么说来,程惠芳是你师姐呀。”

姜暮怔了怔,脸上淌下汗,她不耐地抓了抓额头的疹子,瞪着谢南,“我不喜欢跳舞,一点也不。”

谢南并未察觉到姜暮的紧张和惶恐,看着她摆弄几下便成的小星星问,“你的幸运星叠多少个了?用不用我帮你?”

“一半还没完成,不过还有时间,到放假还有一个多月呢。”

少年人总是觉得时间充裕,他们总以为会有大把的时间等待着他们去完成想做的事。

姜暮抬手将一个蝴蝶形状的小发卡别在头上,再用小指将鬓角的碎发勾到耳后,露出额头和小巧耳垂,耳垂上细小绒毛如婴儿般,十分可爱。

谢南道,“放暑假时,你姥姥真的会回来吗?”

姜暮摇头,“不清楚,不确定。”

她爸爸和姥姥从前有矛盾,所以当年姥姥才选择去舅舅家养老,她想请她回来哪那么容易。

“你明天都拿学校来,我帮你叠,等你叠好了,姥姥就回来了。”谢南说。

姜暮没有拒绝。

她细润的手指掐着幸运星,动作灵动,谢南觉得少女十分干净漂亮,那是和她们都不一样的一种美。

“还有一个月就放暑假了,下学期就去新校区那边了,那边需要住宿,听说环境很好的。”谢南说。

姜暮闻言面露难色。

谢南道,“你也住宿吗?到时候我们住在一起,那真是太好了。”

姜暮犹豫道,“我其实……想走读。”

“啊——”谢南纤细的手腕托起下颌,噘起小嘴,叹气,“那又没有人陪我了。”

姜暮抱歉地安慰她,“对不起哦。”

谢南道,“可是你为什么要走读呢,听说很远的,而且,明明大家住在一起才更好玩儿呀。”

姜暮没有回答。

……

下午时,太阳撕裂云层,潮湿的空气愈发炙热,热得浑身酸胀。

三点钟的家长会,学生第一节课结束就放学。

姜暮在校内的小卖店旁边坐着,等姜源来学校。她面色灰突突的,像吃了一口土。

外边小拐和棍哥蹲在马路牙子上,一口辣条一口老冰棍,脸上淌汗,不见张朝。

校园里人流量越来越大,操场上也熙熙攘攘。

谢南气喘吁吁从里面跑过来找她,拉着她道:“完了完了,你快跑,张朝现在满学校找你呢。”

姜暮惊讶,猛坐起身,心惊肉跳,她看了眼小拐和棍哥的背影,攥住谢南小臂,“他……他说什么了吗?”

“说找你算账,要你好看。”谢南拍着胸脯顺气,“他爸来开家长会了,他才知道的。”

姜暮拍拍屁股上的土,拔腿就跑,像闻到猫味的小耗子,身后谢南喊:“西侧……西侧楼梯,他往小卖部这边来了。”

姜暮绕过国旗台和花坛,直奔教学楼东门。

她推开红色油漆大门,上了两层台阶便是走廊,长长的走廊另一端,张朝刚好从西侧门楼梯上跳下来,跟她遥遥相对。

姜暮心跳骤起,她摸着楼梯扶手,转身飞快上楼。刚跑到三楼,纤细的肩膀遽然被人攥住。

……

姜暮呼吸急促,她紧紧抱着书包,回头看到张文斌。

男人西装革履,黑色皮鞋的褶皱里落着些许灰尘,他个头很高,站在楼梯口拐角处,幽深的双眼隐藏在太阳与窗框创造出的阴影里,与她所在的走廊,相隔不足半米。

“楼道内注意安全,跑这么快干什么?”他呵斥。

姜暮怔住。她的嘴巴像被缝住了一般,半晌没说出话。

薄薄的短袖令她十分没有安全感,她下意识屏息,以隐藏自己灼热的呼吸,她又不自然地抬起左臂在胸前紧紧地勾住右臂,悄然隐藏正随着呼吸起伏的胸堂。

汗珠不住地往下坠,汗水像跳蚤一样从皮肤里钻出来,她的额头、胸腔、咯吱窝,瘙痒感像过敏的肌肤沾染了山药粘液。

“在学校不要乱跑乱跳。”张文斌再次严厉地训斥。

随后,他看向少女额头上的蝴蝶发卡,留海连同发卡一起掀到了头顶,模样狼狈,他的神色又无可奈何地变得柔和。

他抬手想帮助她把留海掀回来。

她急退一步,瑟缩起来。

见状,张文斌神色复杂,语气也弱下来,道:“姜暮,你跟我来,我有话跟你说。”

姜暮没动,张文斌再一次伸出手,要抓她的胳膊,姜暮再退后一步,急吼:“你别过来!”

