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贤后

晋郡大雪封城,沿途有饥民饿死路边,衣不蔽体,冻尸横死,祝知宜眉皱得紧:“快、快,把车上的粮饷分下去咳咳咳——”

乔一怕他气血攻心赶紧跳下车给侍卫们传旨,带回一身寒气,道:“今年雪太大了,冻伤了好多冬稻、粮物,光是晋郡就——”

忽又想起他家公子自前东宫一案之后便再不问国事,看了祝知宜脸色,悻悻闭了嘴。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祝知宜静静望着因交不上租流离失所的饥民,沉默不语。

他十六岁便想过要变法,推行屯田制的折子就压在旧府上,先帝中庸守成,不愿也不敢得罪既得利益的权贵,那梁徽呢?梁徽是可以期待的吗?

可惜他已经没有资格了,先帝那道公诸天下的诰敕像无形的枷锁,一辈子囚住他的灵魂,那些折子也没有再见天日的可能。

祖父临刑前嘱咐他不问国事独善其身,祝知宜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还是命陈束搭棚施粥,并吩附乔一去帮忙。

“公子——”

“我不去了。”他的身份不允许他插手这些,被革了仕途资格再过问朝堂之事便是僭越,是越俎代庖,是哗众取宠,争名夺利。

也就是如今晋郡当权的还是陈束,他能说上一两句话,若是旁的人,不听他的旨意他也无话可说。

这是前朝,不是后宫,大梁礼制分得很清,一码归一码,朝廷命官确实不用听命于中宫之主。

“那我也不去了,”乔一道,“我去了谁照顾你。”

“有玉屏,”祝知宜躺下,拍起一只手臂遮住眼睛,一副不想再说话的模样,“去吧,回来后与我说说。”

乔一知道他不愿去又放不下,还是随陈大人的随从去了。

祝知宜全身发热,迷迷蒙蒙间做了几场大梦,一会儿梦见须发全白的祖父教幼年的他执笔挥写“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一会儿梦见他殿前挥墨丹青,与人枪舌战,登高兰台春风得意,一日看尽长安花;梦见他在牢狱中没有笔墨,只得用血写下屯田制的折子,字字泣血,却被人扔进火盆中付之一炬;又梦到祖父临刑前双目血红,嘶声问苍天为何让忠良蒙冤蒙耻让奸佞党群误国,年少的祝知宜在刑台下欲携剑劫人,有人一声令下:“杀无赦——”

祝知宜吓出一身冷汗,惊醒,一张俊美的脸赫然映入眼中。

梁徽坐在床边,墨眉蹙着,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望着自己,手里还拿着帕子给他擦汗,祝知宜惊魂未定,受怕似的躲了躲。

梁徽面色高深,祝知宜胸口起伏,谁也没有说话,相顾无言。

还是梁徽先对他笑了笑,问:“难受么?”

祝知宜“嗯”了一声

“该。”梁徽轻声说。

祝知宜:“……”

影卫密报说他们尊贵的恪尽职守的君后为不耽搁天时命队伍于风雪最猛烈时进山,感了风寒也一刻不歇脚,梁徽连生气都是眉眼带笑的,翘着嘴角阴阳怪气半讽半嘲,“朕还以为清规学先太傅,为了贤名连命都不要了”

祝知宜脸色一白,梦中的血腥气扑面而来,祖父是他提不得的死穴。

或许是病中,祝知宜脸上竟然露出一种罕见的脆弱,很能牵起人的心软,梁徽心头微有陌生的异动,他顿了一瞬,放低声音道:“朕—一”

“是,”祝知宜沉默几秒,低声说:“臣就是要做个贤后。”他即便是躺着脊背也挺得笔直,很像他身上那种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劲儿,“皇上在这于理不合,请回吧。”

梁徽眉蹙起,心下划过一丝懊悔,又有些无奈,默了半晌,伸手去安抚他绷得僵直的背,一下一下,软了语气道:“朕不是责怪你。”

梁徽若是想哄一个人便会给人温柔的错觉,他抱歉地笑了笑:“朕同清规说笑的,近来京郊频传风雪埋人的闻,不是闹着玩——”

被窝里的人毫无动静,梁徽再贴近去看,竟是睡着了。

“……”

晋郡长官陈束请了州上有名的师傅到府上掌厨,顾着祝知宜的风寒,菜色都做得补且清淡。

梁徽给他盛了大半碗鸡汤,祝知宜也不推辞,皇帝在人前永远是时时体贴处处细致。

陈大人看得一愣一愣,不敢言语。

祝知宜回房喝药,乔一话多:“公子,皇上对你真好,听厨房的人说那汤里的补品是从宫里带出来的珍品,下午我回来的时候还看见他守在床边给你擦汗。”

祝知宜奇怪瞥他一眼,颇为好笑道:“这便是好了?”心道这梁徽也太会收买人心,表面功夫做得确实是好。

“这还不好?”乔一问,“皇上都直接从宫里赶来接你了。”

祝知宜被药苦得皱鼻咪眼,问:“那你可知,皇上为何要来接我?”

