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故袍染血(二)
裘明淑没再开口,伫立在那儿,似不在意她所答,视线逐渐投向远处。
执礼宦官眯着眼,倒是“咦”了声,随后俯身轻声提点。
“奴若没瞧错,她出身江左裘氏,名为明淑。其母为刘玉芙之长姊,与你实为表亲姊妹。今日这番话,恐是你们幼时结仇?”
温棠颔首,没有否认这段话,却神思深重。
她与裘明淑从未见过,更遑论仇怨?虽话中另有所指,却不至于两相争执。待朝中休沐过后,女官们便要下派地方,届时恐是难以见面了。
倒是执礼宦官能提点到这个地步,其中深意需仔细揣摩。
想见她的人,并非只有天子,还有太后。
女官们拥簇在一团,官袍上的落雪尚未消融,她们面面相窥,露出几分焦灼。此等境遇下,实难抽出心思去细想二人是否曾有恩怨。
后宅中仓皇奔出位年纪尚幼的女郎,手中怀抱婴孩,身后皆是神情凶恶的武卫军,未等他们出手拦下,谁知那女郎竟摔倒在地,慌乱中顾不上自身痛楚,连忙打开裹着婴孩的衣衫。
“祖母!祖母,你在何处?我好怕……她们都死了,阿母一个人生不下来弟弟,后来、后来被人拖拽时弟弟突地降世了,可他没哭过,我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阶下的女郎涕泗横流,颤抖环抱着婴孩,视线四处搜寻,然而中书舍人的生母早被武卫军押走。整个宅邸中,除却负隅顽抗的仆从们,寻不到任何她所熟知的人。
婴孩被单薄的衣衫裹着,面色青紫,显然已经死去了,胞衣的血浸染着那片雪地,唯剩下女郎羸弱的哭声。
女官们哪曾见过这般景象,连忙掩面背身,浑身震颤不止。
末了,终有人忍不出脱口而出,“我们就不能……”
“嘘……”旁侧的女官赶紧打断了她的话,“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是啊,她们能做什么呢?
今岁大雪连下,建邺城中从未这样冷过,仿佛能刺痛人的髓骨。
跌倒在地的女郎伤了脚踝,无论怎样挣扎都无法站立,只得一遍遍轻唤死去的婴孩,在感受到身后有人拉拽的那刻,她似乎断绝了寻求亲长的念头,沾满血污的小手紧紧抱着婴孩,随后将头轻放在他的肚皮上。
泪水模糊间,她终于瞧见了这群身着官袍,与她不同的“女郎”们。
空洞的眼神倏地有了些许光亮,那只血肉模糊的手,紧紧攥住了温棠宽大的官袍。
执礼宦官站在两人身侧,被吓得脸色铁青,怒呵道:“晦气东西,还不松手!来人,快来人……”
“求你救救我弟弟,他不过刚出世,阿母甚至还没看到过他就被人拖走了……”女郎悲切的语调响彻天地,催得人心宛如火煎般难熬。
“求你了……”
温棠哽咽含泪,俯身缓缓跪地,在此时尽觉惭愧。
人间凄惨莫过于如此,可她刚都在想些什么?
中书舍人死了,等同于认罪。朝中上至天子太后,下至各个党派,都不觉得有何不妥。她又能为眼前女郎做些什么呢?
太极内殿前,她与天子所言,自幼时以来她所学所愿,竟在此刻宛如利刃,狠狠刺向她的心。
年幼的女郎摇着头,仿佛看穿了她的心,绝望的眼眸四处搜寻,那只手却迟迟不肯松下,竭力抵抗着武卫军的桎梏。
“不要,求求你们了。哪怕杀我之前,让阿母见他一面也好,求求你们了……”
女郎凄切的哭声仍未停下,性情如赵檀这般的女官,早急得原地打转,恨不能马上应允了她。可终究她们连实职都未曾拥有,皆为自身难保之徒。
裘明淑站在后方,望着温棠染血的官袍,冷漠的脸上没有任何触动。
执礼宦官接下来的动作,却打破了沉寂凄惨的局面。
“你做什么?”
巴掌落下前,温棠下意识钳制住了他的手,“她就算被父连坐有罪,也不该受这样的辱。”
年幼的女郎不可置信地抬头,双肩逐渐停止了颤动,雪光照射下,她泪断如滚珠。只是这一次,她几近崩溃的面容,竟有了几分错愕的期望。
“狂妄!什么叫辱?你竟敢如此说话。她不过是罪臣之女,死有余辜!在此地哭哭啼啼,扰人心烦,早该被拉出去,我打她一巴掌都是轻的!”
执礼宦官怒急,将手猛地拉回,言辞间讽刺至极,“温女官,奴一直以为你虽胆大,却自有分寸。现在来看,真是高看了你……你若真可怜她,不如先看看自身官袍,如今是否为百姓血染!难道朝中下旨让尔等安置于此,天亮前赶他们出去,你不明了意欲何为吗?”