张文斌愣住。

姜暮脸红得像出了血,眼睛更红得像个要咬人的兔子。

“姜暮——”张朝大喊,声音在教学楼里回荡。

她扭头,看向西边楼梯口跑上来的张朝,他正盯着她,气势汹汹朝她的方向走来。

而张朝与张文斌之间,刚好隔着九十度的墙角,形成视线死角。

张文斌上前一步,要看来人,姜暮猛推他,用尽全身力气低声嘶吼道:“我要你别过来——”

她额头青筋暴起,神色躁郁而愤怒,她握着拳,肩膀颤抖。

张文斌差点跌下楼梯,他怔了两秒,低头从手提包里拿出两本黑色封皮的书和一本蓝色封皮的书,递给姜暮。

“你要的书我给你带来了,另外还有一本诗集,是我给你挑选的,上次的《雪莱》看的怎么样?”他指了指黑色封皮的书,“别总找这些奇奇怪怪的书看,对你没什么好处,你现在阶段还是要以学业为主……”

他又开始教育。

“姜暮,你在跟谁讲话?”左手边,张朝拔腿朝这边奔来,楼板的钢筋忽悠忽悠颤动,姜暮心脏快跳到嗓子眼儿。

姜暮下意识从张文斌手里拽出那两本黑色的书,拔腿就跑。

蓝色的那本泰戈尔的《飞鸟集》被甩飞在地上。

……

她朝东边的储物间跑,像胆小鬼躲避真相一样。

张朝全速通过走廊,在东侧楼梯口收住脚步。

他朝空旷的楼梯以及楼下看了看,果断朝楼下追去。

姜暮跑进储物间,避开人,面墙而立。她心脏狂跳,全身都是汗。她忍受着肺部炸裂,以及皮肤剧烈刺痒的痛苦,呼哧呼哧喘气。

失去校服的庇护,这种热变得不同,没那么闷,但隐私暴露于外的恐惧却无时无刻不裹挟着她。

她抵在长满绿色霉菌的墙上,低头看那两本书的封皮,一本是《刑事犯罪侦查实务》,另外一本是《刑法》。

她抬手抹掉额头的汗,不小心抓破了疹子,发丝也搞得乱七八糟,像个鸡窝。

她翻开书,看到扉页上别着一枚书签,印着红色的枫叶林,而背面却写着一行字。

她血气翻涌,“啪”合上书。

有些东西真是躲也躲不开的。

这时,门“嘭”地一声被踹开,一个东西兜头砸了过来,姜暮眼神一晃,没来得及躲,校服又厚又结实的质感打在脸上,像被人狠狠抽了一巴掌,金属拉链磕在嘴唇上,钝痛难忍,舌尖一舔,都是甜腥味。

姜暮缓缓拽下校服,露出红彤彤的一张脸,要迫出血来。

张朝站在她对面,盯着她手里的书半晌。

姜暮默默将书移到背后。

张朝一把抢过,翻开扉页,书签在眼前一闪而过,书又被姜暮迅速夺回,紧紧抱在怀里。

沉默了,僵持着,只有微风蠢蠢欲动。

“呵!”张朝摸摸自己的后脑勺冷笑,压抑着愤怒和不甘。

他差一点就看到那个人是谁,就差那么一丁点。

窗外的太阳出现一会儿又消失,躲到云层上端。

两个孩子安静地杵着,一个不安地垂着头,一个讽刺地笑着。

他说:“你这个人不太够意思,书签你可收了。”

姜暮嘴巴开阖一阵,想解释又无从解释,只能硬着头皮说,“是……是你之前一直不给书签,我才……我才……”

“你的意思是,你是故意的?”

“我……”不是故意的,但也没有激烈阻止姜源当时的行为。

“你有种。”张朝一脚踹去,重重踢在旁边的货物架上,拖布头、洗衣粉、扫把头等等,“哗啦啦”瀑布一样倾泻下来。

仓库里特有的一股刺鼻味道窜入鼻息。

她腿软,像片叶子滑落地面,蹲下,手里还死死握着书不肯松手。

好半天,姜暮艰难地蹦出一句,“对……对不起。”

“我不接受。”

“真的对不起。”

“我不接受。你是觉得我还被他打的不够惨吧?想让他打死我,你就再也不用看到我了。因为你讨厌我。”

“我……我……”

“所以在你心里我就是个小流氓,你觉得我想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其实是想害你?还记得我帮过你吗?狗吃了我的包子还知道舔我几下,你呢?”

姜暮微微缩起肩膀。

他凄凉而又受伤,“我究竟做了什么让你这么厌恶我?”

窗外,已是乌云密布。

张朝道,“我说过你把成绩告诉我爸,我就把那人找出来,还记得吧?”

她紧抿着唇,不发一声,怯弱的眼睛闪着湿漉漉的光。

“他刚来过,我知道。”张朝补充。

姜暮不受控制地颤抖。

张朝道,“信不信我现在就去班里问?”

姜暮发疯了一样的拉住他的手,“不是他。”

她瑟缩着肩膀蹲在地上,眼神是那样的复杂,有无助、有强硬、有祈求。

张朝憋闷地站在原地,“你说什么?”

姜暮道,“我说……我说……不是他。”

姜暮发卡滑落,脆弱地拽着两根发丝支撑着,额头的痱子又痒又痛,她垂头又挠了起来。

黑乎乎的房间,突然静下来,两个孩子僵持着。

她不再出声,他便走了,消失在门口。

姜暮重新蹲下,慢吞吞收拾地上的东西。

再次站起身时,已是十分钟后,因为低血糖,眼前突然黑了,窗外的光射到眼底,一片黑红色。

姜暮靠在墙上,顺了顺头发,把发卡重新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