“因为……公子病了?”乔一答,“加之大雪封路,回程艰险。”

祝知宜又问:“那他为何不直接去伽陵山?”在伽陵山时他就病倒了,难道伽陵山无风雪,伽陵山不艰险?

乔一挠头:“那是为何?”

祝知宜无奈摇头,望着窗外夜雪,轻声道:“因为此地是晋州啊。”

乔一瞳孔渐大,呢喃重复他的话:“晋州。”

祝知宜挑了挑眉。

晋州是他祖父的发家之地,也曾是先太子未入东宫前的封地

祝太傅做过晋州刺史,在此设官学、立私熟,开教化、去陋习,先太子也革减负税,退减田租,颇得民意,晋州子民都受过恩恩,二人在此地颇受尊崇,威望很高。

当年东宫一案,晋州民愤最大,离京畿又近,险些压不下去,多少读书人,妇儒老少联名上书,请上头网开一面,奏大理寺重启翻案。

先太傅,三朝帝师,便是如今,朝堂上也不少晋系官员,如今的晋州刺史陈束也曾是太傅的门生,只因当时下放边地历练,才免受牵连,加上人颇实干,又被吏部提拔回来。

祝知宜不但与他相熟,与晋州派系的官员都多少有过交情,名满天下的“天降紫微星”在晋系读书人中名望很高。

祝知宜不算很了解梁徽,但设身处地,若他是梁徽他也急,朝堂上本来就残存着不少旧东宫的顾固势力。

先太子先太傅的簇拥死士野火烧不尽,若是祝知宜再暗中私联,勾结地方官员,那必是春风吹又生。

梁徽不可能让祝知宜在晋州这敏感之地单独久留,名为接驾,实为监视。 乔一恍然,不知其中竟还有这许多曲曲绕绕,可一转念,又觉是祝知宜思虑太重:“公子,会不会是……您想得多了?”他看下午皇上守在床边那神情不似作伪,彼时又没有旁的人,

他演戏给谁看呢?

“我想得多了?”祝知宜失笑,摇摇头,和梁徽这种人打交道,想得再多也是不够周全缜密的。

旁人都以为帝王仁厚,温润君子,只有他最知道平静澄澈的湖面下是如何深流暗涌、惊涛骇浪。

他绝不相信这帝位如传闻那般是梁徽捡漏捡来的。

更或许,这个传闻,是梁徽自己放出去的也说不定。

帝后同至,陈束拿不准房宿,悄悄来问张福海,他原本的意思是君后现在住的那间房朝阳,光照,地暖和风景都是最好的,要不要派人挪一挪让给皇上,可一想起用膳时皇上那副架势,又觉得不对劲,越想越不准。

张福海知道梁徽从不跟人过夜,给那些嫔妃们下的幻春药也是他弄来的,可听这位陈大人说要给君后挪个次一些的房间,皇上又不一定乐意。

他思付一二,道,“待咱家去问问皇上再来回陈大人。”

“有劳公公。”

梁徽在侧苑藏籍阁看晋州的地方通志,其中记载了不少许多先太子和先太傅的遗事,甚至对年幼的祝知宜也有记载。

“文曲紫微,性敛聪慧,君子方端,少志得满。”

张福海来报,梁徽没有马上作出交排,只是问:“君后在做什么?”

张福海道:“刚喝完了药,叫人寻蜜饯来吃。”

梁徽翘了翘嘴角,道:“那便不用搬了,朕今夜就同君后一起住。”

张福海嘴上应“是”,心底却是大惊,梁徽从来不与人同榻。

祝知宜病了也还要练字,这是自小被祝太傅训出的习惯,大暑、寒夜,手伤,生病,俱不能免,凝心气,磨秉性。

笔刚搁下梁徽进来,好像梁徽自己也知道,若是他早进来一刻钟便又讨人嫌了,祝知宜向来是练字大过天。

现在看起来对方倒是心情颇好,看来是写尽兴了。

“皇上。”

梁徽看了眼桌上那盘少了一半的蜜饯,心里有点难想象祝知宜那么端肃规整的人竟然这般能吃甜,他问:“好些了么?”

祝知宜抚平生宣的皱褶:“快好了,等雪一停便可启程。”他怕面前这位归心似箭。

梁徽点点头,站到他身后,负手欣赏他的行草,称赞:“清规善墨。”

“谬赞。”

梁徽:“清规也读元丛的诗?”

祝知宜看起来文气,誊起武将的诗倒是很有几分洒脱狠劲。

祝知宜看他一眼,说:“不读,只喜欢《君行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