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修)
寂夜的凉风轻拂,悄悄吹动他们之间横亘的昔年光影。
抛下这句话后,昭宁径直往前走。
她表面镇静,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起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
她确实利用过萧晔不止一次。
若非她刻意为之,地位差距如此之大的两人根本也不会有交集。
景和帝与田皇后少年结发、举案齐眉。不过,景和帝生性风流、敬重发妻也没影响他后宫三千,宫中皇子公主从来不缺,帝王面对自己的亲子亲女亦关注寥寥,遑论昭宁。
柔妃不愿接纳这个女儿,是以,昭宁从小就被放在公主所里,由乳娘和宫人带着。
衣食敷衍也就罢了,五岁那年的冬天,宫人甚至把她忘在了院中,小孩儿苦苦在寒风中哀求多时才被抱回去。
而萧晔是中宫嫡出的长子,少敏而聪,三岁那年就被封了太子,含着金汤匙长大,自幼学习圣贤言。
昭宁与他,何止是天上地下的差别。
两人身上简直找不到任何相似的地方,甚至在昭宁七岁那年,她才头回遇见了明明同样生活在宫中的萧晔。
彼时已经长成的半大少年、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身着玄青的锦袍,在三两内侍的簇拥下缓缓走过。
高不可攀,贵气逼人。
他正微微偏头,和身边跟着来东宫做伴读的徐家小子低语着什么。
昭宁立时就看呆了。
就像窥见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透进来的光。
没人好好教养她,她连见到了太子该如何行礼都不知道。
不过,羞窘和落差无需人教,昭宁落荒而逃。
到底是截然不同的人,连这样的擦肩而过,都只有缘发生过一回。
后来,昭宁年岁渐长,七八岁上,照顾她的宫人愈发惫懒。
而昭宁生性倔强,不爱与人低头,又或许她是天生坏坯,面对宫人的薄待,琢磨出了恶劣的报复方法。
比如,往嬷嬷的茶水里洒灰土,半夜三更爬去窗外学鬼叫让她们做噩梦。
小孩拙劣的把戏当然没办法快意恩仇,被轻而易举地识破后,昭宁得到的,理所当然是愈发的苛待。
绝境中,昭宁想到了曾经偶遇过的太子殿下,想到了宫人们提起他时的不绝于口的夸赞。
她想,既然太子是一个这样仁德的好人,那她去求一求他,他一定会为她主持公道的。
就像落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昭宁想尽办法去找到萧晔跟前,请他为自己做主。
好不容易见到面,昭宁磕磕巴巴地说出了自己准备很久的说辞:“殿、殿下,我……”
她没有顺利地说下去,因为她忘记思考该如何自称。
她没有自己的名字,也不算他的妹妹。
——昭宁这个封号,是她及笄那年才有的。
十四岁的萧晔低头,看着眼前额发乱糟糟的小女孩,温声唤了她一句:“皇妹。”
按常理而言,没人疼没人爱的小可怜听到这句温柔的“皇妹”,应该感动到落泪才是。
可昭宁不是正常人。
冷血的心肠在小小年纪就已经初具雏形。她并不感动,一滴眼泪也无,非常冷静地在心底“哦”了一声。
公正仁德的太子殿下脱口而出就是一句皇妹,没有疑惑她的身份,也并没有因为她身上穿得乌七八糟而感到意外。
他真的不知道宫中有她这么一号人过得如此凄惨吗?
