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往昔
雨不眠不休下了整夜。
冬春交替的季节似乎容易害病,姜晗从晚上就开始断断续续地咳嗽,她有预感可能是感冒,无奈家里对症的药都已经被放过期,只能忍到第二天再去药房。
好在情人节过去后的第一日,花店的客流量不出意料地大打折扣,没有给身体额外增负。
早上很清闲,她和迟砚醒过花后便着手整理起了昨天弄乱的场地。
迟砚弯着腰擦货架,顺手从积灰的纸箱下面翻出几本旧书,打开一看,发现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姜晗留下的字迹。
“姜晗姐,这些好像是你的教辅资料吧,你是不要了吗。”迟砚存有些许印象,“我记得去年寒假,你还问过我一些上面的题目吧。”
阳光落在封面的数条折痕上,有细小的灰尘冉冉浮动,将空气和回忆一同溅起涟漪。
姜晗神色微顿,而后垂了眼继续手上的工作:“不要了,帮我扔一下吧。”
迟砚啊了声,明显有些诧异不解:“为什么?你不是很努力地在学吗?”
刚来这家花店里兼职的时候,他原本以为姜晗和他一样,都是在荔南读书的大学生,利用假期过来勤工俭学。
后面看她经常利用休息的空闲翻看高中教材,迟砚才知道姜晗很早就没再上学,只是近几年似乎有了重新准备高考的打算。
他不了解前因后果,自然会觉得姜晗是为了未来能有更好的发展,所以想要提升学历。
“放弃了。”比起释怀,姜晗的语气听上去更像妥协,“我还是没法考上。”
不是考不上大学,而是考不上江沂大学。
唯独这点,是她做不到也不能改变的执念。
迟砚有点无措,他察觉到姜晗情绪不佳,但又怕这时候多问容易勾起人的伤心事,只轻言安慰了两句。
他回头看了眼书内页里留下的工整笔记,思前想后都觉得当成垃圾处理太过可惜,干脆拍了拍封面上的浮灰,默默给放回了原来的位置。
没过几分钟,店里有客光临。
一个青年男子抱着束玫瑰,面色阴沉不悦地走了进来。
迟砚撇了他眼,只觉得来者不善,率先放下抹布迎上去:“先生,你有什么需要吗?”
“我要退货。”男子不由分说便把花束砸向收银台,扯着嗓子嚷道,“你们这花的质量到底过不过关啊,我昨天才买的玫瑰,放了还不到一晚上怎么就蔫了。”
花店很少遇到有客人退货的情况,上前一番检查以后,姜晗耐心给出解释:“先生,您说的这个是玫瑰的保护瓣,留在上面可以延长花期,减少外界伤害的,您买走的时候它应该就在上面了,可能是您当时没发现。”
他两耳不闻:“那怎么办?现在是我女朋友很不满意,我买花不就图让她开心吗?”
“先生,这种情况不属于我们的赔偿范围......”
纵然给出再多解释,对方仍是纠缠不休的挑刺,颇有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气势。
“退掉怎么了?我又没弄坏,退掉你们不是还能卖给有需要的人吗?”
争执对于她来说,远比忙碌更消耗精力。
姜晗揪紧手指,过去种种不堪的回忆被勾起,脑海里各种声音交织着吵起架来。
令人心焦。
趁着迟砚在帮着说理,她自身下摸出手机来,咬唇在屏幕上摁下了报警电话。
犹豫着是否要拨出去,这一低头抬头之间,她才看见店内不知何时站了另一个人。
熟人。
程司玹一身精简黑色风衣,傲然而立,站姿挺拔似山间松竹。
他就站在不远的位置上,凌厉眉目未被阳光柔和了棱角,一直带着疏离的神色作壁上观。
姜晗手上动作停住,涩涩地咽了咽喉咙。
混乱之际,程司玹已经迈步走上前去,冷冷地出声打断三人的对话:“打扰了,请帮我包一束百合。”
不是特意为谁而来。
不过是为了买花而已。
所以对于她周遭的任何事自然能视若无睹。
迟砚推了推一旁呆愣的姜晗,她思绪回笼过来,勉强应声道:“先生,您稍等。”
从刚刚那场争执中暂时抽身,可眼下状况也没好上几分。
面对程司玹,她的神经依旧紧绷成一线,随时都有断裂的可能。
荔南市的花店很多,姜晗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刻意来这里买花。
光顾她的生意绝无可能,或许,是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为他工作能够少许解恨。
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个理由能说得过去。
百合花束在她手下很快包好,姜晗递过去给他,努力和平常一样收款扫码,说着谢谢惠顾。
店内嘈杂,身后絮絮叨叨的声音始终没有停过,最后是迟砚做出妥协换来了安静。
同程司玹擦身而过之际,有气息陡然她拂过耳尖处的皮肤,带着意味不明的口吻:“姜晗,这就是你之前说,想要的生活?”