赵檀听到这里,终忍不住为她辩解,“那又怎么了?害得她家破人亡的,从不是我等。我等初入朝堂,一再小心,观此等惨事,心有触动下,也从未抗旨不尊,或为犯人辩解,何错之有?”
执礼宦官面色阴狠,冷笑道:“不知赵女官何意?难不成害她家破人亡的,是给中书舍人定罪的牧尚书?亦或者是天子太后冤枉了他?”
话音落下,赵檀周身血液急凝,知道自己触了霉头,眼前的执礼宦官咄咄逼人,再这样下去,恐怕下一个掉脑袋的就是她。
温棠在她开口前,便一言堵了回去,“是中书舍人的错,她只是陈说实情。若有人暗地里夸大刚才的话,我自会书信给曾外祖,御史台不会冤枉任何一人。”
执礼宦官气急,自他被何后赏识,还从未在他人处吃瘪,当下只感受辱的人是他,仿佛刚才那巴掌落在了自个脸上。
温棠也从未想过,南下来到建邺的第一天,就给自身竖敌,转变竟来得如此之快。当她的视线落在那处染血的官袍上,她猛地起身,制止了武卫军意图拉拽的举动。
“放开她吧,她逃不走,也不会逃的。我带她去往罪囚处,交给她阿母。”
执礼宦官僵直着身子,身后站满了神色各异的宦官,听见这句话,不由得讥笑出声。
“温女官,怕是就算你出身显贵,也不能如愿了。武卫军只听从天子号令,如今拿着军令的人可不是你。”
年幼的女郎摇摇头,在崩溃中寻回了理智,露出决然的笑,“多谢你,不必为我再做些什么了,我的幼弟恐怕已是死了。我从未想过,此等境遇下,竟有人不愿让我受辱……这便足够了。”
自前朝起,江东六郡出身世族的女郎们,便因才名受人敬重,鲜少受人侮辱。哪怕她尚且年幼,也明了罪臣之女能得到这样的相助,已承了莫大的恩情。
温棠垂低着头,替她擦拭着不断落下的泪水,只感苦楚万分。
武卫军与执礼宦官口中所言一样并未停下,拖拽着已不能直立的女郎往外走去,院中薄薄的积雪上,皆是姊弟二人留下的血痕。
执礼宦官阴狠的面容闪过几分嘲弄,哂笑道:“温女官,值得吗?”
赵檀紧握住旁侧人尚有湿意的手,用身姿遮挡住他的视线,转头时却悄然对她点了点头。
温棠颔首回应,并未开口作声。
夜雪再次簌簌而落,二人身后的女官们却不知何时凑近了些,她们神情复杂,视线落在那群宦官狰狞的面庞上。
温棠低眸,恍惚间却发觉那身黼裘的主人,正从远处走来。
雪色微光下,牧闻停驻在一片阴影中,手持玉令抱臂而立,身披玄甲的武卫军跟随其后,无形中便能感受其威压。
“将至亥时,宫门即要落锁,你们该回去了。”
执礼宦官连忙弓腰笑迎,不敢在他面前造次,只是语调中略有犹豫。
“牧尚书有所不知,奴要先安顿好这群女官才能归去,这是太后的懿旨。”
牧闻持着玉令的手指轻敲,抬眼间皆为杀气,“我的话你不懂吗?此地犯人皆离,武卫军将会留下镇守,她们还需怎样安顿?还能跑了?”
执礼宦官冷汗涔涔,知道他并非手中无权的女官,杀剥一奴仆全凭心意,无人会怪罪,说话全然没了将才的气势,“还请牧尚书息怒,奴这就走。”
转身须臾间,他猛地记起了什么,目光穿梭在温棠和牧闻身上。
世上无人不知,两人幼时情同兄妹,难不成自身被逼离是因为……
还未等他细想,黼裘细碎的绒毛近在眼前,使他脊背陡生寒意,连忙行礼后退数步,携人离去。
牧闻抱臂的手没放下,凤眼中透露的情绪仍旧稀薄,可他佩剑上沾染的血肉却吓得女官们连连后退,连赵檀都有了片刻迟疑,想到她们来到宅邸前沈宴的那番话,顿时信了十分。
眼前的人权倾朝野,更是杀人不眨眼。
那片雪光下,唯有一人分毫未动。
温棠静默地侧望他容颜,闻着令她熟悉的药香味,却不同于太极殿前,她竟一言未发地与他错身向前。
武卫军高举的火光,在他离开宅邸后,变得愈发稀疏。风雪肆虐下,整个宅邸除却这些女官们,仅留下一片枯血狼藉。
直至一声女郎绝望下的悲哭,倏地让走在最前的人停下了步伐。
“阿母,你睁开眼睛看看他,看看他……”
雪沫中,温棠错愕的目光追随着高墙外远去的火光,那双纤瘦的手颤动不止,最终落于官袍染血处。