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案发二四天前/入室

案发二十四天前。

“姜暮,你昨天怎么跑了?”李文琪把姜暮按在座位里。

姜暮站起身,把舞蹈服塞到李文琪怀里,“对不起,我真的不能参加舞蹈队。”

“为什么?”李文琪不解。

姜暮纠缠着手指,低沉地说:“没有原因。”

李文琪想到运动会之后便是期末考试,立即解释说,“相信我,不会耽误学习的,练习时间也就八九天,以你的成绩,难道还担心考不好吗?”

姜暮摇头,“不是因为考试,我是不会跳。”

窗外的杨花飞满了教室,飞到姜暮的书桌上,又滚落地面,朝教室后门飞去。

姜暮拿出书本,心慌,手心一直在冒冷汗,手指微微发抖,她骚了骚额头的疹子。

下午上自习课时,班主任不在,教室由班长勉强维持秩序。

李文琪跟谢南换了座位,她趴在姜暮桌上恳求道:“你再考虑一下行不行?不用这么快答复我。”

姜暮埋头写卷子,心烦意乱之下,写出来的字像一条条小蚯蚓似的。

“哎呀你还写什么写啊!”李文琪将钢笔从她手心抽走,“我知道你小时候是县舞蹈团的,你明明跳得很好,你既然跳的好,就应该展露出来,好好帮助同学。”

姜暮看着空空的手心,只觉浑身又冒出一层汗,肌肉更加酸胀痛痒难耐,姜暮又从桌堂掏出彩纸继续叠幸运星,李文琪拍桌子,“你要是还不同意,我就跟老师报告,说你不积极,不团结,不奉献,没有集体荣誉感,你就等着老师找你谈……”

“吵什么吵,没看到有人睡觉?”旁边的张朝突然怒吼。

李文琪惊诧地扭头看去,男孩儿大半张脸印着硕大的红色格尺印,睡眼惺忪不耐烦地吼,“她说她不跳,你聋?用不用我给你掏掏耳朵?”

整个教室都安静了,大家纷纷回头看,李文琪顿时脸颊绯红,红了眼圈,怒视张朝,气得说不出话。

天气阴沉,烦闷不安。

姜暮按了按鬓角的碎发,闷窒、焦躁,也很惶恐。

她看看张朝,又看看李文琪,不知所措地红了脸。

“我不管,反正得把姜暮算上,她除非不是我们一班的人。”李文琪回过身去,趴在桌上哽咽起来。

姜暮紧紧攥着校服回头看张朝,目光里有些许怨气,张朝却微微勾唇,从裤兜里掏出一块红色包装的泡泡糖扔到她桌上。

姜暮捡起泡泡糖丢回去。

这一来一去,十分伤感情,张朝脸沉了,直接把泡泡糖扔进垃圾桶。

……

时间很快消逝掉,放学时间到来,姜暮也越来越忐忑。她汗津津的双手总是伸向桌堂深处,想要拿那把剔骨刀。

周围同学们纷纷期待着周末的美好时光,只有姜暮沉默不语,她心脏搏动的速度整天都没有慢下来,身体里充斥着内分泌紊乱造成的虚弱感。

剔骨刀的刀刃锋利、尖锐、冰冷,能毁灭一切,也能拯救一切。可是她总是在摸到刀锋时,又碰到旁边的书签,她的手不自觉地又退回来。

“听说李文琪真的跟班主任告状了,班主任找你怎么办?”走出教学楼,谢南问她。

花坛里的万年红开得正热闹,蜜蜂闹哄哄地围着花蕊转。

姜暮心情烦躁,闷头快速往校外走,谢南几乎跟不上,“我跟你讲话呢,你有没有听到呀?你走这么快干嘛,怕一会儿有坏人来抓你吗?”

姜暮突然回头凝视他,漆黑的眼底凝着水雾,还有几分看不懂的狠色。

谢南顺手摘下一枝万年红放在唇边吸吮,递给她问,“特别甜,你要不要?”

姜暮没有这份心情,冷淡地拨开她的手,说,“只有小孩子才爱吃这个。”

谢南撇撇嘴,觉得姜暮越来越不合群了。

俩人一前一后走到校门口,门外如往常一样熙熙攘攘,马路被学生和家长堵得水泄不通。

大通道冒着油黑的尾气缓慢在街面转弯,两节车厢连接处像手风琴的折叠风囊,正在延展、弯曲。

谢南踮起脚尖,指着街对面小卖店的方向说:“那不是李厂长吗?他突然来学校干嘛?三班那个李煊赫这几天好像也没来上学。”

谢南推搡着往前挤,又道,“旁边那个高个子的是谁?”

姜暮攥紧手心,停下脚步伸头张望,见穿蓝色工装的张文斌正背对着她们低头给李舰点烟,血液顿时如泉水般往头上溢。

谢南拽她校服衣袖,“好像是张朝他爸哎,最近可真奇怪,他总来学校干嘛呢?是不是咱们新操场的事情真的要落实了?”