嗓音沉切,简直和她梦中听到的如出一辙。
伪装的平静被一句话轻易打破,姜晗脸上逐渐抽去血色。
【程司玹,我们分手吧。】
【我想要的未来你没办法给。】
那恰好是他们分开以前,她发给他的最后两条消息。
不管是当时还是现在看来,都只是个讽刺的借口而已。
下午无事,近几天内难得准点下班一回。
昨夜的暴雨太大,导致姜晗常走的那条路路面发生塌陷,现在拉着警戒线还在施工,她只能选择绕另一条路回家。
按理说,这其实是一条捷径,只不过这条街上的铺面鱼龙混杂,还有几家二十四小时不打烊的酒吧,晚上从外面经过总会看到一些醉鬼四处游荡。
姜晗对于这类人有种天然的恐惧。
七点半不算太晚,但她走得还是心惊胆战。
终于绕过危险地带,途经一家小书店的时候,发现外面碰巧挂着《怀璧》下册的宣传牌,封绘和上册如出一辙,极具自由肆意的江湖气息。
这本书的上册是六七年前出版的,她曾经常常翻看,现在则静静地躺在收纳旧物的箱子里,连同程司玹写给她的话一起。
可能是因为连着几天之内见他多次,只要一点引线,回忆就不可避免地翻涌上来,在脑中肆虐。
他们相遇,是在高二那年的夏天。
那段时间姜晗刚发掘了学校里新的秘密基地,沉迷于在晚自习前一个人去到楼顶天台上,不受任何干扰地读书。
夏日夕阳斜着永隽的温柔,暖调光线将沉未沉,云影晕染在天台地砖,以及那些刻满时光痕迹的废弃桌椅上。
她通常是拉几张椅子摆成一长排,就这么姿势随意地躺在上面,乐此不疲地翻阅她从各处书摊淘来的小说。
直到某天,原本只有她知晓的基地大门被另一人陡然撞开。
盛夏炽烈的风里,闯入一个清清濯濯,模样漂亮的少年。
该怎样形容第一眼带给她的惊艳呢。
就好像是快要将人烤化的世界之中,突然升起一抹冬日的月色。
那是姜晗第一次在学校里看到那么引人注目的男生,只是他的表情太过冷淡,以至于第一次对视的时候,姜晗甚至莫名地感到心虚,好似自己才是那个闯入他领地中的不速之客。
显然不会是那种搭理陌生人的性格。
两人果真没有任何交流,男生的视线停留不过几秒就转开,很平静地同她擦肩而过,站到离栏杆最近的地方眺望远处。
许是出于好奇,姜晗在看书之余总忍不住微妙地偏移视线过去,望向他的背影。
那次以后,男生常常会在这个时间来到天台,每天都安静地站到晚自习打铃。
他们学校里管得严,将放风作为解压放松的方式无可厚非,但渐渐地,姜晗开始有了另一种想法,比如他其实是在斟酌着选择时机,指不定就哪天要从上面跳下去。
毕竟光看他那双一潭死水的眼睛,怎么都像是那种电视剧里被人欺凌后濒临绝境的受害者。
本着想挽救一个失足少年的心理,姜晗在小小的犹豫过后,主动开启了他们的第一次互动。
她迈过那条以沉默划分的分界线,给少年递去了一本书。
书名叫做《这世界值得你的热爱》。
她当然没有劝解人放弃轻生的经验,但那时候的姜晗笃信,文字能带给人的力量是无穷的。
紧接着,还有《心灵修炼法则》
《行走在人生路上》
《与自己对话》
......
男生没怎么理会过她自以为是的好心。
大多数时候,他选择完全不看,但偶尔也会随手翻个几页再扔到一边。
无论他的态度如何,姜晗还是锲而不舍地给他递书,如此坚持了一段时间后,总算看到了一丝希望的曙光。
少年脸上的坚冰在日复一日的鸡汤轰炸中逐渐有了开裂的趋势。
记不清是第几次,姜晗的鸡汤书库存耗尽,于是她大发善心向他递去了自己最喜欢的小说。
就是那本《怀璧》。
拿到这本书的少年终于没像之前那样敷衍,而是破天荒抬眼看向她:“你喜欢看这个?”
那会儿姜晗自然不会把他往作者本人上想,只是以为她终于找到了一个能与他交流的突破口。
她兴致勃勃地从在杂志上追连载说起,到后面买单册的书籍,甚至化名往他的邮箱里投粉丝来信。
“......要是我也能要到签名就好了,可惜听说他还只是个学生,除了交稿,以外其他活动一概不参与。”
“现在更是几年都没出新书了,难道是学业太忙了吗。”
姜晗惋惜地撑着头,好像在这个话题上总有说不尽的事情可聊。
一旁的少年话依然很少。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地捏着她递来的书册,目光却是落在她身上,漠然之余又仿佛是存了点倾听的意图,给人一种矛盾的感觉。
姜晗也从不在意他是否会回话,她甚至有些意外对方能听她唠叨这些琐碎小事,那是不是足以说明他还不是那么的无药可救。
原以为两人会就这么维持着松散的关系,做个半生不熟,也无需再向朋友迈进一步的聊天对象。
可直到某一天,少年忽然开口问她:“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什么?”
那应该是所有回忆里霞光最为绚烂的一日,少年没笑,可浓黑的眼里分明也蕴着光,冷白皮肤上沾染落日微醺的温度,令她不可避免地被摄了心魂:“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后来,在他还回来的那本《怀璧》上,书的扉页里已经多了两个字——
渡舟。
刚劲洒脱的字迹力透纸背。
这个满足她愿望的名字,也像带着烈风,从此击穿她乏善可陈的学生时代。
而再往后,是一次偶然的机会,姜晗才在经过学校的公示栏时发现了少年的照片。
原来他不仅是自己崇拜的作者,也是常在临高学年大榜上霸占第一名的传说。
他本名叫做程司玹。
......
不知不觉间,电瓶车已经拐进小区,姜晗被熟悉的风景唤回神,放慢速度地滑进车棚内。
几道刺目的车前灯光束从左侧扫过来,一辆银色跑车于此时倒入车位,在旁边停定。
姜晗被晃到,下意识抬手去遮了下眼睛,而后视线被牵引着往那边看去。
虽然不认识标志,但很明显是辆与这个老旧小区不太相符的豪车。
从驾驶座上下来的人朝楼栋的方向走来,脚步沉稳,穿着风衣的身影渐渐被路灯勾画出清晰轮廓。
而后,她看到了自己熟悉的百合花束。
作者有话要说:姜晗:挽救失足少年
程司玹:谢谢,鸡汤PTSD已经患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