昭宁似懂非懂。这个太子殿下,或许并不是她想象中那般,是个白璧无瑕的好人。
她其实猜对了。
不过,此时的萧晔无从得知昭宁的内心活动。
他身量颀长、笑意温和,展臂将瘦弱的小女孩抱起,还摸摸她的头,让宫人去给她端糕点和牛乳来。
萧晔此时已经是能独立行事的年纪了,身份上的鸿沟让他同弟弟妹妹们一向不亲,对昭宁这个便宜妹妹如此亲昵关怀,自有他的缘由。
他受正统储君教育,行事过于端直,以往便罢,但他渐渐开始接触政务,正需要一个孝悌的好名声向景和帝表明,他的为人子为人兄之心。
昭宁的身份决定了关怀她不会造成任何的负面影响,萧晔只略一思忖,就想清了怎么做才好。
不用昭宁开口央求些什么,萧晔便替她出面解决了刁奴,又差人为她重新装饬好了一处好些的宫室。
从未接受过如此好意的小昭宁简直要飘然欲仙,可是她的脚踝上又仿佛有一块千斤重的巨石,在拖着她一个劲往下坠。
原来,太子殿下只消几句话,就可以改变她的命运。
送佛送到西,生活在云端之上的萧晔在表面功夫之外,竟还有闲心真的问一问昭宁还想要什么。
昭宁那时到底年纪小,听到萧晔问了,她竟真的以为自己想要什么都可以。
她直白地开口,带着浑然天成的恶毒,“皇兄,我想要他们死。”他叫她皇妹,所以她也敢叫他皇兄。
宫里的小孩,无师自通地懂得上位者有生杀予夺的权力。
她掰着指头数,“刘嬷嬷、春兰、橘英……她们都欺负过我,对了,还有……”
对上小昭宁澄澈的大眼睛,萧晔皱眉。
她拥有如此通透漂亮的一双眼睛,说出的话却是……
彼时的萧晔未曾真的经历过什么坎坷困顿。
所以,尽管他知道,造成这位小公主如此遭遇的恶奴该死,但本该天真的小女孩开口就是要人性命,他同样会觉得她过于恶毒。
再想到她为了惹他同情怜惜,那点故意搓乱自己头发、换上破旧衣衫的浅薄心机,萧晔心里难免有了不喜。
他的声音倒还温和,“好了。孤会为你主持公道,来人,送……送她回去。”
而后,萧晔大抵是认为她需要教养,便做主将她送去了宫中的学堂,和景和帝那两只手都数不过来的亲生儿女们一起读圣贤书去了。
小昭宁只当读书是个天大的好事,只顾着欢喜。萧晔那时微妙的态度,还是她年岁见长后,才渐渐在旁人的冷眼里体悟到的。
后来,昭宁才明白,像萧晔这种人,生来就高高在上,哪怕对她好,也总带着上位者顺风顺水的怜悯,是无论如何也是不能懂得她们的。
连别人对她的恶,昭宁都可以学着理解和接受,却唯独受不了这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所以尽管萧晔方才在天香楼出言相助,昭宁也未有动容。
她清楚得很,萧晔会出面,大概是因为那萧眴和口无遮拦,拿皇家的颜面开玩笑。
绝非听不下去旁人辱骂她。
方才打人用了狠劲,她不自觉地揉着手心。
萧晔始终不紧不慢地走在她身后,夜风中,他步履翩然、神色依旧,只淡淡道:“如果我没打算出面帮你呢?”
昭宁冷哼一声,回头,“即使一个人,我照样敢打他们。”
“当真?”萧晔剑眉微挑:“就算你事后报复,他们怒气上对你动手,又该如何处置?昭宁,你太莽撞了。”
昭宁不知这太子殿下为何突然有力气和她较这个真,她被问得烦了,扭头要走,忽听得另一阵脚步声匆忙而至。
“不会的!我……我一定会护住殿下!”