姜暮被谢南推着往前移动,胳膊被前面同学的大书包挤得无处安放,她仰起下巴朝外看,见李舰一身黑色肥大西装,手里掐着烟,一边过马路一边往学校里张望。

就在李舰朝她的方向走过来时,张文斌突然抬手搭上李舰肩膀,拉着李舰上了车,桑塔纳开走,学校门口仿佛疏通开的水渠。

姜暮用力摩挲着书包隔层的手,松了一松。

可就在姜暮要走出校门口时,却见到马路对面,一个拎着黑色皮质文件包,穿着黑色西装的瘦弱男人站在小卖店门口,正朝她的方向张望。

姜暮心头一凛,惊恐地立即蹲下身,紧跟在身后的学生差点被绊倒,人群骚动,纷纷抱怨着绕过她。

谢南忙俯身查看她,“姜暮,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姜暮抬手骚了骚脖子,起身拽紧书包往校园内飞奔。

“喂,你干嘛去啊?”谢南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离去的方向,少女的身影很快被人群吞没,谢南吐出嘴里的万年红,嘴唇不知不觉已被染成淡红色。

……

天色越来越阴沉,西风渐起,树枝摇晃。

姜暮飞快穿过教学楼,往操场跑,东侧有一处角门,铁丝网门锁着,姜暮跑到门边,看向比自己还要高一倍的细密铁丝网,毅然把书包扔过去,手指扣住铁丝网,奋力往上攀登。

但少女瘦弱,手臂力量薄弱,帆布鞋底摩擦力不足,姜暮动作看起来笨拙又吃力,几次滑脱后,额头和脊梁骨便开始淌汗,疹子也开始痒,急躁、焦虑、喘不上气,脸颊涨得通红。

突然,一股力量抓住她的小腿,进而拖住她的髋骨和屁股,姜暮回头朝下看,是张朝,男孩儿正站在门下,仰头奋力举着她,额头布满汗珠,肩膀和手臂上精瘦的肌肉鼓起,漆黑的眼睛里闪烁着炙热滚烫的光芒,姜暮微怔,张朝催促,“快点。”

姜暮反应过来,手臂用力上挺,翻过大门,“扑通”一声落地。

她回头看张朝,张朝朝她吹了个口哨,转身朝操场跑去。

宽阔的操场被风吹起一层浮土,男生完全不在乎地冲进那漫天土幛里,回到训练队伍里。

几个穿跨栏背心的体育生跟着他奔跑着,他们的身体有着同龄人的稚嫩,也有着同龄人没有的难以驯服的桀骜、难以追逐的力量与速度,以及那些满溢出来的比骄阳还要耀眼的生命力、浓郁的翠青的荷尔蒙气息。

老槐树哗哗作响,骚人心头。

姜暮回神,捡起书包,转身顺着墙根往家走。

……

风雨欲来,天一下子就黑了,职工家属楼看起来好像更加破旧了。

二楼的同事搬走,窗户被封上木板,阳台爬满密密麻麻的爬山虎。

枕木电线杆被风刮倒,顶在墙上,燕子窝掉在二楼的阳台上。

她飞快上楼,关紧门窗。

恐惧像潮水般涌来,又很快潮退。

少女赤着纤瘦雪白的脚坐在床头,盯着墙角的墨绿色霉点,眼神要把墙烫出一个黑洞。

她呆呆坐着,手里抱着半瓶幸运星,像一只困兽,心脏没有节律地颤动。

不知过了多久,夜色降临。

窗外狂风猎猎作响,飞沙走石,是真的要下雨了。

姜暮看看时间,已经快八点,稀疏的雨点重重砸落。

她走到阳台边缘,往楼下看,地上晾晒的白菜干被风吹散,被雨水打湿,她立即冲进厨房拿起簸箕,披上雨衣,飞快跑下楼收菜。

木板门灰突突的,塑料布不知被哪个孩子给掏出一个大窟窿,姜暮总觉得那窟窿里有一双眼睛在窥视着她。

姜暮警惕地蹲在地上快速把菜干往簸箕里收,豌豆大的雨点砸在脸上、地砖上,激起一股湿润的泥土味道,很腥,很凉。

就在这时,一个黑影从胡同里走来,姜暮手上动作停顿,回头。

李舰正急匆匆往回赶,手里掐着烟,鬓角淌着雨珠,眼睑微微泛红,看到姜暮,便上下打量她,不满,“你怎么在这。”

他不悦,声音里透着醉意。

姜暮紧张,恐惧像潮水一样汹涌,她抱起簸箕猛站起身,快速钻进门洞,木板门在身后“吱嘎吱嘎”接连叫了两声,像被掰开一样痛苦——李舰跟进来,一把拽住她校服,将她推向墙角。

姜暮身体向后缩,紧紧搂着簸箕,让簸箕隔在两人胸前,她惊恐地瞪他。

李舰掐死烟蒂,扔在台阶上,抬脚将火星碾碎,锃亮的皮鞋被雨点打湿,斑斑驳驳,裤线整齐的裤腿上布满飞溅的泥污。

他手握成拳放在唇边轻咳一声,生性迟钝的声控灯亮起微弱的光,瞬间又熄灭了。

他布满欲望的双眼,一半隐藏在洞黑的阴影里,一半暴露在惨白的灯光下。

“放学后你去哪了?”他问,他试图拽过簸箕,却被姜暮用力甩开,白菜干掉落满地。

“刚才我被张文斌绊住,你不会生李叔叔的气吧?”李舰抬手要捏她脸颊。

姜暮甩头避开,“没有。”

“你还没吃饭吧?”李舰伸出长臂要捞她身体,姜暮惊恐地扬起簸箕,狠狠砸在他肩上,李舰踉跄一步差点跌下楼梯。

姜暮趁机朝楼上奔去。

楼道里的灯光忽明忽暗,窗外风急雨骤。

李舰盯着飞速上楼的少女,他知道女孩儿纤细的腿和雪白滑腻的肌肤全部隐藏在肥硕的校服里。

黑暗中,男人的眼睛闪烁起贪婪的光。

他忍不住快速跟上去。

姜暮颤颤巍巍拧开门锁,钻进去,迅速关上。

窗外,雨“哗”地一声急促落下。

天空仿佛突然被捅开一个洞,暴雨倾泻,狂风灌进客厅,铁窗剧烈地来回摔打窗框,硕大的雨点随风潜入,打湿地板和在屋内狂飞的绯红色窗帘。

姜暮靠在防盗门上,看见一道仿佛要裂开天际似的紫色电光穿透玻璃,随即“咔嚓”一声炸雷,贯穿了身体一般的恐惧席卷而来。

她头皮发麻,浑身上下,过电一般打起寒战,肌肉抽搐。

她站了一会儿,觉察到门外没有了动静,没有下楼声,没有开门声,没有脚步声。

可越是安静,越是不对劲。

姜暮踮起脚尖,趴在门镜上朝外看,洞黑一片的走廊里,李舰就站在门口,电光划过他有些苍白的脸颊和幽深的瞳孔,格外狰狞、恐怖。

姜暮心脏剧烈地颤动。

她捂紧胸口,强迫自己将呼吸节奏放缓放轻,不敢惊动门外那个随时可能破土而出的邪念。

门内门外两个人,就这样无声地僵持着。

窗外狂风肆虐,暴雨如注,闪电划开漆黑的夜空。

良久,门外传来隔壁防盗门开合的声音,姜暮方踮脚再次朝门镜外看,李舰已经离开。

姜暮深吸一口气,渐渐平复情绪,她悄悄走进客厅,关上窗户,脱掉雨衣晾在衣架上,正想回房间换衣服,这时突然,姜暮听见清晰的钥匙插入锁心的响动,窸窸窣窣,姜暮浑身毛孔炸开。

她快速来到玄关,震惊地看到锁眼居然正在转动,一圈,两圈,没有成功,再反转,姜暮意识到什么,吓得连忙扑过去反锁,但是已经来不及,只听门锁“吧嗒”一声,开了。

门被强行拽开,李舰走进来。

身后一道炸雷将天空劈作两半。

姜暮浑身血液冲到头顶,脑袋里嗡嗡作响,眼睛充血,呼吸不畅,她腿脚虚浮发软,不敢置信地后退,再后退,全身冷汗涔涔,“你……你怎么会有我家的钥匙?”

李舰把钥匙塞进裤兜,关好门,道:“你爸爸临走前将钥匙交给李奶奶保管,他怕你一个人在家没人照看。”

他脱掉皮鞋,脱掉西装外套,一步步走进客厅,露出微笑,“打雷了,你不害怕吗?”

姜暮摇头。

“今天就让李叔叔在这里陪你好不好?”

像是在试探,又像是诱哄,想三言两语就摧毁姜暮的警戒线。

但是姜暮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没那么容易哄骗。

她慌张地跑回房间关上门,想要反锁,可是眼睛却看不清,手也发抖,不听使唤,反锁好几次都不成功,门轻易被撞开。

姜暮面如土色,胸脯剧烈地高低起伏,一次紧似一次,她喘不过气,声音也发不出,耳朵轰鸣,她退到桌前,汗津津的脸上现出讨饶神情。

他视若无睹,朝她走来,就在他伸出手臂要抱住她时,姜暮踩着椅子跳到桌上,退在窗台边缘,双手扳着铁窗框瞪着李舰,“我……我要跳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