昭宁抬眸,见是那田家少爷气喘吁吁地追到她面前,她好悬没笑出声。
田修远站定,拱手朝萧晔恭敬一礼。
萧晔掀了掀眼帘,道:“田公子文弱至斯,实在很难叫人信服。”
田修远确实称得上文弱,不过小跑了几步,白净的面孔便已然泛红。
昭宁冷眼瞧了一会儿,猝不及防地开口:“太子殿下,还是一如既往地刻薄、爱说教。”
听见昭宁如此放肆地形容萧晔,田修远一惊,正欲替心上人圆场,萧晔却已开口。
他的脸上没有愠怒的神色:“比起这个,孤倒是更好奇,你与田公子是如何相识。”
“不牢殿下挂心,”昭宁似乎真的倦了,她的话音恹恹:“逃出禁足之事,殿下如若瞧着不顺眼,想怎么惩处都行。我先走一步。”
说罢,昭宁转身,茜红的裙摆好似夕阳余晖,曳洒一地。
他们交谈时,田修远十分君子地往旁边退了两步,给他们留出空间,心底却不自觉地为太子同昭宁间熟稔的态度而感到惊讶。
他向萧晔拱手道别,随即转身朝昭宁的背影奔去。
“……殿下,他们原就是吃醉了酒不知家门往哪开的混人,方才……方才那些话,你别挂心。”
“好好的一顿饭被他们搅扰了,在下方才去打包了一些天香楼的糕点,还望殿下不嫌弃。”
他先萧晔一步走,却晚一脚才到,原是去买吃食了。
“殿下,我定不会再与这等人相交。”
冷清的女声混杂在熙攘的空气中,“田公子与谁相交,同我有何干系?”
……
两人的声音渐淡。
萧晔没做声,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没入街尾人潮。
京中都在传,田家公子为昭宁公主着了魔了,不顾礼仪体统死缠烂打,可他如今一看,却觉得传言实在是有水分。
他们不像是传闻中的那种关系,反倒形似旧友。
萧晔身后,遥遥看了半天戏的徐彦乔见状,终于走了过来,道:“殿下,这是闹得哪出?”
萧晔不答,只道:“我们换个地方走走。”
——
瑶华宫,柔妃住所。
年逾三十的她身段依然曼妙,生育过的躯体不见赘余,唯有小姑娘难以比拟的风情。
此时,柔妃正倚靠在美人卧上,她单手支腮,另一只手闲闲搭在腰侧,有一下没一下的拈了削好的蜜瓜进口。
她问她的宫女锦玉:“南戎的使团,如今可来了?”
自十余年前那一战之后,南戎元气大伤,以至于妥协,和亲献上神女,并俯首称臣、岁岁纳贡。
即便多年过去了,南戎渐渐恢复了当年的兴盛,他们称臣的心似乎也仍旧没有改变,今年也一如往常,在中原的中秋以后便要来朝贡。
锦玉正跪坐在美人卧的侧边,低垂颈子,手法得宜地为柔妃捏捶着小腿肚,她答道:“都按娘娘您说的,安排好了。”
柔妃轻笑,眸光潋滟,她说:“安排妥了便好,南戎来访,这可是大事。走,锦玉,随我去一趟紫宸殿。”
柔妃乘着轿辇,到了紫宸殿,便有内侍替她引路去偏殿稍歇,等候传召。
景和帝很快便召了她进去。
与此同时,萧晔也受皇帝召见,正在赶往紫宸殿的路上。
这一回,再关到公主府里的昭宁老实了不少,没再顶过夫子的话,老老实实地抄经,顺带把一笔烂字练得看得过眼了些。
等到下月初一,一摞整整齐齐的心经被送到了东宫。
两人短暂的交集,似乎到此为止。
萧晔手头上的事情多如牛毛,最近朝中的一桩贪墨案更是闹得沸反盈天,他无心再关注她的动向,那些京中有关昭宁的绯言绯语,也再没有传入到他耳中。
直到这一日,仲秋的余韵里,萧晔在一个老内侍的带引下候在紫宸殿大殿外。
“殿下,您稍候一会儿,柔妃娘娘还在里头。陛下一会自会召您进去。”
萧晔对底下人一向温和,他微收下颌,表示自己听见了,“有劳公公带路。”
老内侍笑眯了眼,点头哈腰地退下。
萧晔负手站定,心下不免感慨。
景和帝是个妻妾分明的皇帝,除却仍在病中的田皇后,后妃中就只有柔妃有得以出入紫宸殿的殊宠。
他早知父皇对柔妃的宠爱,并不意外,可紧接着,萧晔忽然听到里面人提起了昭宁这两个字。
他们论及了她的身世。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写得不好,修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